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豪饮

从外观上看,“板球手纹章酒馆”是栋浮夸的建筑,装着大玻璃窗板,金碧辉煌。装饰壁柱涂着各色大理石的纹样,每道门的纹理也尽仿高档木料。房子的镶板上绘有葡萄酒、烈酒和啤酒的广告,金灿灿的字体缀以花哨艳丽的图案。大门门楣上写着如下一串小白字:

“爱哈尔皮酒馆。获准经销葡萄酒、烈性酒和麦芽酒,店内饮用或外带均可。

依照惯例,酒馆通常分为几个片区。首先是“沙龙区”。通往此区的玻璃门上贴了张告示:“不供应四便士低价酒”。沙龙区旁边是酒水外卖区。那些想偷偷小啜杜松子酒的女士颇爱此处。还有两个小单间雅座,只可容纳两三人,也不销售四便士以下的烈性酒和三便士一杯的啤酒。最后便是最大的一间,公共区。这里的房间两头各有一个涂色上光的木制隔板,将它与其他区域隔离开来。

隔板以及靠墙的窗下都有长木凳,供顾客们就座。那儿还有一台高大的自动点唱机——投币式放音盒,只需要花一便士就行。它形似老祖父用的座钟,就立在靠近吧台的一道隔板处,方便侍者从吧台后伸手上发条。点唱机旁的隔板上挂着一块十五英寸见方的板子,上面装有许多标了号的钩子。板子下方是个细麻绳网,用段半圆状铁丝撑开。网子里躺着数个直径三英寸左右的橡皮环。场子里没有桌子,但从另一面隔断上伸出一块带铰链的翻板,大概三英尺长二十英寸宽,不使用的时候还能收折起来。这个就是“打硬币游戏”[1]用的板子了。这个游戏用的是那种法国旧硬币,通常搁在吧台后面,人们可以去借。游戏板上方的隔板上有一份装裱好的告示单,上面写着:

公告

此间请勿使用污言秽语。

告示旁还贴有五颜六色的广告单,宣传当地的剧院和音乐厅,以及一个刚来到镇上的马戏团和动物秀,他们在去往温德利半道上的一块荒地上扎营。吧台及酒吧的其他设备都是抛光红木做的,架子的背板上都镶着大块镀银玻璃板。架货上列着一排排的酒瓶子和雕花醒酒壶,里面装着杜松子酒、威士忌、白兰地等各种各样的红酒和利口酒。

酒吧老板是个大腹便便、装扮浮夸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件鲜亮的褐紫色精制马甲,上面挂着根大粗金表链子和一只钻石戒指。当克拉斯、菲尔波特、伊斯顿和邦迪他们走进店时,他正亲切地与店里一名常客交谈。那人坐在靠近吧台的座位尽头,衣着寒碜,神情恍惚,喝得酩酊烂醉、直打哆嗦。这可怜虫每天都要在这家酒吧消磨掉大半的时光,耗尽身上每一分钱。他约莫三十岁光景,却是一副形容枯槁的衰苦样子。他原来是个木工,但现在也再没碰过那个行当了。坊间传言,几年前,他娶了一个岁数比他大许多的女人,是家三流旅舍的老板娘。旅社收益然颇为丰裕,足以放任他游手好闲,醉生梦死了。这个醉汉几乎可说是驻扎在“板球手”了。他通常每天早早地来到店里,偶尔会帮着酒吧侍应扫扫木屑、擦擦窗子,挣得一品脱啤酒,常常在这儿待到夜深关门。 他无疑是个好顾客,不仅从来都是挣多少便往这儿花多少,还常常能让别人为他而花钱。因为他跟大多数常客都混得很熟络,大家深知此人的窘迫,便也常常“看在酒吧的份上”请他喝一杯。

公共区的另一个“住户”是个半醉半醒的家伙,他在克拉斯一行人之前就到店里了。他看上去是个粉刷匠,正坐在打硬币游戏板旁边的木凳上。他戴着顶破旧的常礼帽,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苍白瘦削的脸颊,高高的鼻梁,像极了威灵顿公爵一世的画像。他不算是吧里常客,偶尔会在下午两点钟左右过来,一直待到现在。这段时间他喝下的酒现在开始起劲了。

克拉斯等人一进来便受到店老板和烂醉可怜虫的热烈欢迎,而那个半醉汉则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一脸茫然。

“你好,鲍勃。”老板热情地招呼克拉斯,又向其他人亲切地点点头,“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老伙计!”克拉斯快活地回答,“你怎么样?”

