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绝妙的警句
整个冬天那些聪明、务实、仁慈的胖子们继续在设法或假装设法解决失业和贫困“问题”，他们是由镇上选出或是经过民众的同意来管理镇上事务的。他们持续召集会议，举办义卖和拍卖，举行招待宴和特别礼拜。他们不停地发放旧衣旧鞋和营养券。他们为穷人们难过，特别是为那些“亲爱的小孩子们”而难过。他们想方设法帮助孩子们。事实上，除了不愿意为孩子们征收一项半便士的地方税之外，他们什么事都愿意做。要增加税收是不行的，这会使父母们更穷，也会让他们负担不起自己的责任。他们显然认为父母的不尽责比毁了“亲爱的小孩子们”的健康甚至生命更糟糕。他们好像认为孩子是父母的财产。却不知道孩子根本不是父母的财产，而是社会的财产。当孩子长大成人时，如果智力或身体发育不全的话，会变成社会的负担。如果他们成了罪犯，就会危害社会。但如果是在良好的环境中成长，身体健康并受过教育，那就会变成有用的公民，这样不仅对他们的父母，而且对整个社会都会贡献价值。因此孩子是社会的财产，不让他们遭受饥饿的侵害是社会的事情和利益所在。由当地各工会代表组成的工会委员会的秘书写了一封信给《朦胧》，提出了这个观点。他指出在马格斯镇按比率征收半便士的地方税就能产生八百英镑的收入，这笔钱足以养活所有忍饥挨饿的学生。在下一期的《朦胧》上就出现了好几封社会上流人物的来信，当然包括斯威特、拉什顿、迪德拉姆、格林德，他们的信中对工会委员会的建议大加嘲讽，鄙夷他们是“小酒馆政客”、“泡在啤酒里的鼓吹者”，如此等等。这些信否认了工会委员会代表工人的权利。格林德说他在工人中做过调研，对情况很熟悉，他声称：本地工会几乎没有一个有超过十二名以上的会员；格林德所言非虚，委员会秘书无法辩驳。大多数工人听到那位秘书的信的内容后也感到十分气愤，说税率已经很高了。他们还讥笑那位秘书竟有胆写信给报社：
“这该死的家伙是谁啊？”、“一定不是个绅士！”、“也就和我们一样是个工人——一个普通木匠吧！他懂个啥？屁！”、“他就是想出个风头嘛。想出这种烂主意的人也敢给报社写信！”
一天，欧文无所事事，在一家二手家具店门口翻看那些堆在桌子上要卖的书。有一本书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饶有兴味地读了几页，可惜身上没有六便士可以买下这本书。这本书的名字是《肺病的起因和治疗》，作者是一位毕生致力于研究肺病的著名医生。书中有一部分介绍如何喂养体弱儿童的方法，还推荐了好几种给成人肺病患者的食谱。其中有一种食谱让他觉得极为可笑，因为对大多数肺病患者来说，这位好心的医生开的处方就跟让他们上月球旅行差不多：
“早晨一醒来，先喝一杯牛奶——尽可能是热的，同时吃一小片黄油面包。”
“早餐：一杯牛奶加咖啡、巧克力或是麦片；鸡蛋和培根；黄油面包或是干土司。”
“十一点：一杯牛奶，打个鸡蛋进去，或是牛肉茶[2]，配黄油面包。”
“一点：一杯温牛奶配饼干或三明治。”
“两点：鱼和烤羊肉或羊排，越肥越好；鸡鸭、野味之类，可以配蔬菜，再加个牛奶布丁。”
“五点：热牛奶加咖啡或巧克力，黄油面包，配西洋菜之类。”
“八点：一杯牛奶加麦片或巧克力，或是两个煮蛋和黄油面包。”
“睡前：一杯温牛奶。”
“夜间：床边应该放一杯牛奶、一块饼干或是一块黄油面包，以备病人醒时食用。”
欧文翻看这本书的时候，克拉斯、哈洛、菲尔波特和伊斯顿正在街对面聊天，克拉斯一眼就看到了欧文。他们正在谈论秘书所写增加半便士税收的那封信。因为欧文是工会委员会的成员，克拉斯建议同伴过马路去问问欧文的想法。
“你的房子付多少税？”欧文听完克拉斯十五分钟的声讨以后问到。
“十四英镑。”克拉斯答道。
“那就是说，如果增加半便士的税，你每年会多付出七便士。要知道，你每年多付七便士，镇里就没有挨饿的孩子了，这不是很值得吗？”
“我凭什么要帮那些不想干活的懒人、那些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酒的酒鬼去养孩子？”克拉斯叫道。“欧文，你对这些家伙有什么可说的？”
