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防雨板本来就拉得有点费劲,是叫源太越发的肝火上涌,手上拼命使劲,才嘎吱嘎吱一声声拉开。他一边问着“十兵卫在家吗?”,一边冲了进来。
阿浪听出了这嗓音,一下子就知道是源太来了。十兵卫受过人家的恩,现在又和人家作对。做为十兵卫的老婆,她觉得自己没脸面对源太;毕竟只是个纤弱女流,她心里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啊,师父。”她实在是慌了神,情急之下连怎么寒暄都忘了,第二句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请您到里头来——”
阿浪看了看那静静坐在一小块方形纸罩油灯的阴影里的十兵卫,那被熏的煤黑的灯的纸壳上,还带着众多的针孔和油星。才慌慌张张地把源太请到火盆前头。她这样子实在不大机灵,一看就是个不太通人情世故的老实人。
十兵卫笨拙地行了个礼,有气无力地开口道:“我还想明早去拜见您呢。”

听他这么说,源太把眼睛往下一翻,死死地盯着他,故意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噢,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我平时性子就有点急,这不都等到刚才了,也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过去,所以就先过来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哈哈哈。但是十兵卫,不管怎么说,今天长老的一番话,你多少总该听进去一点吧?他说让咱俩回去好好商量,最后又讲了长者和两个儿子的故事。因此,我特地过来找你商量。你心里大概也有计较了吧?我也发现我这人实在是脾气暴了。就跟那个故事里的例子似的,针尖对麦芒对谁都没好处。更何况咱俩又不是敌人,我也不能光想着自己。也就是说,为了和和睦睦地把这事儿定下来,我把个人私欲抛在一边,左思右想,想出了一个主意。虽然如此吧,我也想听听你肚子里头的想法,之后再作打算。我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肚子里头没有见不得人的算计,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源太说完停了停,想去看看十兵卫的表情。
谁知十兵卫只是伏在地上,“是,是”的回答着。源太只能看到灯火的映照下,十兵卫蓬乱的发髻里一瞬间晃过的五六根白发。阿浪坐在已经睡了的猪之助的枕边,像连呼吸都停住了一样。这一方世界又恢复了寂静。反而是远处那叫卖砂锅馄饨的喊声,幽幽地从外头渗进了家里。
源太渐渐平静下来,温温和和地说。“嗨,你看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可没跟你客气,没跟你见外。你就不能也跟我说得明白点?我知道你也盼着呢,盼着能造个扬名立万的工程,显一显自个儿的本事。你这也不是贪心,不过就是做工匠的想实现自个儿的夙愿,想要留名后世,叫后人瞧了这塔,都知道这个叫十兵卫的人是又有好想法,又有好手艺。但你想一想,我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遇到一个这样的工程实在不容易,这回要是赶不上,一辈子也未必能再碰见一次。所以,我源太也想叫我自己的匠心和工艺流传后世啊!我要是非给自己找理由,那我本来就和感应寺有了交情了,你和人家没半点干系;我先接的这活儿,你是后头赶上的;我是受人所托,连预算都做好了;人家也没有叫你去。就是叫别人说,我接这个活也是理所应当的,你没名没分的,谁都能说你两句。”
但我现在不是给自个儿找理。也不是拿别人给自个儿撑腰。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只是不得志而已。我也知道,虽然平时你嘴上从来不提自己命薄,但多少还是会在心底哭泣。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我是你,这辈子实在是悲哀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因着这个,这两三年虽然也没能帮你什么大忙,但也尽量去照拂你了。
我不是说要你知恩图报的意思。长老呢,也是因为洞察了你清澈的内心,同情你不幸的命运,所以今天才这样吩咐。如果说你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那种家伙,我就要骂你‘耍小聪明抢别人活计的不成才东西’,直接往你脑袋上来一斧子。但我明白,你确实是真的想接这个活儿。虽说如此,我也不能把这点念头放下,不管怎么说吧,活儿我确实也想去做。
那么十兵卫,虽然你可能不愿意听,我说了你估计也不愿意退一步,但是……嗨,都这样了,你就委屈一点答应我行吗?五重塔呢,咱俩一起建。以我为主,以你为辅,你给我搭把手,成吗?虽然你可能不大乐意,你可能还怨我——算我源太求你了,就听我一次成吗?求你了,求你了!”
他又去求差点哭出来的十兵卫老婆。“你这一时不说话,是不愿意听我这一次吗?阿浪夫人也是,要是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了,就劝他两句,叫他听我的吧。”

 “师、师父啊,唉唉,真是感激不尽。哪还有人像他这么亲切的跟你商量!为什么还不谢谢人家?”她用左边的衣袖使劲儿擦去了骤雨一般纷纷而下的泪水,用右手摇着丈夫的膝盖,絮絮地说。
十兵卫打刚才开始就跟沉默的佛像一样,现在还是不吭声。阿浪两次三番的苦苦哀求,他还是不吭声。最后他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头,冷淡地说:“我十兵卫不想这样。”
他老婆吓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为啥?”源太大喊了一声,扭过来头,打正对面目眦尽裂地俯视着十兵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