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四十大盗与盗匪之争
本章将犹为枯燥，因为我们要讲一些乍看之下与正题毫无干系的事情。烦请读者耐心阅读，因为要了解这段历史，这些信息是十分必要的。
马格斯镇是由一群人组成的“市议会”所统辖的。那里大多数的“人民代表”是身家富裕或业已退休的商人。在马格斯镇人民的眼里，若一个人能做到生意兴隆、财源广进，那么他自然能够胜任市镇要务。
因此，当那位能力非凡的成功商人乔治·拉什顿被提名参选市议会时，将他视作理想人选的工人们便向他献上了大批的选票。
这些强盗为所欲为，也从未有人过问。他们行事也不会与纳税人商量。甚至选举期间他们也懒得召集会议，只是给大家发布了一份宣言，大力夸耀自己的众多高贵品质，号召民众为其投票。而后者也从未令他们失望，一次又一次地票选出同一班人马。
强盗们横行无忌，而选民们正缠身于事关生存的斗争，无瑕他顾。就拿公园来说吧，正如群猪忙着围绕食槽转，人们埋头于生计之战以致他们大多数都无法抽空去公园看看，否则他们肯定会留意到，公园里的奇花异草已经少太多。若再深入查究，便会发现，市议会的每名成员都拥有着华美绝伦的花园。而其私家花园能够如此美丽，正是因为他们有计划地将公园给抢夺一空了。
公园里有个湖，湖里有一大群靠纳税人的钱供养着的鸭和鹅。除了用大众的钱买来的食物，游客还会为它们带去成包的饼干和面包屑。等到养肥这些鸭鹅，强盗们就会弄回自己家杀来吃掉。当他们终于吃腻了鸭鹅，就有人去与屠户作交易，用这些家禽去换肉吃。
这个团伙中最活跃的成员之一是家具商杰里迈亚·迪德卢姆。他经营着一个分期付款的大买卖，拥有一个庞大的二手家具库。一旦买家不幸无法定期付款，他们的家具就会被收拢到这里。其他旧货，有的是在法庭拍卖会上减价购得，有的则是那些遭受背运或失业的人迫不得已出卖的家什。
团伙中另一位知名人士是阿莫斯·格林德，他可以说是垄断了整个蔬果行业，现今坐拥镇上几乎所有的水果铺。别的商店若不从他这儿进货，或更确切地说，如若其他蔬果商不从这个他任董事和大股东的公司采购货品，那么他就会在他们附近开办分支商铺、大肆减价销售，不遗余力地摧垮他们。他起家靠的是自力更生。他就是个自私狡诈的模范。
此外，这个团伙的首脑还有市长亚当·斯威特。他是一直是团伙的首脑，但并非一直都是市长。依照规矩，市长这一“荣誉”须由团内成员轮流享有。的确，在一个大部分由傻瓜蠢货、奴隶和奴隶监工以及溜须拍马的伪君子所组成的群体中担任头等公民，着实是个大“荣誉”。斯威特还是一家大型布料企业的总经理和大股东。他从这一行攫取了相当可观的财富。倒也并不出人意料，毕竟他从不给手下的工人发足过薪水。有些工人甚至一文不得。他雇佣了一大批年轻妇女。她们是来学习裁制女装、斗篷或者女帽的。这些人都立下了学徒契约，有些还付了五到十磅的学费。合同期为三年。头两年她们是拿不到薪水的，待到第三年才能每周拿上一先令或八便士。第三年末她们便会被解雇，除非她们意欲继续见习，每周挣上三、四先令六便士。
这些女工从早上八点半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中间一小时留作晚餐时间，四点半可以停工十五分钟来用茶。公司为每个姑娘提供半品脱的茶水，但她们得自带牛奶、糖、面包和黄油。
极少有姑娘能完全掌握那套手艺。有的学会了做袖子，有的学会做袖口或者扣眼，如此这般。每个姑娘都能在短期内专精于某项技能并做得很快；尽管只擅长一种技艺仍是无法为她们带来好营生的，但却足以让斯威特先生从中发财致富了，这才是他唯一所关心的。
偶尔会有这么一个聪明有志的姑娘坚持要完成学徒契约，有时会招致父母的反对。如果坚持下来，她们的处境就会有所改善。即便如此，诡计多端的斯威特仍能对此加以利用。他会诱劝她们中的佼佼者在合同期满后继续留下，付给她们比其他姑娘更为优越的薪资，有时甚至可达每周七到八个先令呢！而且还慷慨地许诺她们未来晋升的机会。这些姑娘便成了公司的一支预备队伍，可以用来打压那些表露不满的优秀女工。
越来越多的姑娘乖乖屈就于强加在她们身上的条款。年轻的她们尚未意识到自己所遭受的不公。而她们的父母呢，也从来不曾怀疑大好人斯威特的“真心实意”。谁让他是慈善事业的领头人。
