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感应寺回来那一路,十兵卫都半死不活地笼抱着胳膊,失魂落魄地走着。

长老就是给我们打了个哑谜。那意思无非就是让我们其中的谁能友爱一点,把这活计让出来。我这么笨都听明白了啊。

唉,可是我真不想让啊!我夜夜不曾合眼,满腔热诚去做那模型;下了最多最多的工夫,只想着要是这次能叫我盖这座一辈子才有一次的塔,能叫我尽力发挥本领去盖塔,那我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就连老婆亲切地过来劝我,说什么“不冷吗?快去睡吧”,我都骂她“闭嘴,别多管闲事!”

殚精竭虑,只想着这次用尽浑身本事,只要盖成这座留名后世的塔就死而无憾了。可悲啊,长老今日的这番话,道理是没错,想来也非这样不可,然而这一让,这辈子就再也沒有我的出头之日了啊!

唉,委屈啊!恨啊!我恨这老天!但我明白长老的慈悲心肠,不可能不感谢人家……唉,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竞争对手是对我有恩的源太师傅,我怎么也不可能去恨他;我想来想去,只好老老实实地退避三尺,别的再没什么办法。

唉,就真没办法了吗?可我现在更懊恼啦!要是当时没赶鸭子上架,搞成这样,就当个“呆子”混混日子,也就没这样的悔恨烦恼啦!都是我不好,忘了自己的身分。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但……唉,但是……

不想了不想了。我十兵卫就是个呆子,做了这世上聪明人的笑柄也就算了。一屋里睡的老婆都嘟嘟囔囔,说什么“你就是不知道变通,天天活在梦里,到时候死在梦里得了。试试放下吧!唉,难受啊!这日子过不下去,这世道欺人太甚了……”那就让她说去吧。不过就是些牢骚话!

可是,虽然知道是牢骚话,但也真的太难熬了。

上人不言不语,却默默教导我们。我品出他话里的真意。他实在是慈悲心肠,叫我铭感五内,没什么理由出头抱怨。他毫发无伤地分开了争抢不休的双方,用经文里兄弟俩的故事来打比方,想叫我俩一直和睦下去。这话我是嚼碎了咽在肚里的。拿它做比,我该是做弟弟的。不谦让哥哥那还算个人吗?唉,做弟弟苦哇!

十兵卫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满是忧愁,甚至连路都分不清了。他没精打采,不见一丝喜色,像是被线牵着的木偶一样,蹒跚地走回自己那个毫无一丝愉快的家去。

“你这呆子发什么疯呢!干嘛糟践我好容易洗出来的衣服!蠢货!”

啊?十兵卫突然被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心都差点跳出来。原来他刚才不知不觉一脚踩翻了人家搭在水桶上的浆衣板,弄得一地狼藉。就搞成这么个样子。十兵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个洗衣服的灶下婢好像是房州人,力气大得赛过近江的阿兼[1],面孔像是小孩玩福笑戏[2]时放歪了眼睛的丑女面具。

“该不是给狐狸精上身了吧!去去去!”她这一怒,举起拳头砰砰地砸将过来,胳膊一伸把他直掼出去。

十兵卫抵挡不住,滚了一身土。“唉唉,我是着了那狐狸精的道了,您可饶了我吧!”他嘴里说着,强把那些难听话当耳旁风,忍着疼好不容易回到家里。

“呀,你回来了。这么晚了,我还怕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回事呀?瞧你弄得这一身土。” 妻子说道,想要帮他掸土。

“别管了。”十兵卫有气无力地拦了她。

他看到妻子的脸,知道她是真心诚意的担心自己,不知何故,突然十分悲伤起来。他的眼睛不由得湿了。不知为何叹了一声,像是自己责备自己一样。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捏着烟草,一言不发。

妻子察觉到他的样子好像和平时不同,却也没有什么法子安慰。她想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知道到底是问好呢,还是不问好。话到嗓子眼儿又憋了回去。她胸口还疼着,一边用火筷子——其中一根还是用杉木筷子勉强代替的——夹着添上一块没烧完的炭,靠着这点微不足道的火力,温着陶壶里的茶。

这时候,出去玩的猪之回来了。“呀,爹爹回来了呀!爹爹也盖,我也盖!看这看这!”

他特别带劲儿的推开障子,天真烂漫地笑着,指着那塔的模型,想叫父亲夸他。

他母亲咬着中衣的袖子饮泣吞声。十兵卫把那双圆眼睛上的泪擦擦,盯着那模型看,差点把它看出一个洞来。

“嗯,盖出来了盖出来了!干得好!爹爹要奖励你!哈哈哈哈!”

十兵卫抽抽噎噎的笑着,那声音连天花板都能掀下来,十兵卫就那样仰着头看着天。

唉,当弟弟难呐……

[1]近江的阿兼:歌舞伎剧名曲《晒衣女》中力大无比的女主人公。

[2]福笑戏:小孩过年时玩的一种游戏。小孩用布蒙上眼睛,把预先剪好的眼睛、鼻子和嘴放在用硬纸壳做的丑女面孔的轮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