“很好,”老伙计起身去为他们点单。

“大家要喝什么?”菲尔波特对大伙儿问道。

“我要一品脱啤酒,”克拉斯说。

“我半品脱,”邦迪说。

“我也来半品脱,”伊斯顿说。

“那就是一品脱啤酒和两个半品脱的。我自己来一品脱黑啤,”菲尔波特转身告诉老伙计。

老板准备酒品的时候,那个烂醉的可怜虫把空酒杯放在吧台上。菲尔波特看到了,对他说:

“再跟我喝一杯怎么样?

“我没意见,”那人回道。

酒端上来后,菲尔波特没有伸手掏钱,而是意味深长地给老板使了个眼色。老板点点头,默默地从架子取了账本,在上面记了一条。尽管现在才周一,而上周也有好好地工作,但菲尔波特却已经分文不剩了。因为他周六向房东太太还了一部分找到工作之前欠下的伙食费和住宿金,又还了上周在酒吧老板这儿赊下的四先令酒钱。

“那是,一点也不成问题,”克拉斯对菲尔波特点点头,接过后者递过来的啤酒痛饮了一大口。

其他伙伴也一同向他致意。菲尔波特,这场欢宴的东家,都欣然接受了。

此时,老伙计拿出一个便士投入音盒,上好发条,机器便开始演奏。曲调不甚熟悉,但那半醉的粉刷匠听闻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笨拙的步子跳起舞来。他一面跳一面唱道:

“噢,请随我们参加婚礼,

一同欢度这美妙之日!

男孩女孩都跳起舞来,

美酒下肚我们一醉方休。

“嘿,真是够了!”老板暴躁地吼道,“这儿谁受得了。”

半醉的家伙住了口,手足无措地看着老伙计,难为情地退回到座位上。

“我看,咱们还是要坐就坐好、站就站好,就几分钟的事,”克拉斯照着自己说的做,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之后新顾客陆陆续续地进来,大部分是下班回家的工人。他们点完单、喝完自己那一品脱或半品脱的麦芽酒或黑啤酒就匆匆离开了。邦迪念起马戏团动物秀的广告,大家便开始谈论那精彩的驯兽表演。老伙计说,一些动物跟人类一样聪明。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兽类真的有智慧一样。他又说,今晚早些时候,他听到有谣传,眼下有头野兽,不知是熊还是别的什么动物,给逃跑了,此刻正逍遥在外哩。不过这也是听来的,他也不清楚是真是假,反正他可不信。其他人也觉得此事应属无稽之谈。谁也不懂这种没头没脑的怪谈都是打哪儿来的。

此时那个烂醉的可怜虫站起身,颤抖着从网子里拿了几个橡胶圈,一只一只地投向对面板子上的钩子。大伙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每一次投偏,大家就爆发哄笑,一旦投中又回以欢呼。

“他今晚有点发挥失常,”菲尔波特对一边的伊斯顿说,“平常他都是一把好手,投得漂亮极了。”

半醉酒鬼一直轻蔑地看着这烂醉可怜虫。

“你压根儿玩不了这个,”他嘲笑道。

“是吗?我倒是能玩过你呢。

“行呵!来,败者请酒!”半醉酒鬼喊道。

这迷糊的可怜虫犹豫了片刻。自己身上可没有那么多钱请得起大伙儿。但仗着能赢的信心,他回应道:

“放马过来。怎么个玩法?先来五十?

“随你的便!五十也行,一百、上百万都行!

“最好从五十开始。

“没问题!

