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马维尔的那个不眠之夜后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西尼夫人坐在温迪娜腿边的一把低矮的扶手椅上,一边满意地拍了拍温迪娜的左手,一边将腿上的指甲油放到旁边。

“好了!我觉得你可以把戒指戴回去了。”她笑着说,听上去满心欢喜。而温迪娜也回以心满意足的笑容,将一枚镶嵌着一圈蓝宝石的、做工精细的戒指戴在了无名指上。

西尼夫人再次捧起这只手。“这些宝石很有年头了,温迪娜——看起来很不一样,”她说着话,一边观察戒指一边用她宽厚的手掌抚过温迪娜柔软的指尖,“而且戒指设计很精巧——我很肯定这是道格内特奶奶的戒指。”

斯普拉格夫人本来是带着欢喜与祝福的神色站在一边,听到这话,却突然抬起头。

“什么?您不觉得这是他买给她的吗,西尼夫人?这个是用蒂凡尼的盒子装的。”

这位美甲师又笑了:“当然,他把戒指送到蒂凡尼店清洁过。你没听说过祖传珠宝吗,斯普拉格夫人?欧洲的贵族从不去外边买订婚戒指,况且温迪娜就要嫁给我们这里的贵族了。”

这下斯普拉格夫人释然了:“哦,我还以为或许他们是想从戒指上省钱——”

西尼夫人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卷起黑亮的袖套:

“好了,温迪娜,如果你真想让我帮你弄头发,那我们该开始了。”

女孩在座位上转了个身,好让自己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透过蕾丝和薄棉布披肩,她的肩膀若隐若现。她抬起手,从头发上取下玳瑁别针的时候,披肩滑到了身后:

“当然,您得帮我做头发,我想让自己看起来光彩照人!”

“好吧,但是我可不知道现在手艺怎么样。”话虽如此,但听西尼夫人说话的口气,感觉她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

“哦,您可是位艺术家,西尼夫人。今天晚上那位法国仆人不能到家里来,所以才麻烦您。”斯普拉格夫人叹了口气,坐在梳妆台旁边的椅子上。

温迪娜向后仰了仰头,将一头卷发披散开。看着温迪娜的头发在西尼夫人的手中闪闪发亮,斯普拉格夫人靠着椅背,眯着眼睛,被女儿的模样深深吸引。温迪娜好像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周身散发着更为柔和的青春气息,有一种让人心醉的优雅。不过也或许是因为斯普拉格夫人眼中含泪才有这种感觉。

“所以说,这次的晚宴你是第一次见那位年长的绅士的吗?”西尼夫人问,将一头有弹性的卷发一绺一绺地在脑后编了个蓬松的发髻。

“是的,我紧张得要死!”温迪娜自信地笑着,随手拿起一枚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上嘴唇边上那颗棕色的痣。

“我想,她应该知道该如何与他交谈。”斯普拉格夫人断言道,胜利的语气中还夹杂着一丝微颤。

“无论如何,至少她应该知道如何看着他。”西尼夫人说。温迪娜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

“我希望他不会觉得我太糟糕。”

西尼夫人笑道:“今早你看见《辐射者》上是怎么描述你的吗?我真希望当时有时间把那段描述剪下来。我想,要不了多久就得单独准备一个手袋,装关于你的剪报了。”

听到这,温迪娜心情舒畅地伸了伸懒腰,透过低垂的眼帘注视着自己镜中缩小的脸庞。

“老天!可别乱动。要我把这朵玫瑰戴上吗?——好了,你看上去真漂亮!”看到粉色的花瓣嵌入女孩前额的发丝中,西尼夫人大声喊道。温迪娜向后推了推椅子,双手紧扣托住下巴,欣赏着西尼夫人的劳动成果:

“好的。那天晚上彼得·范·德根夫人的花就是这样戴的,只是她戴的是山茶。您觉得我带山茶花的话会更好看些吗?”

“我觉得,要是范·德根夫人貌如玫瑰,她早就该戴玫瑰花了。”西尼夫人像个诗人一样回答她,“再坐一分钟,”她又说,“你头发太厚了,再戴一支发卡会好些。”

温迪娜仍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位美甲师突然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俯身盯着镜子,调侃似的问道:“以前订过婚吗,温迪娜?”

