十兵卫虽然没说话,但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真情流露。这让源太实在高兴。他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神色,像春风拂过湖面,冰雪化作春水一般。不仅如此,他的声音也很平稳温和。

“这就算做冰释前嫌了!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就再没什么隔阂;既能领长老的盛情,也能全自己的脸面。啊,不管怎么说,可真是痛快啊!十兵卫你可要多喝点;我今天也要不醉不归!”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从八宝格上拿下用包袱皮包着的,系着结的两叠手札,放在十兵卫面前。

“这些对我来说都已经没用了。其中这个是我煞费苦心调查的木材的具体情况,还有花了几晚时间弄出来的搬运工和其他很多东西的所需花费的估算。还有这个,这是我费了无数的工夫才做出来的草图,精确到边边角角。

这图里头不仅有小阁楼楼顶的布局,也有平面的规划;既有第一层的斗拱的造法,也有二层、三层乃至全套的斗拱造法。不仅有云纹波纹蔓藤纹动物花纹等等图案,还有最最烦琐的那些——从顶梁柱到门楣的横木、墙腰的横木、墙脚的横木、窄横木、再到椽板、花纹、柱墩、柱子、栏杆、椽子、斗拱、檩子和翼角椽的比例算法。甚至连规绳矩墨的方法,也都事无巨细地记在上头。里头还有些东西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家中秘藏的先祖遗物。其中既有从不外传的图纸,也有京都和奈良的殿堂、佛塔的摹本。现在我把这些全部交给你,你看看这些,应该会对你有些用处。”

这些东西上头凝聚着源太的精魄。他甘愿把它们毫不吝惜的转交给自己,这是何等广阔的胸襟——这些事情,十兵卫不是不明白。但这呆子还是那个脾气,不愿意藉着别人的恩典过活。

他说道:“您的心意我领了,我实在不胜感激——但这些东西还是请您收回去。”

或许他本意并非如此,但这话没有留下一点情面。这让源太大为不悦。

源太压着火气问道:“你是想说你用不着这个,是吗?”

可惜呆子就是呆子,压根就没发现。他顺口答了一句:“倒也不用特地去借吧……”

源太本就是个烈性子,这下哪里还忍得住:

“我对你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连凝聚了我聪明才智的图纸都给了你——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会看都不看就给我还回来!你到底是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才如此不愿意领别人的情?说起来,最开始你跟我作对那会儿,我虽然生了一肚子气,可还是咬牙忍着,没有和你争执。按道理说,你是因着我的恩典,才把这活儿弄到手的吧?我本来该大发雷霆,骂你‘这个杀千刀的’;是我觉得你可怜,才没说一句半句难听话,放任你顺顺利利把这活儿搞到手。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当时听了长老的吩咐,我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特意出门过来和你商量。这可都是为了你,结果你还一味的固执己见!一般人早就忍不了你了,我那是因为心疼你,才能做到这一步,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你觉得长老这次命你承接这个工事,就只是因为你运气好,本事大,心思正?你觉得我源太给你这个是为了让你感激我吗?还是已经生出了自满的念头,觉得没什么能难得住你,压根儿看不上别人的图纸?你说不要,我也不是非塞给你不可。说到底,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你道声谢,高高兴兴的接受了,就是用上那么一两样东西,只要事后跟我打个招呼说一声,说哎呀,那个地方能搞得好,就是多亏了您,那也就行了,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可你打都不打开,看都不看一眼,连‘这些我都知道了’都不说一句,就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地来句‘不要’!你十兵卫不给人面子,也不是第一回了!我画的这些图里,就没有一件你没见过的东西?我源太就不能有点你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你要是觉得连看都没必要看,那你的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你那座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没开始建我就看得出!

我是又可怜你,又想骂你——我是再也不愿意忍你了!虽然我源太不会用卑劣的手段去报复,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之前还嘱咐你这个,嘱咐你那个,说到嘴皮子都破了,之后我绝不会再说你半句!我要把它放在一边,也不再争嘴上的胜负。我要暗地里紧紧地盯着你,一声不响地忍着、等待着,直到我彻底地报仇雪恨,管他是三年还是十年!”

这两个人本来就性不相投,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闹得如此不愉快。源太这下彻底冷静了,把嗓门也降了下来。

“十兵卫阁下,”他飞快添上了“阁下”这两个客气的字眼:“您说用不着,那就算了。您可得把这塔建得漂漂亮亮,就算来地震刮暴风也千万不能倒啊!”

他这嗓门是不高,可话里却含着深深的讽意。这叫十兵卫也高兴不起来。

“呆子也知道要脸的。”十兵卫这话意味深长,是往二人之中又扎了根刺。

“这话说得好。您可要牢牢记住,千万别给它忘了!”

源太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狠狠盯着十兵卫。之后,他没再说些什么,一下子站了起来。

“哎呀,忘了个了不得的事儿。十兵卫阁下您请宽坐,我可得先回去了!”

他风驰电掣地下了座儿,飞快盘算一下,放下点钱就窜了出去,径直进了这条街上的另一家。他的脚刚跨进门槛,就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烦死了,烦死了!这个榆木脑袋的笨蛋!蠢货!别慢吞吞的,赶紧上酒!拿着蜡烛干嘛,那玩意儿能吃吗?笨蛋,光有菜能喝的下酒吗?赶紧给我把小兼、春吉、阿房、蝶子几个一把拽过来!来个跑得快的小伙,到我家去把阿清、阿仙、阿铁、阿政……不管是谁,赶紧都给我叫过来玩!”

源太一边说着话,一边咕咚咕咚地仰头闷酒。

不久,姑娘们纷纷进来了。

“还等晚上做什么!”他说,“喝!轮流喝!酒杯都赶紧举起来!举起来!阿房,别装腔作势的!春婆,别整天老气横秋的!哎,小蝶,你咋还这么磨磨唧唧的,我要往你头上点黄鼠狼炮了!来,唱歌!锵锵锵!小兼!唱得欢快点!阿栗,跳起来呀!香栗,再使劲跳!呀,清吉来了!阿铁也来了!怎么都成,来今晚尽情欢乐!我有高兴事儿!这时候还讲什么规矩!”

看师傅这么起劲儿,后面来的阿仙和阿政也开始飘飘然闹腾起来。哪怕是天花板被掀起来了,地板被踩破了也不打紧,反正他们做木工的都能搞定;他们又是蹦,又是跳,又是唱。

大家唱潮来出岛[1]唱得完全不着调;齐唱甚句[2]倒是震耳欲聋。大家伙儿跳着加波列[3]舞蹈滑倒在地,阿铁把洗杯子的水盂变着戏法儿当大鼓敲。清吉横卧在阿房一侧可劲折腾,拿着银钗乱戳,练唱着“你那一夜,醋劲大发”。阿政一本正经,那把平时运木头的时候喊惯了号子,此刻居然也别出新奇地哼着 “巍然青山,耸立北面”。大家各自大显神通,闹得天翻地覆。最后又开始划拳,划输了,那些乳房高挺的姑娘们就开始解腰带、脱裙子。

“得了得了,就到这儿吧。”源太说了一句,“再闹实在是不成样子了。”

[1]潮来小调,流行于常陆国潮来地方的民谣。

[2]甚句,由七、七、七、五共二十六字组成的民谣。

[3]加波列,日语音译,意为“叫咱为它倾倒”。一种滑稽舞蹈,边跳边“加波列!加波列!”地吆喝着打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