“你大可先投。

“行啊,”半醉酒鬼附和道,急不可耐地想要一展身手。他左手拿了六个环,站到房间中央距离板子大约三码的地方,右脚迈开在前。他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一只环,闭上左眼,仔细地瞄准位于中心的13号钩子,缓慢地对着板子的方向尽力伸长胳膊,然后又曲起手肘,向后收臂,手都快要碰到下巴了,接着又缓慢向前伸出。如此反复好几次,一旁众人皆屏息注视。总算调整好之后,他便对着板子猛然一击。然而那环并未飞向13号钩子,而是越过隔断,跑到单间区里了。

这场精彩表演收获了一阵哄堂大笑。该选手则一头雾水地盯着对面的板子,不明白橡皮环究竟哪儿去了。直到那边的人把环给扔了回来,他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转身对这帮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说:

“我对这个板子还不熟悉,所以才投偏了。

现在他开始对着板子一气乱投,不再费心瞄来瞄去。只见一只环砸到板子右边的隔断上,一个又撞上了左边,一个甩到板子下方,一个跑到吧台后面去了,一个又落到了地上,还有一个,这是最后一个环,总算是投到了板子上,在一众喝彩声中正正套上了中央的13号钩,单投最高分。

“我应该没问题了,准头找着了,”半醉酒鬼一面说一面让位给他的对手。

“现在你要大开眼界了,”菲尔波特悄悄对伊斯顿说道,“这家伙可是个会玩儿的。”

烂醉可怜虫就位站好,漫不经心地扔起来。接下来就是场精彩绝伦的表现。尽管他的手哆嗦得就像风中颤抖的白杨叶子一样,可是他每一次都能成功击中板子,还差点就命中红心。但不知何故,大多环却连一个钩子都没套上,生生掉网兜里了。一局结束他只拿了四分——两环命中2号钩子。

“运气不佳,”邦迪将酒一饮而尽,把杯子倒放在吧台上。

“再来一杯,”伊斯顿说,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行啊,”克拉斯也把余下的酒一股脑儿倒进喉咙里。

菲尔波特的酒杯空了好一会儿了。

“再来杯同样的,”伊斯顿对老板说,放了六便士到吧台上。

此时那半醉酒鬼又对板子发起新一轮攻击,但似乎已经失了准头,一环未中。

扔出去的环到处乱飞,一轮下来分数丝毫未变。

而烂醉可怜虫却劲头十足,迅速拿下三十七分。接着半醉酒鬼在下一轮中成功取得八分。看起来局势已无可挽回,但他的对手似乎也在下一局中颓然崩盘。可怜虫两次都未能击中板子,即使击中了也没能得分,直到最后一投他才拿下了一分。半醉酒鬼再次努力,获得10分。

当前得分如下:

烂醉的可怜虫……………………42

半醉酒鬼…………………………31

目前还无法料见结果,大家都沉浸在游戏中。克拉斯看得无比兴奋,竟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一口气将第二杯一品脱的啤酒倾倒下肚;邦迪也喝干了酒,吆喝着菲尔波特和伊斯顿赶紧干杯,好接着畅饮,于是他们俩便响应了他的号召。

当半醉酒鬼在进行新的一局时,那可怜虫往吧台放了一便士,叫了半品脱的酒,希望这杯酒能给他定定神,好再一鼓作气。此时他的对手每次都给扔空了,但仍旧是得了分,因为一个环给甩到了板子上方一英尺左右的隔断上再掉下来竟套在了钩子上。

另一位选手接着上场,玩得十分谨慎,几乎每一环都能命中。众人不断发出赞赏的惊叹,大声嚷出每一次出手的得分:

“1分!

“又是1分!”

“失误!不!他中了!2分!”

“失误!

“失误!

“4分!

半醉酒鬼欣然接受了败局,说是自己疏于练习。他给了吧台一先令邀请大伙儿来点单。所有人都要求“跟之前一样”,老板还是不顾之前半品脱的单子,给了伊斯顿、邦迪和那烂醉可怜虫一人一品脱,这样便无需再为一先令找零了。

“你知道,不熟悉板子很影响发挥,”半醉酒鬼说道。

“被那样的人击败没什么丢脸的,伙计,”菲尔波特说,“他可是个高手!”