镜子中的美人羞红了脸,从眉毛红到下巴,就连刚刚在披肩遮挡下的雪白的肩膀都透着玫瑰色。

“天哪!真应该让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西尼夫人开着玩笑。

斯普拉格夫人悄悄地站起身,轻轻地穿过房间,看着铺在床上的裙子,陷入了沉思。

温迪娜灵活地一转身,便逃离了西尼夫人的双手。

“订婚?天哪,当然了!您不知道吗?跟威尔士王子订婚了,但是我提出解除婚约,因为我不愿意住在伦敦塔里。”

斯普拉格夫人小心地拿起裙子搭在胳膊上走过来,脸上荡漾着舒心的微笑。

“我觉得温迪会去欧洲的。”她对西尼夫人说。

“我猜温迪一定会去的!”温迪娜自己宣称,“之后我们就乘船去旅行。——好了,妈妈,一定要注意别弄乱我的头发!”斯普拉格夫人将蕾丝裙子举过她的头顶,而她则优雅地弯下腰,从裙子下边钻了进去。当她向维纳斯女神一样,慢慢从裙子里面站起身时,便听见了敲门声,随后便有人试着开门。

“是梅布尔!”温迪娜嘟嚷着,眉毛像她爸爸那样垂了下去。斯普拉格夫人见状,迅速绕到她身前挡住她,并自告奋勇地提出去已经半开的门口看看。

“谁呀?哦,是你吗,利普斯科姆夫人?哦,我不知道您能否进去——温迪娜还没穿好衣服呢……”

“她就是这样——总是推门就进来!”温迪娜一边把胳膊伸进透明的袖子,一边小声抱怨。

“哦,没关系,我可以帮她穿!”说着利普斯科姆夫人那硕大的身体就从门口挤了进来。“我觉得今晚我应该帮他们一把,毕竟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

温迪娜挤出一丝微笑。但斯普拉格夫人脸上的皱纹却因为厌恶而更深了。她弯腰抖开温迪娜的裙摆时,小声对西尼夫人抱怨说:”我觉得我女儿只要展现自我就好了……”

与老道格内特先生的初次见面并没有温迪娜想象中那么可怕。她曾经去过他位于华盛顿广场的寓所,那次是和她妈妈一起,算作是对马维尔夫人礼节性的回访。但是那次拉尔夫的祖父并不在场。订婚的礼节对于温迪娜来说既陌生又神秘,而且没有什么比一定要把斯普拉格夫人“牵扯进来”——她就是这么说的——更让她难以理解的事了。在阿佩克思市有一条众所周知的原则:一旦子女确定结婚对象,就应立刻完全脱离父母。但是纽约的做法完全违背了这一原则,这让温迪娜和她的母亲困惑不解。斯普拉格夫人完全不知道在这一过程中该充当怎样的角色,于是去拜访马维尔夫人时,她无所适从的情绪也影响到了温迪娜。在那间朴素甚至有些褪色的会客室里的半小时,成了温迪娜记忆中最不满意的经历之一。

这次,她以更加自信的姿态独自走进会客室。到目前为止,她对自己长相的自信帮她渡过无数难关,现在被人爱着的感觉更让她信心百倍。即便是他们没有邀请她妈妈,她确定自己——用她自己的话说——能够“搞定这件事”。很凑巧的是,斯普拉格夫人的确没有接到参加道格内特家晚宴的邀请。

来参加晚宴的似乎只有温迪娜已经见过的几位家庭成员。她坐在道格内特先生右边,餐厅的房顶很高,光线昏暗,墙上挂着美国《独立宣言》签署人和他们妻子的画像,门是红木的。温迪娜觉察到了自己的优势,暗自欢喜。老道格内特先生——这位矮小瘦弱,但说话绵里藏针的老人——似乎马上就被她的魅力折服。温迪娜在他文雅举止之下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气息好似某些精密的手术工具,但她并没有在意,因为她觉得无关紧要。对于那些不会直接影响她的因素,她还没有足够的洞察力。

