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宁录:上帝面前的英勇猎户

亨特先生是光明教堂里的教会会友,还是主日学校[1]的主管,大家当面称他一声“亨特先生”,可背地时里,他手底下的工人却称他“煞星”或“宁录”[2]。他是公司的经理,也是工头,他的名片上写着:

拉什顿公司

马格斯镇

建筑工,装修工,总承包商

葬礼布置人员

负责房产一般性维修的评估

质量一流,收费合理。

这里虽然还有几个副工头,也就是“二把手”,不过做主的还是亨特。

亨特又高又瘦,弯腰驼背,瘦骨嶙峋,衣服总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的腿细长,肥大的裤子像袋子一样堆在身上,形成不少难看的褶子。他走路稍微有点内八字,还长了一双大平足。他的胳膊太长了,就算他个子高,胳膊也显得很长。那双又大又瘦的手,皮肤粗糙,骨节宽大。跟往常一样,他疯狂地骑车赶到这里,然后把圆顶礼帽摘下来,掏出一个红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的前额又高又窄,鼻子又肥又大,状似鹰钩;鼻孔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凹陷,一直向下延续至胡须处。只有当他大吼着要工人加把劲的时候,那两道凹陷剩下的部分才能看到。他的下巴出奇的长,一双淡蓝色的小眼睛眼距很近。眉毛又稀又淡,几乎看不到,眉心处还有道深深的疤痕。褐色的头发浓密粗糙,长可及肩;小小的耳朵紧贴头皮。要是有人给面容枯槁的他画像的话,肯定会发现,他脸部的轮廓就像个棺材盖。

他和拉什顿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他几乎是在拉什顿开始经商的时候就已经和他一起了。那时,拉什顿的公司还没成立,但拉什顿意识到,自己需要找一个能干苦力,还能给自己跑腿的副手,那样一来,他自己就能抽空处理更多简单又赚钱的事情了。当时的亨特只是一名熟练工人,他已经开始独立工作了。于是拉什顿公司就以每周两英镑的薪酬雇用他当工头,还许诺完工后给他1%到2%的收益。说实话,这样的待遇真的不差。亨特答应了,他放弃了自己经商的念头,全身心投入到这份工作中来。等到预算做出来以后,亨特就要评估,还不辞劳苦地算出大致花费;要是项目中了标,他还要进行监管,同时还算计着如何偷工减料。如果可以的话,用泥浆代替砂浆,该用水泥的地方用砂浆,该用铅板的地方用锌板,该用清漆的地方用熟油,该漆五层的地方漆三层。他就喜欢偷工减料。要是看到什么事情圆满完成,他就不开心。就算把工程做好了用的钱反而少,他还是会偷工减料。这样他就开心了,因为他想让别人觉得失望。要是有工程师监督工作,这个老煞星就会笼络他们,吓唬他们;要是他发现这两招都没用,他就会监视,驱使,恐吓工人。他那贪婪的目光还瞄准了新工作,又长又红的鼻子总是凑向镇子上的所有房地产经纪人,想从他们那里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易主或闲置的房子,以便看看新业主是谁,看看人家需不需要人改建或翻修。他还与不少照顾病人的女佣和保姆保持着私底下的交易。等到那些可怜人过世了,他就让她们第一时间通知他,然后再向那些刚失去亲人,感情遭受重创的人推荐拉什顿公司。仔仔细细地打听这个可怜人家的经济状况之后,他常常会设法溜进悲伤的人家,甚至跑到死者的灵堂上去推销,以便扩大拉什顿的生意,赚他那卑鄙无耻2.5%的分成。

大家都觉得,就是因为老煞星奴役,驱使工人,还图谋不轨,坑蒙拐骗,所以工人们的工资才会被降到最低。他们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未成年也得出来做工,因为他们的父亲挣不来足够的钱养活他们。

十五年了!

