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辰时之前,请您务必前来本寺。关于您之前希望负责的五重塔工事一事,长老有话要当面晓示。请您务必正式出席,服饰方面万勿失礼。”

神态严肃地陈述这番话的,是以口才好而出名的圆珍和尚。他是寺里负责管理庶务的僧人,平时爱说爱笑,还酷爱辣椒;看他那翘起的鼻头就能明白。在本堂建立的过程中,他和源太朝夕相处,逐渐亲近起来。平时源太能叫他做“南蛮和尚”,和他开上两句玩笑。但今日他全没那份嬉皮笑脸,拿出了传信使者的威仪。就连他那只老爱曲起食指中指挠挠他那锅盖形的头顶的手,今天也老老实实地藏进法衣的袖子里去了。

源太呢,也低头恭恭敬敬地答应下来。阿吉这人八面玲珑,想叫这光头替自己的丈夫说些好话。所以圆珍回去的时候,她将茶果子和若干银钱一起包好,强行塞给他叫他一定拿走。老实说,这布施的方法可有点见不得人了。随后圆珍又到十兵卫家去,将同样的话说了一番,回到寺院去了。

却说到了次日,源太剃了须,理了发,新换了身衣服,想着“今日长老肯定要亲自宣布把这活儿交给我”,昂首挺胸走过僧房,被领进一间房中端正坐下。

十兵卫也怀着同样的期待的心情被领了进来。但他和源太的模样大不相同。在这空荡荡的,寒意翻涌的房间里,他一个人木然地想:

“今天长老是特地叫我来,要让我承接这一工事的吗?还是决定了把这工事交给源太而不是我,仅仅为拒绝我才叫我来的呢?其实那也没什么。我就是根埋在水底的木头,永远浮不出水面,指望着我这样的枝丫开出花来,那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事。唯愿长老可怜我的痴心妄想,命我去做罢。”

那两张九尺的障子上,绘着金凤银凰翱翔起舞的纹样。就连这美丽的金箔银箔,都没能夺走十兵卫的注意;他的思绪在空中漫无目的地乱飞,就像在漆黑的道路上寻找东西一样。此时,之前那位伶俐的小和尚过来了。

“方丈大师有请,劳您往这边来。”小和尚走在前头,为他引路。

那么,决定自己能否实现愿望的时刻到来了。这呆头呆脑的男人的胸中也开始骚动起来,跟随小和尚进到一个房间去。他突然发现有个男人死死地盯着他看,目光尖锐,眼里冒火;那正是源太师傅。十兵卫没想到源太也在;再看座儿上,连长老的影子都没有。

十兵卫吓了一跳,不敢再迈步,径直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和源太面面相觑。最后,他终于在和源太隔着两块榻榻米的地方坐了下来;头悄然垂下,目光有气无力地朝自己膝上移去。

源太郎那样子,就像一只雄鹰,临风站在千尺的山岩上俯视着小狗。他挺胸收腹,背不弯,肩不塌,端庄整肃。论风姿,论面貌,他都是万人敬仰的、出类拔萃的男子汉。

虽然如此,长老的心思自与俗人不同。他的心如明镜朗照,将这二人一同爱护;不执着于外在的美丑,就像明镜之上不染晨露一般。

因此,长老始终未能作出选择。但昨日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是以今日特地邀请这二人前来,让他们在这房间里等待。现在他静静走出起居室,轻轻地踩上榻榻米。等前头的小和尚将障子拉开,他随后就走进房来,入座坐定。

二人恭恭敬敬地一齐俯首下去。过了一会儿,到了不得不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就见可怜的十兵卫千辛万苦,抬起头来。他的脸上还带着红潮,就像是不通世情的乡下人出现在贵人眼前时面带羞赧一般。他额上渗出的热汗填满了几条皱纹的沟壑,鼻尖汗出如涌,腋下汗出如雨。他搭在膝上的手指骨节粗壮,像风化的枯萎松枝一样。他的每根手指都在战栗,一心只等长老的一句话,像等着一辈子一回的大事。他这样子实在是又可笑,又可怜。

源太也沉默地竖着耳朵待命。

究竟让哪位做,不让哪位做呢?长老熟知二人的心思,实在不好开口。房中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源太,十兵卫,你们都听我说。本次要建的五重塔只有一座,而说要建塔的却有你们二位。二位的愿望我都想满足,但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委任一人,就要让另一人失望。这也没个标准,来判断到底要把这活儿交给谁做;执事僧和执事固然难以决出分晓,连老僧也不好判明。这个判断只好交由你们自己商量着来。老衲就不参与了。结果呢,就按照你们最后商量的来决定。所以回家之后,万望好好探讨一下。说虽这么说,但今日老衲有闲,想请你们喝着茶陪老衲聊一小会儿,给我讲讲尘世的故事。作为交换,老衲也会说两件佛经里有趣的老故事给你们听。”长老温和地笑着,完全是把他们当朋友一样看待。那么,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