“如果他的孩子在挨饿，我们应该先给孩子吃东西，然后再去教训这家伙。”
“税已经很高了。”哈洛嘟囔着，他自己有四个孩子。
“这话没错，但你肯定知道，现在工人阶级交的税大部分都用在了别人的福利上。维护平整的道路是为了那些坐汽车、坐马车的人；公园和镇乐队是为了让那些有闲人享受；警察只保护有东西可丢的人的财产，诸如此类。但如果我们交了这个税，那我们多少还能从中得些好处。”
“我们推车子运油漆和梯子的时候，也享受了平整的道路的好处。”伊斯顿说。
“当然了。”克拉斯说，“而且工人阶级也享受到了其它福利，因为这些都让我们有活儿可干。”
“不过，我个人觉得，”菲尔波特说，“我倒不在乎多交半便士的税，虽然我自己一个孩子也没有。”
大多数工人反对这个建议，情绪几乎和那些“上等”阶层一样强烈，这“上等”阶层就是那些品德高尚的慈善家们，他们总是谈论着对“亲爱的小孩子们”的同情。这些可恶的伪君子们声称征收这笔税是不必要的，因为他们愿意出足够的钱，通过捐助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可孩子们依然忍饥挨饿。
“可恶的伪君子”听上去有点刻薄，但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大多数上小学的孩子都吃不饱。大家都承认，增加半便士税收就能得到足够的钱供孩子们每天好好吃一顿。但对“亲爱的小孩子们”无比同情的慈善贩子们都反对征收这项税，“因为这会增加那些贫困纳税人的负担”，他们还说愿意捐出比总税款更多的钱，但是，他们常常挂在嘴上的“亲爱的小孩子们”还是饿着肚子去上学。
从他们的言行举止来看，这些好心的人看上去愿意为“亲爱的小孩子们”做一切能做的事，除了让他们吃饱。
如果这些人真的想做他们假装要做的事，他们就不会在意到底应该把钱交给税官还是交给慈善团体的秘书，而是更想用最有效和最经济的方法达到他们的目的。
尽管他们不让孩子吃饱，自己却常常穿得珠光宝气地上教堂，肥硕的身子裹在华丽的衣服里，得意地微笑着听那些胖胖的牧师们诵读一些他们听不懂的书：
“耶稣唤了一个小孩到他面前，让孩子站在他们中间，说道：谁若是以我的名义收容了这个孩子，那就是收容了我。但是谁若是伤害了这些孩子中的任何一个，那么就在他的颈上悬挂磨盘并把他投入深海。
“切莫轻视任何一个小孩，我要告诉你们，在天堂里他们的守护天使都在看着天父。”
还有：“他于是对他们说：离开我，你们这些被诅咒的人，到为魔鬼和魔鬼的使者准备的永不熄灭的火焰中去吧。我饿，你们不给我吃的；我渴，你们不给我喝的；我无家可归，你们不收容我；我衣不蔽体，你们不给我穿的。
“而他们回答道：主啊，我们何曾见你忍受饥渴，无家可归或衣不蔽体，或疾病缠身而不为你效劳呢？”耶稣说：“实话对你们说，你们待孩子们不好，那就是待我不好。”
这就是那些无信仰的牧师在无信仰的教堂里向衣冠楚楚的无信仰听众们所说的。听众们虽然在听，可并不理解。因为他们内心可耻，双耳拙钝。与此同时，在他们四周的小巷道里，贫民窟里，在有点身份的技工们居住的稍微像样的街道里——这里更可怕，因为一切更隐蔽，孩子们因为缺少食物而变得越来苍白瘦弱。因为没有炉火，他们早早就上床了。
镇上的国会议员格拉鲍·德·英克罗斯兰德爵士也是坚决反对增加半便士税的。可是考虑到不久可能要进行另一次大选，他想让孩子们的父亲投他的票，为此他愿意用别的方式为孩子们做点事。他有个十岁的女儿，就在这个月过生日，于是这位好心的男爵想安排茶会来招待全镇在学的孩子们一起庆祝。茶会在所有的教室里举办，每个孩子都收到了一张金边的请柬，上面有小女主人的照片，还印着金字：“你的可爱的小朋友赫丽娅·德·英克罗斯兰德敬上”。那天晚上，小姑娘在格拉鲍爵士和德·英克罗斯兰德爵士夫人的陪伴下，乘车到访每一所举办茶会的学校。每到一处都是由男爵先讲几句开场白，然后赫丽娅发表一次动人的演讲。演讲词是专为茶会事先准备好的。他们所到之处都倍受称颂。这种热情不仅表现在男孩和女孩身上。