现在,亨特意识到拉什顿才是在生意中占了大便宜的人。一开始是他把这个最有危险的竞争对手给收买了,十五年后,经历了这么多辛苦,生意终于见了起色。这主要是得益于亨特的勤劳奉献,不择手段和奸诈狡,可好处却都成了拉什顿的。亨特不过是个员工,也和其他人一样会轻易地被解雇,而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是提前一周拿到解雇通知,而别人是提前一小时。薪水呢,也只是比他刚进公司的时候高那么一点点。

十五年了!

亨特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尽管他觉得,自己还身体硬朗,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开始自己的生意。因为他没有攒够钱。要是拉什顿现在立马把他解雇了,他也当不了学徒了。他年纪大了。再说,他对拉什顿公司怀着很高的热情,为了钱他近乎疯狂,早已激起了对手公司对他的憎恨,他们根本就不会雇用他。就算他们肯要他,他自己也不肯和那些被他统治,受他压迫的工人站在同一立场。所以,亨特就跟那些工人怕他一样害怕拉什顿。

老煞星站在众人面前,用解雇,用他们的老婆孩子没饭吃吓唬他们。拉什顿就站在他身后。拉什顿常常压榨他,迫使他拼命工作给公司多赚钱,还说要给他个小领导当当。

那天下午,亨特来到克拉斯等人工作的房间,要进行一场战略行动。他一直站在路边,以免被屋子里的人看到。当他走到距离大门口约一百米的地方时,他从自行车上下来了。这有一段上坡,他艰难地推着车子往上走。天气寒冷,他口里都呼出白气来了。他看到路边有几个男人在闲逛。这五个人里有他的熟人。他们给他干过几次活,不过现在都在找工作。其中三个人站成一堆,另外两个分开站着。看起来他们互不认识,和其他三个也不熟悉。站成一堆的三人离亨特最近,等他一到那儿,其中一个立刻就走到他跟前了。

“下午好,先生。

亨特没说活,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那人就跟了上去。

“需要人吗?

“已经招满了,”亨特边说边走。那人不死心,继续跟,像个乞丐一样。

“一两天的临时工呢?

“想都不要想。”亨特说,“你想去也行,但我们不缺人。”

“谢谢了,先生。”那人说完又回到了朋友身边。

这时,亨特离另外两个人还有几米。其中一个也过来跟他搭讪。他觉得,这次好像没什么工作机会,但是说上两句也无妨。另外,他这也是孤注一掷,想碰碰运气。他现在已经失业快一个多月了。总之,这个夏天非常漫长。有时候,他在这家公司干半个月,然后一个星期都无事可做,再给另一家公司干三个星期或一个月,然后走人。就这样循环下去。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去年冬天,他家欠了债。这本来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夏天就业不怎么样,结果,他们不能像往年一样把冬天欠的债还了。今年他们还能不能借到钱过冬还不一定呢。今天早上他老婆让女儿去杂货店里赊点黄油,但是店主说什么也不让小姑娘拿走东西。所以,虽然他知道没什么希望,但还是走到了亨特跟前。

这次,亨特停了下来。他爬坡爬得直喘气。

“下午好,先生,”亨特没有理会他的问候。他没空。不过,这个男人并不介意,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

“需要人手吗?

亨特没有立马回答他。他还没喘过来气呢,并且还在想他今天早上计划。他很想实施那个计划。他已经等了很久,一直在等时机成熟。现在,拉什顿公司几乎是马格斯镇唯一一家有工作机会的公司了。外面却有不少好工人没有工作。对,就是现在,机会来了。如果这个人同意的话,那他一定会给他一个新的开始。亨特知道,这个人是个好工人,他以前在拉什顿公司干过。为了让他进来,亨特可以让老林登和其他工资高的人给他让位,反正找个理由开了他们不是什么难事。

“嗯,可能没有,纽曼,我们的人满了。”亨特迟疑了一会说。

亨特不再说话,他等着那人再说点什么。他没有看着纽曼,只是弯下腰,烦躁不安地摆弄着自行车零件,好像要做调整。

“今年夏天情况真是太糟了,”纽曼接着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糟糕的情况。要是能找到工作我就高兴死了,哪怕是只干一周也好啊。”