“是的,毫无疑问。他玩得可漂亮了!”邦迪说。

大家说法如是。半醉酒鬼即使输了游戏也不见得丢了脸面,现在又受到伙伴们欢快气氛的感染,当即拿出六便士坚持要再请大家喝上半品脱。

大伙儿说话的时候克拉斯走了出去,但几分钟后就回来了。“我现在感觉舒服些了,”他笑着说,一面接过半醉酒鬼颤巍巍递给他的半品脱酒。接下来几分钟里,其他人也跟克拉斯一样,一个个出去一会儿又很快回来了;最后进来的是邦迪,一回来就叫道:

“我们玩一局打硬币吧。

“可以啊,”伊斯顿现在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但先让我把酒喝完,然后再来一杯。”

他只剩下七便士了,刚好足够给克拉斯买一品脱,再给其余众人买了半品脱。

打硬币游戏桌是一块红木板。上面画着几条平行线。这个游戏的玩法是:将一枚硬币放在板子末端,硬币边缘微微悬空,然后用手掌的后半部分击打硬币,根据硬币要到达的距离控制击打的力道。

“阿尔夫今晚怎么了?”菲尔波特问老板。一旁的伊斯顿和邦迪正玩着游戏。阿尔夫是吧里的伙计。

“他在地窖有点活儿要干,有几个阀门出了些状况。但我夫人马上会来给我搭把手。喏,她来了。

老板娘从酒吧后门走进来。她是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女人。硕大的胸脯包裹在一条黑长裙里,外面罩着件彩色丝质罩衫。两只白胖的手上戴了好些镶宝石的金戒指,肥壮的脖子上挂着条长长的金表链。她矜持地跟克拉斯和菲尔波特打了个招呼,亲切地对他们微笑。

与此同时,打硬币游戏正进行得热火朝天。半醉酒鬼对此兴趣盎然,不加偏袒地对两方玩家给出自己的建议。最后邦迪惨败,伊斯顿说现在该回家了。菲尔波特坚持要在离开前最后喝一轮,他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大伙的同意。

大家正开怀畅饮的时候,克拉斯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便士放进唱机。老板换了张新碟,上好发条,机子就开始播放起“斗牛犬男孩”。半醉酒鬼恰好知道这首歌合唱部分的词,音乐一起他便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激情洋溢地手舞足蹈起来,一面还扯着嗓门唱道:

“他们尽可造船,我的兄弟们,

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但他们造不出斗牛犬男孩,

老英格兰正是他们——”

“嘿!停下好吗?”老伙计厉声叫道,“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地盘受不了这折腾。”

半醉酒鬼莫名其妙地住了口。

“我没想带来困扰,”他踉跄着身子对大家说。

“我不跟你闲扯!”老伙计对他怒目横视,“再乱喊乱叫就给我出去。你还是赶紧走的好。在这儿呆得够久的了。”

此话不假。这个人已经赖在这儿太久,刚来时身上带的钱早就花光光了,现在是一个子儿也不剩。善于观察、见多不怪的老板老早就看穿了,便想在他酒意更浓之前赶紧打发他走,免得一发不可收拾。半醉酒鬼听到老板这番令他难堪的言语,登时怒火中烧。

“我他妈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他喊道,“我用不着征求谁的意见!你他妈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个屁!懂了吗?就是个屁!就是靠我这样的人你才能养家糊口!我在这儿呆多久我乐意,你要是不乐意就见鬼去吧!”

“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是吗?”老伙计说,“我们走着瞧。”同时打开了酒吧后门大吼一声:

“阿尔夫!