女孩们学徒期满后，如有父母抱怨自己女儿还是学艺不精，善良的斯威特先生就会将其归咎于女孩的懒惰无能。因为他们大多都是些贫苦之人，他便极少或者从来没有为此摊上什么麻烦。当初那些对他信赖有加的父母将自己的女儿交到仁慈的他手里时，他承诺，要教“她们成长为优秀的妇人”，而他就是这样履行对他们许下的花言巧语的。
此种信口开河，骗取无偿劳动的法子也可应用于斯威特先生的其他生意。他只消花费一小部分成本即可生产出价格昂贵的商品。他以同样的条件雇佣男女店员。与其签订契约的男青年，一般需要五年来“培养成为优秀人才”并“具备胜任一商铺职务的资格”。如果可能的话，他还能根据他们的情况向其父母榨取一笔五磅、十磅或二十磅的学习费。头三年他们是没有工钱的，之后也许每周能拿个二到三磅。
“人才培养”计划五年期满即可完成。届时，斯威特将向这名青年表示祝贺，并保证他已有资格在任何一家店铺寻得“职位”。但遗憾的是，他手下没有空位。生意很不景气。如果这个人在谋得更好的“职位”以前仍然愿意留下来，那么尽管他不是十分需要这个人手，但他也会大方慷慨地支付他每周十个先令的薪水呢！
倘若这个年轻人不沾烟酒赌博、不碰股票买卖、不流连剧院，他便可前途无忧。即便他未能成功转职，也能攒下一笔钱，开始自己的营生。
但是，在此还请读者格外留意，斯威特先生所营行当中的一个分支——家庭工作部。他雇了众多妇女来制作女士衬衫、精美的围裙和小孩围兜。其中大多数成品都在伦敦等地批发销售，另一些则会送到马格斯镇的“斯威特商场”和全国其他地方的分店进行零售。许多妇女工作者都是带着孩子的寡妇，只要有不必离开家和孩子的工作，无不欣然接受。
裁制一打衬衫的报酬为二到五先令，而妇女们除了得自备机器和棉线之外，还须自担取送。这些可怜的女人一周可以挣到六到八先令，可是为此她们得每天不间断地工作近乎十四或十六个小时。她们既没有时间做饭，也实是无甚可煮，因而主要靠面包、人造黄油和茶来过活。她们家里脏乱不堪，小孩个个嗷嗷待哺，身上穿着奇形怪状的破衣服，都是由好心的邻居不要的衣服草草改制出来的。
这些妇女成日埋头苦干，直至精疲力竭才不得不歇息，她们为此劳碌一生，熬得肩酸背痛却难以换来面包。她们自己跟孩子一同忍饥挨饿、衣衫褴褛，但这一切也并非徒劳无功。因为她们劳动的首要目的算是达成了：公益事业得到了发展。斯威特先生财源广进，身家丰厚，名望也提升了。
没有一个妇女是“被迫”参与到这项光荣事业中来的。在这个自由的国度，没有人是受着胁迫而接受任何条款的。负责斯威特家庭工作部的特拉法姆先生，总是能用最简明公道的话把这个道理给他们说清楚。工作就在那里，工钱也明明白白！不乐意就别干。不作任何强迫。
有时候，那个基数庞大的阶层里就是有这么些忤逆分子，懒惰成疾，有工作也不干！但正如经理所言，多的是乐得接受的人。这些妇女，尤其是有孩子要抚养的，对这份工作、这项事业无不心怀一腔热忱。据说，有的人还拼命求着要工作哩！
斯威特先生以上述方法以及类似手段为自己谋取了大量钱财，还树立了无可动摇的声望。他的可敬无人置疑。他每个礼拜天都要上教堂两次。肥胖的身子穿着华贵的服饰：灰色长裤，一件长大衣，一顶高筒礼帽，身配诸多珠宝，拿着本烫金边的摩洛哥山羊皮圣经本。他是神光小教堂的干事。他的名字几乎出现在了所有慈善募捐的名单里。不管是哪个挨饿的可怜人向他乞求一张一便士的汤票，他都定是会满足他的。
一个善良仁爱、热心公益的人，如此不计回报地为镇子服务，马格斯镇聪明的工人们无不欢欣叫好地接受，这是不足为奇的。斯威特做生意能赚大钱恰恰证明了他的聪明才智。他那广为传扬的仁爱善行，更证明他，不是将自己的才干用于谋求一己私利，而是用来造福社会各界，尤其是构成他的大多数选民的工人阶级。
至于店老板，他们专心致志做自己的生意——忙于驱使员工，清算账目，矫饰出一副“贵族”模样，根本无瑕顾及其他。他们认为，市议会是一个专供那些偷工减料的建造商和阔绰有为的大商人享受的天堂。也许有一天，待他们自己赚了大钱，也能成为议会一员呢！但话说回来，眼下他们对公共事务也无甚关心。他们中的一些人看在亚当·斯威特是个自由派而把票投给了他，也有一些人因为同样的理由给他投反对票。
市议会里偶尔会流出一些非同寻常的丑闻细节，这种事一发生，镇上的民众就得以从惯常的冷漠中奋起片刻，以一种淡然随性、半激愤半玩味、又无可奈何的态度议论纷纷；但总是摆出一幅事不关已的样子。在此类轰动一时的丑闻中，市议会的议员被这些愚蠢的选民冠以“四十大盗”之称。他们没有充足的才智来惩罚这些罪魁祸首，只好将这帮强盗的逞威作乱视作天大的笑话。