大家都没说活。过了一会,亨特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了头。

“嗯,我可能,也许能够让你干两天,”亨特说,“你可以去这儿干,”他朝着工人们干活的房子点了点头。“明早七点,价格你清楚吧?”纽曼连忙跟他道谢。这时,他又说:“六个半便士吧。”

亨特既然这么说了,那减薪就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纽曼要是明白其他人就算降薪也会去干这份工作,那他也很有可能去干。

纽曼非常吃惊,他犹豫了。他还从来没有接过廉价活。他宁愿挨饿也不愿意那样做。但是,现在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已经是捉襟见肘,如果他拒绝了这份工作,他可能没有办法马上找到另一个。他想到了家庭,想到了家人。他们已经欠了五个月的房租。上周一,收租的人明里暗里告诉他们,房主已经等不下去。不止这些,如果他找不到工作的话,他们一家人怎么活呢?这天早上他自己都没有吃早饭,只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点干面包。这些念头一齐涌入他的脑海,但他还是犹豫了。亨特准备走了。

“好吧,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明早七点到这儿来吧。”看到纽曼还在犹豫,他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来不来?”

“好的,先生。”纽曼答应了。

“很好,”亨特殷勤地说,“我会叫克拉斯给你准备个工具包的。”

他亲切地向纽曼点了点头,可是纽曼却像犯了罪一样赶快走了。

亨特继续向前走去。他开心极了。第五个人一直在旁边等着,见他过来,连忙迎了上去。等他走近,亨特发现这人他也认识。今年夏初他还为拉什顿工作过,但是出于个人原因他后来离开了,在言辞上还触怒了亨特。

亨特见了他很开心。他料到那件事情发生后,这个人现在却不得不回头求他给他工作,他现在一定很痛苦。

“需要人手吗,先生?

亨特好像在考虑。

“我觉得应该还能要一个人,”他最终开口了。“但是你却不一定能去。你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工作。你太自由,别人还没说你两句你就走人了。”

那人没说活。

“你要知道,我们是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亨特继续说,“如果我们鼓励别人都跟你一样,那他们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说着,亨特继续向前走去。

离大门大概三十米的,亨特小心地把车靠在园子的篱笆上。院子里的常青树正好把他挡了个严实,即使有工人往外看,也发现不了他。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柱那儿,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偷懒、说话或抽烟。他只看到了杰克.林登一人。他正在用浮石沾水打磨着大厅的门。亨特悄悄地打开门沿着花园小径旁边的草地慢慢地向前走。他打算悄悄地溜到前门,不让人看见,以免林登给里面的人报信。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屋里。他没和林登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其他人肯定知道他来了。他偷偷地潜进了房间,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大家都在认真工作。这时他突然发现楼上有间房的门是关着的。

老乔.菲尔波特在里面干了一天活儿。他一直在铲天花板上的涂料,用宽刃平顶的剥离刀铲墙纸。虽然房间不大,但是老乔还是要费不少功夫。因为房顶上有两层没有清理干净的白灰,墙纸也有好几层。屋里还有一层上过漆的护墙板,这增加了铲墙纸难度。为了把这层板拆掉,必须要用强碱水狠狠地把它泡上几次。尽管乔万分小心,还不免沾到手指上一些。结果他的手指甲都烧伤褪色了,周围的肉也开裂流血了。但是他还是要把护墙板弄下来。他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伤。他的右臂和肩膀已经因为长时间的伸拉而酸痛不已,右手也被剥离刀的刀柄磨出了一个硬币大小的泡。

把所有旧墙纸铲下来以后,乔把墙冲洗了一下,把墙纸扫到一起,堆在了屋子中间。然后用泥刀在木板上拌了点水泥,把墙缝、墙洞还有天花板上的缝隙和洞都封上。过了一会,他累了,想休息一会,抽口烟。于是,他把房门关上,还用一对梯子把门挡住。房间里有两扇窗户,他把窗户敞开散散烟味。做好这些防突袭的措施以后,他站在梯子最上面,靠着门坐下来休息。橱柜触手可及,那里藏着一品脱啤酒,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犒劳自己了。深深地闷了一大口酒以后 ,他小心地把瓶子放回橱柜顶上,静静地抽起烟来,他对自己说:

“这我才算是赚回来一点儿啊!