“是,先生,”一个声音回应道,显然是从地下室传上来的。

“上来。

“好的。”那个声音答道,接着便听到一阵上楼的脚步声。

“马上有好戏看了。”克拉斯对伊斯顿开心地笑道。

点唱机还在放着“斗牛犬男孩”。

菲尔波特朝半醉酒鬼走过去。“嘿,老兄,”他低声说,“听我一句劝,悄悄回家去吧。这样只会吃不了兜着走,知道吗。”

“我不,朋友,”那人回答,一意孤行地摇摇头,“我就在这儿,还他妈就赖这儿不走了。”

“不能这样,”菲尔波特仍耐心劝他,“瞧,我来告诉你咱们怎么办。你跟我就再来半品脱,然后一起回家去。我把你安全送回去。”

“把我安全送回去!你什么意思?”那人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是以为我喝醉了吗?”

“不,当然不是,”菲尔波特赶忙说,“你还好得很,就跟我一样。但你懂我的意思。咱们回家吧。你难道想跟这儿呆一晚上?”

这时阿尔夫已经来到酒吧后门。他是个结实的年轻人,二十二三左右的年纪。

“把他弄出去,”老板咆哮道,示意了一下那个捣乱的罪魁祸首。

阿尔夫立刻跳过吧台,打开酒吧大门,转身用大拇指指着门对着半醉酒鬼,说:

“是不是该出去了?

“我得先跟这位先生喝完半品脱——”

“是的,没事儿,”菲尔波特对老板说,“咱们再喝半品脱,完了这事儿就不提了吧。”

“你别多管闲事,”店老板气势汹汹地转身对他吼道,“他别想再跟这儿喝了!我不乐意让个酒鬼呆在这儿。谁让你来插手了?”

“得啦!”阿尔夫对挑起这场骚乱的人叫道,“滚出去!”

“我就不!”半醉酒鬼很坚决,“我要先跟这位先生喝——”

不等他说完,阿尔夫就抓住他的领子,粗暴地拖向门口,一把把他扔到马路中央了。他在路上摔作一团,差点被碰巧经过的啤酒厂运货马车碾于轮下。这一切做完后,阿尔夫便关上门,退回吧台了。

“他是自作自受,”克拉斯说。

“看到他飞出门那样儿,我都忍不住要笑,”邦迪说。

“你不应该那么傻,去插手这档子事,”克拉斯对菲尔波特说,“这不关你的事。”

菲尔波特没有回答。他背对着其他人向窗口外的大街上张望。然后他打开门走出去。克拉斯等人透过窗看到他把半醉酒鬼扶了起来,帮他拍掉衣服上的灰,随即看到他们拌了几下嘴就互挽着胳膊走了。

克拉斯和大伙儿大笑起来,又继续喝起刚才没喝完的酒。

“哎,老乔的酒连一半都没喝完呢!”伊斯顿看到菲尔波特留在吧台上的黑啤便叫道,“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这傻瓜,”克拉斯大声说,“根本没必要,那家伙好着呢。”

烂醉可怜虫忙不迭地灌下自己那杯酒,眼睛贪婪地盯着菲尔波特的酒杯。他自己的酒刚喝完,正想旁敲侧击地说那一杯不喝完着实浪费,没想到菲尔波特竟回来了。

“嘿!你怎么处置他的?”克拉斯问道。

“他应该没事的,”菲尔波特说,“他不让我再跟着走,说如果我不走开他就要揍我!不过我相信他应该没问题。那一摔让他清醒了一些。”

“噢,没事的,”克拉斯漫不经心地说,“他不会出什么事的。”

菲尔波特喝完了酒,向“老伙计”、老板娘和那个烂醉酒鬼道了晚安,大家伙便动身回家了。他们翻过小山,来到了去往温德利的大道上。路上漆黑一片、空旷寂寥,只时不时传来附近马戏团里的那些野兽的诡异咆哮。当他们路过一处荒僻阴暗地时,突然看到前方路中间有个黑色的物体正悄悄向他们慢慢地走来。看上去那好像是某种大型动物。