市议会里只有一人不属于这个团伙，那就是退休医生威克林议员；不幸的是，他也是个正派的人物。若是遇到自觉不对的事，他便提出抗议，投票反对，然而，他总是落败！威克林本不是一个蓄意滋事之人。那些强盗只会笑话他的抗议，他投的票也不当回事。
除他之外，这个团伙里的其他分子都与斯威特、拉什顿、迪德鲁姆和格林德一般德性。他们加入进来无非是想自我贴金，谋求私利。这就是他们恳请纳税人拥选自己的真正理由，当然没有一个会承认这是事实。不！当那些品格高尚的利他主义者为人民奉献服务时，他们力求人们相信，他们希图以自己的时间和能力来造福大众，这无非等于叫人们相信豺狼也能一朝不吃肉。
多亏了民众的极度漠然，强盗份子才能顺畅无阻地胡作非为。光天化日下明抢可谓是疏松平常的事。
多年以来这些强盗觊觎着煤气公司赚取的巨大利润。竟有其他抢匪能随心所欲地掠夺镇子大收油水，对他们来说简直奇耻大辱。
两年前，他们经过细致的考量及多次秘密商讨，制定出一项行动计划；在斯威特先生主持下召开了一次秘密的作战会议。强盗们组建起一个“马格斯电力照明供应与安装有限公司”，成员们庄严起誓，要竭尽所能把煤气公司这帮抢匪赶出镇子，再将他们的财富家当统统据为己有。
马格斯镇正好有块广阔地皮可用于建厂，因此他们以电力有限公司的名义向市政当局——换言之，就是他们自己——提出以一半的价钱买下土地。
在考虑此项决议的市议会上，所有议员都出席了，除了威克林医生外，他们均为这家新公司的股东。拉什顿议员提出接受电力公司的提案。他表示，应全力支持电力公司的发起者们。这些热心公益的公民挺身而出，甘愿冒着资金风险投入到一项为镇上各阶层民众造福的事业之中，大爱昭昭。（鼓掌。）电力照明毫无疑问将为马格斯镇锦上添花。但是还有一个更为迫切的理由，驱使他尽其所能地推进电力公司之事业。又到了每年这个不幸的时候（拉什顿先生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镇上到处是失业人员。（斯威特市长和其他议员哀伤地摇头，显然倍受触动。）此时开始这项事业，无疑是给予工人阶级巨大恩惠。作为工人阶级选区的代表，他主张接受电力公司的提案。（说得好。说得好。）
议员迪德卢姆附议。他认为，反对这样一种为失业人口谋取就业的提议简直就是犯罪。
威克林议员提出拒绝此提议。（可耻。）他承认，电力照明将为镇子添光增色，并且鉴于当前的困难境况，他会乐意看到工程开工，但是土地的售卖价格实在是过低了，连它一半的价值都不到。（嘲讽地大笑。）
格林德议员对威克林议员的表态表示惊讶。在他看来，议会中竟有一名成员蓄意妨害一项帮扶失业人口的事业，实在可耻。
斯威特市长说，除非有人附议，否则威克林的意见将不予讨论；如果无人附议他就要将原提案提请表决了。
没有人提出附议，因为威克林以外的人都表示赞同，这项提议便在欢声雷动中通过了。这帮纳税人的代表便接着开始下一项事务的讨论。
迪德卢姆提议增加镇上的煤炭税收，从每吨两先令提升至每吨三先令。
拉什顿议员附议。煤气公司是煤炭的最大消费方，考虑到该公司从中攫取的巨大利润，他们大可名正言顺地将税款提高到法律应允的最大值。
威克林对此提出抗议，说此举只会提高煤气的价，根本不会对煤气公司的利润有丝毫影响。然而他的话根本无济于事，提案照样通过了。处理完余下几件事后，这个团伙就散会了。
这场会议召开于两年前，其后电力照明厂便营建起来，与煤气公司的战争也如火如荼地打响了。几番交锋下来，他们失去了一些客户和一部分公共照明的生意。煤气公司那班抢匪从镇上撤退出去，在市区界外安营扎寨，安装了好些贮气罐。如此一来，他们就能够远程向镇子输送煤气，还不必支付税款。
这一高明的计策引得四十大盗好一阵恐慌。历经两年的持久战令他们都倍感疲乏。他们的行动被一大批落后工厂和破旧机器所拖累，又处处受到煤气公司低价煤气的牵制。他们极不情愿地承认，削弱煤气公司的企图不幸失败，而马格斯电力照明公司也成了个一无是处的累赘。他们开始自问如何是好；有的人甚至力劝无条件投降，或者去向破产法院提请仲裁。
在此一片混乱颓丧之际，有一个人还没有失去理智。他虽身处危难时刻，仍旧冷静从容，如一座伟岸的山，屹立暴风雨之中，以高超的智慧设法将这个已然无望的败局转为光荣的胜利。这个人就是团伙之首，亚当·斯威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