不过他手里还拿着泥刀,以防有人突然闯进来。

菲尔波特大约五十五岁。他没穿白夹克,身上只围着一个打着补丁的围裙。他身上的裤子很旧,上面沾着涂料,裤脚也破破烂烂的,脚上还穿着双打了不少补丁的破靴子。马甲有一部分没被围裙罩住,上面也有星星点点的干涂料。他还穿了件花哨的衬衫,衬衫的假领子上也已经斑斑点点了,其中一侧领子还从马甲的开口处伸了出来。头上带着一顶很重的破帽子,上面也有油漆印子。他很瘦,还有点驼背,虽然只有五十多,可是看上去却老多了,他已经早衰了。

他还没有歇息五分钟,亨特就来了。他轻轻地转了转门把手。菲尔波特赶紧放下自己的烟斗,站起身来开门。等亨特进来以后,他又把门关上,爬上梯子继续铲墙纸。亨特怀疑地看了看他,想着刚才门怎么关了。他吸了吸鼻子,想从空气中嗅出一丝丝烟味。要不是他感冒了的话,他一定能发现点什么。但是就算闻不出什么来,他也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即使克拉斯总在他跟前说菲尔波特的好话,他还是对他不满。

“我可不喜欢有工人关着门干活,”他说,“那会让我觉得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你开着门照样也可以干活。”

菲尔波特嘟囔了一句开关都一样,然后从梯子上下来,把门打开了。亨特没说别的出去了,又在房子里溜达起来。

欧文也在这一层工作。他正在窗边拿着喷灯把那些鼓泡开裂的油漆烫掉。

干这个活的时候,煤油灯的火焰要直接喷在老化的油漆上,等油漆软化了再用凿刀或钩形刮刀把它铲去。房门半开着,欧文需要把顶窗打开,通通风,因为屋里的全是难闻的煤油灯味儿和烧过的油漆味。屋里还很潮,天花板上全是水渍,墙也被泡脱皮了。老旧的墙纸已经被泡透了,在屋子中间堆成一堆。

正干活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人进来了。欧文四下看了看,发现房门大约开了六英寸,从门缝处探过来一颗脑袋,戴着一顶小圆帽,面色苍白,下巴宽大,大鼻子红红的,两撇小胡子向下垂着,一双眼睛又小又近,贼眉鼠眼的。这张幽灵一样的脸专心地看了欧文几秒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里又剩下欧文自己。欧文吓得都快把手里的油灯扔掉了。这张鬼一样的脸总算不见了。欧文觉得自己的血都直往脑门上涌。他气得直发抖,真想冲到楼道里,把油灯扣到亨特的脸上。

与此同时,亨特站在欧文的门口想着什么。明天必须得有人走,好给便宜工人腾位置。他希望自己能抓住一个干其他事的人,好以此为借口把他开了,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那要怎么办呢?他想让林登走人。他年龄大了,用处不比以前了,但是这个老人前前后后已经为公司干了不少年,亨特觉得没有正当理由他没办法赶他走。说实话,他真不值那么多工资,像他那么大年龄的人,一小时七便士已经是一笔大钱了。事情就是这么没道理,不管有没有借口他都必须走人。

亨特又悄悄地下了楼。

杰克.林登今年有大概六十七岁了,但是和菲尔波特还有其他工人一样,他也很显老。他一生都在辛苦劳作,却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生活在文明社会,可这文明社会的好处他却一点儿也没捞着。不过,对于这一点,他也未曾自知,也从来没想过要享受这些。他一直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没资格享受的。他自称是个保守党,相当爱国。