演讲在教室里进行的时候，一小群成年的孩子们聚在门外，他们称羡着那辆车。当男爵一家走出来时，这群人用羡慕、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们，对他们的行为和衣着赞不绝口，如痴如醉。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镇上每一个人都为这次茶会而痴迷着，或者确切来说，得除去那一小撮可悲的社会主义者，他们认为这是贿赂，是一种竞选的花样，没什么好处，他们仍然在坚持呼吁要求增加半便士的税。
另一个煞有斯事的骗局是“贫困委员会”。这个组织——或者说是尸体，因为它毫无生气——主要工作是给“值得帮助的人们”提供雇佣机会。有人或许以为，任何愿意通过工作来谋生的人，无论他的过去怎样，都是“值得帮助的人”，但是显然，那些制订委员会工作规程的人不这么想。每一个前来申请工作的人马上就有一堆事要做：填一张双份对折的表格。要是委员会把这种纸给申请人做帽子的话，那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这一张称作“登记表”的纸并不是这个用途。三大页纸上满是侮辱的、刨根问底的、不相干的问题。它只关心别人的隐私和往事，要求那些来申请工作以谋生的人作出详细的回答，他们的回答必须使德·英克罗斯兰德、博希尔、斯威特、拉什顿、迪德卢姆、格林德和其他委员会成员满意，才有可能得到雇佣机会。
尽管申请表上的问题极让人厌恶，可从这个可贵的委员会成立五个月以来，已经有1237人来填过表了，这些意志消沉、低声下气的“雄狮[2]子民们”像绵羊一样顺从地回答了各项问题。委员会基金中有五百英镑是从国库中拨来的，另外约两百五十英镑来自慈善捐款。这些钱用来支付某些工作的工资——其中有些工作，即使委员会不存在也是要做的。如果这1237名申请人平均分担这些工作的话，每个人只能挣十二先令。这就是那些“实际的”的人，那些“商人”所说的“处理失业问题”的办法。想象一下，用十二先令维持一家人五个月的生活！
假如你愿意，不妨假设一下政府的补助金比现在多三倍，慈善捐款也比现在多三倍，然后想象你得靠两英镑零八先令来维持一家人五个月的生活！
委员会中也的确有些成员乐意让每一个愿意工作的人都得以谋生，可他们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或是该怎样去做。他们对所要“对付”的罪恶的现实并非一无所知——因为他们面对着随处可见的现实，而且这些委员们终究是人类，不是魔鬼，如果他们真能减少失业人数而且又不损害自身利益，何乐而不为呢，但事实是他们不知道做什么！
这些就是所谓“务实的”人，他们是智慧的垄断者，是管理世界事务的英明之士：人类的生活就是按照这些人的想法来安排的。
这就是现状：
大家都承认，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可能生产出如此丰富的生活必需品。
目前世界上各种事务的管理——安排人们的生活状况——都是由那些务实的、头脑冷静、通情达理的商人们所掌控。
他们的管理，致使多数人为了生活而苦苦挣扎。他们中的许许多多都陷入无尽的贫困，更有多不胜数者长期忍饥挨饿，不少人因为困顿而丧命，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宁肯自我了断也不愿继续活受罪。
当那些务实的、头脑冷静、通情达理的商人们被问到“为什么不想办法来改善这种状况”时，他们回答说他们束手无策！或是说，无能为力！
然而大家都承认，现在有可能生产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丰富的生活必需品！
