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原本像木雕的罗汉一般默默坐着,捻着菩提子的数珠,侧耳听着十兵卫乱七八糟的述怀。一见十兵卫磕下头去,他赶紧去制止。

“我明白了。我确实理解了您的心思。您的品德可敬,志向高远,我甚至都想让您给学生们做个榜样——因此,老衲也不由得流下眼泪,希望能观摩一下您那五十比一的模型。

然而,老衲虽然为您折服,却不能轻率行事,决定马上就将五重塔的工事交给您。至少这事儿得叫您明白:这活儿交不交给您做,说到底不是由老衲决定的,而是由感应寺做主。总之,刚好老衲今日有空闲,想去瞧瞧您做的那模型。无论如何,请您一定马上带老衲到府上去一趟。”

十兵卫看长老丝毫不摆架子,说出这番入情入理,直截了当的话,十兵卫那是满脸堆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止。“是、是、是,您答应我了?小人实在太感激您了。但要您降尊纡贵光临寒舍,小人实在不胜惶恐。小人马上将那模型带来给您过目,我现在就回去。”

这呆子陷入狂喜,和平日大不相同。他忽地向长老行了个大礼,就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鹅卵石飞奔出门,回到自己家去。回家后,他都没顾得上跟老婆说句话,就赶紧找了个人帮他抬着那模型,两个人喘着粗气把它搬到了感应寺去。他俩把这模型搁在长老面前,各回各家去了。

长老细细地瞧了这模型:从第一重到第五重的协调、屋顶屋檐的坡度、墙腰[1]的高矮、椽子的布置,一直到相轮、仰莲、壶门和宝珠[2]的样式,全都十分精巧,夺人耳目,好似鹤立鸡群;竟没有一处叫人不爱。

它实在太过纤巧可爱,长老简直不敢相信它真的出自那看着粗手笨脚的男人之手。他一个人暗暗地叹息:那男人明明有着这样的本领,却只是空被埋没,默默无名,虚耗时光。我只是从旁观看,也不免可怜起来;更何况他本人经历,那又该是多么委屈难过。啊,若要成就这可怜人,就该叫他立下功劳,不负他多年所怀之心愿。

人身将与草木同朽,这本是因缘巧合;任你怎样惋惜,也难使岁月停驻。但木匠之道虽小,然一念之诚,终生以寄,物欲尽忘,恶念不起。持凿就认真凿孔;拿刨就认真刨木,此心无上尊贵,即金银也难相比。这样一颗真心,若不予他一点成就的因缘,叫他白白埋入北邙之土,做了九泉之鬼,想想也让人不胜怜悯之至。说起来,这与良马不得其主之悲,高士不为世俗所容之恨又有何异呢?

好,好。十兵卫胸怀一颗无价宝珠;这次也是因缘巧合,叫我无意之间窥见了这丝微光。若将此次的工事交于他手,与他些许酬劳,或可不负这人诚挚之心。但转而一想,川越的源太也颇希望承接这一工事。他一方面有建造大殿、香积厨和荣堂的因缘在前;再者连设计预算都已做了出来,四五日前已拿给我过目。他的能耐也不差,而且风评比十兵卫要好得多。工事只有一个,工匠却有两位,既想让这位去做,又想让那位去做;到底交给谁呢?长老也为难起来了。

[1]墙腰:墙壁靠下的部分。

[2]相轮、仰莲、壶门、宝珠,这些都是五重塔顶端的金属性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