布尔战争[3]刚开始那会,林登还是一个狂热的沙文主义者,但是自打他那当后备军的儿子生病冻死在前线以后,不知怎的,他的热情就消退了。当兵的儿子走了,他把自己妻子和两个孩子留给父亲照顾了。当时,那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五岁。自从他儿子死后,他的妻儿就和其他老人在一起生活。儿媳靠着给人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偶尔能换点零钱,但主要还是依靠她公公养活。尽管老人也很穷,但是他还是很高兴地把他们留在身边。林登妻子晚年时身体非常虚弱。听到儿子死亡的消息以后,她受了很大打击,时时刻刻需要有人陪在身边。

亨特下楼以后,林登还在前门那里忙活。于是这个老煞星就看了他几分钟,然后大声说:

  “你打算弄这些门弄多久?你怎么还不给它们上色?今天早上我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在那弄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那玩一玩浮石就能赚到钱了?赶紧把活干完!你要是不想干的话,我很快就找别人来干!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做事磨磨叽叽,你要知道,你是耍不了我的。外面比你干的好的人多的是,要是你今天干的活儿没有你之前干的多,那我们就算再忙,也把你开了!

  杰克吓得直哆嗦。他想争辩,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如果他是奴隶的话,不能让自己的主人满意,那主人一定会把他绑在树上狠狠了抽他。不过亨特不会这么做,他只会把他的口粮抢走。杰克怕极了。他的饭碗会被端走啊!想说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最终他说:

  “我一定会把这里的活干完的,先生,然后就刷漆。

  “我说的不是你要干什么,而是你什么时候干完!”亨特大叫着,“我不想听到任何反对的理由和借口。你要么就动作快点,要么就别干了。”

  林登不说话了,继续干自己的活儿。他很害怕,双手不停的颤抖,几乎握不住浮石了。

  亨特的声音充斥着整座宅子,大家都听见了他的话,吓得不得了。谁会是下一个呢?他们想。

  见到林登再没说话,亨特又开始在房子里溜达起来。

  只要他一看大家干活,大家就会慌乱,紧张,动作笨拙,总是闹出各种岔子。木工工头佩恩要给客厅钉上新地板,但是他太慌张了,把自己左手的拇指砸的血流不止;邦迪也在客厅干活,他要给壁炉贴上白色釉面瓷砖,当他把一块瓷砖切开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手划了个大口子。当时亨特在那儿,他根本不敢去包扎伤口。结果,瓷砖上被抹了不少血渍。伊斯顿和哈洛站在架子上清理天花板上的色胶,但是他太紧张了,几乎站不住脚。刷子从他不停颤抖的手中滑下,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家都很害怕。他们知道,想到其他公司找个工作是不可能的;他们知道,这个男人有权力夺走他们赖以生存的微薄薪水,能夺走孩子们口中的面包。

  欧文站在楼上,倚着栏杆听亨特大吼大叫。他真想一手掐着他的脖子,狠狠地甩他几个耳光。

  然后呢?

  然后他就会被关进监狱,最好的情况也是丢了工作,他和家人的口粮都会被剥夺。所以,他只能咬着牙诅咒,用拳头狠狠地砸墙。该死!该死!该死!

  要不是有家人!

欧文只能大胆地想象。他想象着自己一把拽住亨特的领子,用手抵着他的喉咙,把他抵在墙上,然后用右手狠狠地扇他!扇扇扇!直到把亨特的脸打得稀巴烂,打得血流如注。

但是然后呢,家里人该怎么办?保持沉默,静静忍耐就不英勇吗?就不是男子汉了吗?

欧文倚着墙。他脸色苍白地喘息着,筋疲力尽。

楼下,老煞星还在四处走动。现在正他站在索金斯身边看他工作。索金斯正在漆后楼梯的木器。虽然上面的老油漆很脏很油腻,但是老煞星却下令说不用清理了,直接上新漆。

“把上面的灰尘掸掸就上新漆吧,”他说。结果,等克拉斯上漆的时候,他得用更多的干燥剂。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反而破坏了油漆的色彩。由于覆盖的不好,所以必须要涂两层。亨特都要抓狂了。他觉得只要小心一点,涂一层够了,而索金斯这是故意的。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两层!他觉得最多也不过要三层而已。

“克拉斯!