上帝为了子民的生存和幸福，慷慨地提供了一切所需。谁要是否认这点，那便无异于亵渎神明、颠倒是非。四周到处都是制造生活必需品所要的原材料：只要通过劳动我们就可以用这些原材料生产出我们需要的一切。现在一大批人闲散着，他们缺乏那些可以通过劳动生产出来的东西；他们想工作，大声呼喊着要求工作，而那些实际的、头脑冷静、通情达理的商人们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当然困难的真正原因是，那些为众人的需要和利益而创造出来的原材料被少数人偷走了，他们不想使这些东西发挥原有的作用。这一小部分人不让大多数人工作，不让他们去生产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大方地允许人们为雇主创造利润，却不许他们生产自己需要的生活必需品。
而最为诡异的是，那些感到生活是一种艰难挣扎的人，那些生活在可怕的贫困中的人，那些常常忍饥挨饿的人，不但不想弄清楚造成他们不幸的原因并找到解决的办法，反而终日为把事情管得一团糟的那些务实的、头脑冷静、通情达理的商人们喝彩，而且还付给他们高薪。举个例子，格拉鲍·德·英克罗斯兰德爵士是一位“国务大臣”，年薪五千英镑。他刚开始任职时，薪水是两千英镑，但当他感到每周没有一百英镑就过不下去时，就决定把薪水加到五千；而那些感到生活是一种艰难挣扎的人却心甘情愿地付给他这份薪水。当他们看到爵士用这些钱买的漂亮汽车，他夫人的华服和珠宝，当他们听到爵士发表的伟大演讲，说物资缺乏是由生产过剩和外国竞争所导致时，他们热烈鼓掌，对爵士的崇拜如痴如狂。他们唯一觉得遗憾的是：那汽车不是用马拉的，否则他们可以替代马来拉车。
在这些可怜的家伙们幼稚的头脑里，没有比听那些人的演讲或是阅读他们的讲稿摘要更快乐的事了；为了让穷人们能苦中作乐，一些伟大的政治家不时会发表伟大的演讲，用各种美妙的句子来欺骗那些为他们投票的傻瓜。就在格拉鲍爵士的年薪加到五千英镑的那周，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他的一篇精彩演讲。演讲的大字号标题是：
格拉鲍·德·英克罗斯兰德爵士的伟大演讲
绝妙的警句
只要有人还未曾得到所需，则任何人的所有都不应该超出其所需。
这种虚伪的话是一个年薪五千英镑的人说的，但似乎没有人觉察到这点。相反，资本主义报纸的雇佣写手们写了大量令人作呕的专栏文章来吹捧这可怕的花言巧语，而投票选举爵士的工人们也为这“绝妙的警句”欣喜若狂，似乎这话是美味佳肴。他们把它从报纸上剪下来，带在身上，相互展示，并一遍遍地传阅。他们为之惊叹、为之高兴，咧嘴大笑，相互间结结巴巴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以表达无比的兴奋。
假装要解决贫困问题的不止是贫困委员会。前面提到过的其它机构——劳动工场、拍卖处、慈善协会等等，都要来帮助解决贫困问题。更别提斯韦威商场管理部提出的那个最为仁慈的计划了。他们在当地报纸上登出一封公开信，说他们将雇五十个人背一周广告牌，每人一天一先令，外加一块面包。
他们雇到了所需要的人。一些没有技术的工人，几个老迈的工匠。他们在苦难生活的煎熬中已经丧失了最后的骄傲或羞耻；多数是些酒鬼和流浪汉，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穷老汉——他们中有当过兵的，还有些弄不清来路的。
这队背广告牌的人由那个半醉鬼和烂醉的倒霉蛋带领，每个牌子上都贴着打印出来的招贴“亚当·斯威特商场女装大促销。”
除了斯威特这个精巧的、廉价而有效的广告方案外，当地报纸的专栏和各种会议也都提出了一堆计划，都是为提供就业或减轻人们的苦难而准备的。任何一个愚蠢的、滑稽的、毫无用处的建议都一定会被重视；统治马格斯镇的血汗工厂主和房产商们，无论是谁，为自己的利益提出的任何一个诡计都一定会被其他居民赞同。这些居民主要是那些没头脑的人。他们不仅任由自己被几个狡诈的无赖掠夺，而且还为这些行为致敬和鼓掌。
注释：
1.牛肉茶，也译作牛肉汁，是英国人将牛肉长时间浸泡制成的一种饮品
2.英国国徽就是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