马维尔夫人,虽然声音不大,面容有些憔悴,却是不怒自威。对于温迪娜的美貌,她的反应有些平淡。温迪娜猜想她才是最反对拉尔夫婚姻的人。西尼夫人曾经告诉她,马维尔夫人对她的儿子另有一番打算。 而且根据圣多里安酒店里那些爱看热闹的住客曾听到的短促而激烈的争吵来看,这种说法的确是真的。但是,争吵结束后,气氛马上归于平静,说明一方无条件地投降了。让温迪娜感到奇怪的是,双方既没有互相报复,也没有出尔反尔。这不符合她对战争的定义。她只能将这次彻底的胜利完全归功于她那迷人的魅力。

但马维尔夫人的举动说明她并未完全屈服;但她似乎又急于向那些心怀疑虑的人证明她是出于好心。她让她活泼的女儿承担起陪客人聊天的任务,可能是因为她觉得沉默比语言更能显示她的宽容。

至于费尔福德夫人,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费心思把在场的人都团结在她周围。温迪娜已经发现,费尔福德夫人喜欢她的弟弟。她猜,这一点会让她二人要么成为盟友要么变成敌人。即便有后一种可能,温迪娜也不害怕。虽然她觉得费尔福德夫人“很聪明”,也想让她喜欢自己;但是,现在她自信心这么膨胀,觉得但凡她想得到谁的认同,简直是易如反掌。

温迪娜已经无暇顾及其他的宾客——费尔福德夫人的丈夫,以及年长的查尔斯·鲍文,他似乎是费尔福德夫人的一位特殊的朋友。他们都像是她身后挂着的那些模糊不清的画作一样,成了背景。温迪娜本以为今天晚上的聚会规模更大些;但现在她很欣慰,因为这种小型的聚会让她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她并不想将此时的心情大声公之于众,因为她已经知道要“喜怒不形于色”。她学着调整语气、降低音量,说话时不再用“就是那个意思”或者“我不感到意外”,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文雅的词汇。刚入席还不到十分钟,她就发现在道格内特家人的心目中,对于像她这样的年轻小姐来说,应该表现出一副坠入爱河的样子,并且被这种新鲜且强烈的感情所困惑、征服。这一点不难,因为她现在的确已经坠入爱河了。她朝着桌子对面看,正遇上拉尔夫那双灰色的眼睛,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神色。她知道,这种眼神皆因她而生。除此之外,更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大家都夸她长得漂亮,对她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而且,不管是高处挂着的全家福画像,还是桌上摆放的道格内特家的旧银器——这一切终究会是她的!

跟在费尔福德家的那次聊天一样,这次的交谈也让她感到困惑,因为很少涉及个人,基本都是在品书画,论政治。在温迪娜心中,“政治” 就像后厨房——一个扔垃圾、炖杂烩的地方。在会客室里讨论“政治”可让人提不起兴趣,因为它就像独立日的演说一样空洞乏味。尽管温迪娜很想表现得见多识广、能力出色,但她实在是无法集中注意力。

老道格内特先生想帮她脱离这种窘境,便友善的问起她的家庭以及来了纽约之后交朋友的情况。他的声音尖利又不连贯,但是每个音节都发得饱满且清晰。关于她父母的话题进展得不是很顺利,因为在温迪娜的生命中,父母只是她忠诚的支持者。而且第一次把她的先辈作为谈话的主题,温迪娜才惊讶地发现,关于她的父母,她并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她从未想过父母对什么“感兴趣”,如果一定要具体说说的话,她能说的上来的父母的兴趣——真的是这样——只有她自己。关于她在纽约的朋友这个话题,也没那么容易展开,因为从目前来看,她的朋友圈扩展的速度远低于预期。她曾经认为,拉尔夫的追求能让她立刻享受到他所享有的上流社会的优势。但让人不理解的是,他很不情愿将她介绍给范·德根等人,虽然他跟他们很熟悉。而他极力为她引荐的人——几个跟他姐姐差不多年纪、穿着过时的“聪明女士”;还有一两位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的女士,住着简陋的房子,房间里摆着红木家具,挂着斯图亚特王室的画像——却给不了她渴望的机会。