“在,先生。

“过来!

“好的,先生。

克拉斯连忙跑过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跟你说只涂一层吗?你看看!

“就是要这样,先生,”克拉斯说,“要是先清理掉......”

“清理个鬼啊!”亨特吼道,“现在这样是因为漆不重。再多刷一点,看看到底能不能盖上。你要是干不了,那我可亲自动手了。”

在亨特的监督下,克拉斯拿起刷子,准备把漆刷重了些。老煞星一把夺过刷子,准备亲自示范一下怎么用一层漆就刷好。克拉斯和索金斯就静静地看着。

正当煞星准备把自己的“奇思妙想”付出行动时,他突然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放下刷子,偷偷地上了楼,想看看是谁。他一转身就看见克拉斯正在自己身后。他拿着一瓶油正往油漆里倒,一边倒一边搅。煞星急忙转过身来,但是他没有抓到任何人,刚才一定是幻听吧。他拿起刷子准备上漆。结果,比索金斯干的还糟糕!

他越搞越糟,最后也没能弄好。最后,他放弃了。

“还是刷两层吧,”他凄惨地说,“真是太可惜了。”

  他都快要哭了。

  要是东西都做成这样,公司铁定要完蛋。

  “还是你来干吧,”说着,他放下了刷子。

  他又在宅子里溜达起来。他想离开这儿了,但是却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要走。于是他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围着宅子转了一圈,最后骑上自行车走了。

  没有人看到他离开。

  一时间,宅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工人们干活时发出的声音。邦迪的泥刀发出了银铃般的响声;木匠的锤和凿子不时地响,偶尔还有梯子拖动的声音。

  没人敢说活。

  最后,菲尔波特再也受不了了,他渴极了。

  自从亨特来了以后,他房间的门就一直开着。

  他专心地听了一会,觉得亨特一定已经走了。他沿着楼梯平台看望过去,看到欧文正在前面那间屋子里干活。菲尔波特团了个小纸团朝欧文扔过去,想吸引他的注意。欧文四下看了看,发现菲尔波特给他打了个信号。他一只手朝下指了指,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向镇子,还不时朝他挤眉弄眼。欧文知道,他是在问亨特走了没有。他摇摇头,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菲尔波特小心翼翼地穿过楼梯平台,偷偷地隔着栏杆张望,屏住呼吸听动静。“到底走了没有?”他很好奇。

  他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欧文的房间走去。他左右看了看,手里还拿着把泥刀,就像舞台上的杀人犯一样。“你觉得他走了吗?”他用嘶哑的嗓音问欧文。

  “我也不知道,”欧文低声说。

  菲尔波特很好奇。他得赶紧找点水喝,但是绝对不能被亨特看见,所以他一定要知道他到底走了没。

  终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可以下楼去拿点水泥。和欧文说了这个计划以后,他就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楼道里。

“要不要拿点填充材料,欧文?”他大声地问。

“不了,”欧文说,“我用不着。”

“那我下去拿了。需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

“不用,谢谢,”欧文说。

菲尔波特大胆地来到后厨。克拉斯总是把这里当成油漆库,现在,他正在混合油漆。

“我来拿点填充材料。”说着,他就自己拿了一些。

“他走了吗?”克拉斯小声说。

“我不知道,”菲尔波特说,“他的自行车哪去了?”

  “他总是把它放在大门外,我们根本看不见。”克拉斯说。

  “我跟你说,”菲尔波特小声说,“给那个男孩一个空瓶子,让他到门口去看看,要是亨特在,就假装他要去买油了。”

  就这么办。伯特到了大门口,很快就回来了。他说,自行车已经不见了。这个好消息在院子里一传开,大家纷纷发出一阵庆幸的欢呼。

  “谢天谢地!