一行人停下脚步,有些惊恐地望着那片黑暗。那头动物还在靠近。邦迪弯腰在地上摸索着石块。除了吓得不敢动弹的克拉斯,其他人也跟着找起石头。他们找到了几块大石头后,就站在那儿等着那头未知生物继续靠近,好扔的准一些。正当他们要一击出手的时候,那头生物突然往一边倒下去,似乎还发出了阵阵痛苦的呻吟。看到此景,四个人小心谨慎地走上前。邦迪擦亮一根火柴靠近那个卧倒的东西一看,原来是那半醉酒鬼。

这可怜的家伙与菲尔波特分别以后,的确曾好好地走了一段路。如菲尔波特所言,那一摔让他清醒了一些;但才走出不远,酒劲又上来了,于是他就跌倒在地了。发觉自己站不起来后,他便靠着双手和膝盖往前爬,丝毫没察觉自己弄错了方向。最后他连爬都爬不动了。若是没叫他们碰见,他恐怕会被碾死了。他们扶他起来。菲尔波特一直在劝他“清醒一点”,还问他家住哪里。这人凭着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们自己的地址,幸运的是他也住在温德利。

邦迪和菲尔波特要把他送回家,于是与克拉斯和伊斯顿在街角分别。他俩就住在那儿。

克拉斯吃饱喝足,甚为满意。他一共喝掉了六品脱半的啤酒,而且只花了一个便士就听了四首音乐。

告别克拉斯后,伊斯顿只剩下几码地就到家了。但他一听到对方的门关上,就立刻停下来,倚着一柱街灯。这一路上强忍的头晕恶心是再也扛不住了。身边的一切似乎都转动起来,远处的街灯飘飘浮浮,路面也好似激荡的海面,上下起伏。他从口袋里摸索出手帕擦擦嘴,暗自庆幸克拉斯没看到这一切。重新上路后,没几分钟他就到家了。他打开大门走进去,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晃晃悠悠地走过狭窄小道,来到了屋子前门。

婴孩正在摇篮里熟睡。斯莱姆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露丝坐在炉火旁做着针线活儿。桌上还摆着两个人的餐具,露丝还未用过茶。

伊斯顿跌跌撞撞地进来,弄出好一阵响。“好呀,老姑娘!”他叫道,快活地随手把餐篮放在地上,然后把手放在桌上支撑着身体。“你看,我到底还是来了。”

露丝放下针线,双手垂在膝盖上,坐在那儿看着他。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脸色惨白,双目充血,眼眶泛红,湿湿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原本漂亮的胡须沾着唾沫和啤酒交缠作一团,黏糊糊、乱蓬蓬地挂在嘴上。

伊斯顿见她不说话也不笑,觉得她是生气了,便严肃起来。

“你看,我到底是回来了吧,亲爱的;晚来总比不来好啊。

他已经连话都讲不清楚了,嘴唇发抖,咬字困难。

“你这是怎么了,”露丝快要掉下泪来,可她又极力压制着,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心疼。“你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真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伊斯顿摇摇头,傻笑道,“别生气,露丝,这样不好。”

他笨拙地朝露丝走去,仍旧倚靠着桌子保持稳定。

“别生气了,”他咕哝着向她弯下腰,用手臂环住她的脖子,把脸贴近她,“生气不好,你懂的,亲爱的。”

她缩向一边,当他那湿漉漉的嘴唇和脏兮兮的胡须凑上她的嘴唇时,她心里升起一丝厌恶,不由地颤抖。伊斯顿口中恶臭的气息混杂着烟酒味儿,衣服上也满是烟的污浊气,露丝无比反感。他不断亲吻着她,待他最终放手,她便颤抖着拿出手帕,赶紧擦脸。

伊斯顿说他不想喝茶了,然后就上楼睡觉去了。露丝一直饿着肚子在等他,但她现在也没心情喝茶了。她做着针线活儿做到很晚,等到她上楼,发现伊斯顿仰躺在床上,衣服只脱了一半,嘴巴大大地张着,鼾声如雷。

注释:

[1] 打硬币游戏:英国酒吧游戏,“用手将放在桌面上的硬币或筹码打入分隔区或标线区”而得分。(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