“哦,我认识的人还不多。我跟拉尔夫说他应该赶快带我出去见识一下。”她跟道格内特先生说。她用余光瞟了拉尔夫一眼,觉得他的眼神在怒放的鲜花和耀眼的灯光的衬托下是那样的摄人心魄,令人久久凝视。

“我女儿会带你去的,你得认识一下他妈妈的朋友。”这位老绅士回答,而马维尔夫人却暧昧地笑了笑。

“但是你自己有个好朋友啊——就是介绍你进入上流社会的那位女士。”道格内特先生追问。温迪娜感觉这个不知收敛的梅布尔又要“插手”了。

“哦,是的,梅布尔·利普斯科姆。我们是同学。”她冷冷地说。

“利普斯科姆?利普斯科姆?利普斯科姆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名经纪人。”温迪娜说,很高兴能在这样众人瞩目的情况下提到她朋友的丈夫。虽然阿佩克思市没有职业等级的观念,但是她已经了解到,在纽约做经纪人要比当牙医更体面。不过她很奇怪,道格内特先生对此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啊?经纪人?”他说话的口气就跟波普尔讲“是牙医”一般。温迪娜发现,社会身份就像个崭新的迷宫,令她实在搞不懂。她突然有些鄙视哈里·利普斯科姆。她早就对他的聒噪和不知所谓的笑话感到厌恶了。“我猜梅布尔很快就会离婚的。”她又说。为了自己考虑,她迫切希望展示利普斯科姆夫人的良好形象。

道格内特先生那英俊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离婚?呃……那太糟糕了。他行为不检点吗?”

温迪娜不明就里:“哦,我觉得没有。他们深爱着彼此。但是利普斯科姆夫人一直对利普斯科姆先生很失望。因为他没选对社交圈子,而且我想梅布尔意识到如果不摆脱他的话,她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发展。”

她对自己的话确定无疑,所以说话时提高了音调,又停顿了一下,让大家都能跟得上。但在场的每个人——拉尔夫·马维尔除外,都像道格内特先生一样露出非常震惊的表情。

“但是,我亲爱的、年轻的小姐——如果,像你说的,你的朋友用这种无关紧要的借口‘摆脱了’她的丈夫,她自己又将处于怎样的境地呢?”

温迪娜觉得他真是太笨了,于是试着跟他解释:“哦,她当然不会这样说的。任何律师都能帮他们搞定的。他们通常不都用‘抛弃’这个词吗?”

又是一阵沉默,安静得让人颤抖。之后,拉尔夫的笑声打破了沉寂。

“拉尔夫!”他妈妈低声喝止他,然后转身对着温迪娜,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我相信,我们国家的某些地方已经开始容许这种——不幸的安排了。但是,在纽约,尽管我们也已经慢慢地不太在意了,但是离婚的女人仍然——上天怜悯——处于绝对的劣势。”

温迪娜瞪大了眼睛。终于有一个话题让她感兴趣了,还能让她了解当下纽约社会的状况:“您的意思是,那样梅布尔的处境会更糟糕吗?她不能跟现在一样出去社交了吗?”

马维尔夫人严肃地说:“应该说,这要看她想跟什么样的人交往了。”

“哦,当然是最优秀的人!这是她唯一的目标。”

拉尔夫又笑了,插嘴道:“温迪娜,如果你要跟我离婚的话可要想清楚哦!”

“拉尔夫!”他妈妈再次呵斥他。女孩羞红了脸,眼神闪烁。她反驳道:“哦,那可要看你了!在阿佩克思,如果一个女孩跟一位男士结婚,但男士却达不到她的期望,即便她想离婚,人们也会赞同的。你才最好想清楚!”

“那只要让我知道你期望何物就行了呀!”他接着她的玩笑话,当着这么多已经目瞪口呆的听众的面,再次将话头留给了她。

“怎么,当然是所有!”她宣布道。道格内特先生转过身,将布满青筋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换了种口气说:“孩子,如果你有那样的能力,你肯定会得偿所愿的。”这句话让在场听众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