  “他娘的,真希望他从车上摔下来,把脖子给摔折。

  “这些《圣经》说教者都一个样,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的。

知道亨特已经走了,所有人都站出来咒骂了他一会,然后又开始干活。不过,没了亨特在时的那种尴尬,大家反而干得更好更快了。还有几个人干脆拿出了自己的烟,一边干活一边美美地抽起来。

这其中就有杰克·林登。亨特对他的责骂让他心烦意乱,看到其他人抽烟,他觉得自己最好也来上几口,说不定还能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按规定,工作的时候他是不能抽烟的。

菲尔波特停了一下,冲林登吹了个口哨,林登就陪他上楼去了。

到了房间后,菲尔波特把短梯靠在橱柜上,从柜顶拿出啤酒递给林登说:“拿去尝尝,它能让人好很多。”

林登连忙大喝了一口。菲尔波特一直看着楼道,以免亨特突然出现。

等林登再下楼以后,菲尔波特把剩下的酒喝完,把瓶子藏在了壁炉里,接着补墙上和天花板上的洞和裂缝。他今天晚上必须得干出点成果来,不然明天早上亨特来了又得大吵一番。

欧文心不在焉地慢慢忙着,就像条吃了败仗的狗一样。

看到可怜的林登,他感觉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还让他气愤。他有一种深深地挫败感,觉得十分可耻。

他的生活总是这样一成不变:在一样没有尊严,甚至更没尊严的条件下不停地工作,可最好的结果却只是不挨饿。

而他所能预见的未来也和从前一样无望,黑暗。如果他活得够久,那这样的日子早晚会到来,直到他再也不能工作为止。

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他这辈子也会成为奴隶吗?也会去做苦力吗?

要是这样的话,他还不如现在死了。

一想到孩子的未来,欧文突然对他们这样的工作群体生出了一股仇恨和愤怒。

敌人就在眼前。这些人不仅和大多数一样臣服于现存的一切,还去捍卫它,反对、嘲笑那些改变的建议。

压迫者就在眼前。那些嘴里说着“像我们这样的人”的,那些一生都活在穷困潦倒中的人,他们觉得那些对他们来说还可以的,对他们的孩子来说也一样好。正是他们才造成了眼下的一切。

他讨厌他们,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冷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从事繁重的工作,过着穷困的生活,却故意不努力,给了他们比自己更好的条件。

正是因为他们对孩子的命运抱有如此冷漠的态度,所以他也不能保证让自己过上自由而有尊严的生活。正是因为他们冷漠与强烈反对,才消灭了更好的社会体系建立的可能,他们不能劳有所得,不能因为自己付出的劳动而获得荣誉与奖赏。他们不但不为实现这些目标而出力,反而自降身份,在压迫者面前卑躬屈膝,还教育、强迫他们的孩子也这样做。要是现在的社会体系延续下去,他们才是该为这种延续负责的人。

欧文不禁苦笑起来。这是个多么滑稽的体系啊。

那些有工作的人看上去很满足,他们屈从于每一丝无礼的对待。他们的每一点工作成果都会被夺走,给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享用。而他们又在那些抢夺他们劳动成果的人面前摆出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为他们给自己留下的每一点东西而乐不可支,简直幼稚如孩童。

  难怪那些有钱人鄙视他们,总视他们如粪土。他们真是可耻!他们就是粪土。他们承认这一事实,还洋洋自得。

  当欧文满脑子都是这样想法时,他的那些工友们正在楼下不抛弃不放弃地卖力干活。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亨特。在他们眼里,这件事没有欧文想的那么严重。他们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还不至于那么想不开。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注定的,不可更改。除了笑笑,就是忍耐。毕竟一切都只是为了生活。把事情做好,等到有机会了就报复回去。

  哈洛突然唱歌来。他有一副好嗓子。歌是好歌,可惜他这群工友中却没人欣赏的来,他的歌声只能引来一阵呼喊和嘘声。

  “看在老天的份上,闭嘴吧!

  “真是吵死了!

  大家都这样说,哈洛只好闭嘴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伊斯顿问大家。

  “不知道,”邦迪说,“可能四点半了吧,你去问问斯莱姆,他有表。”

  现在已经四点十五了。

  “现在天黑的真早啊,”伊斯顿说。

  “对啊,”邦迪说,“今天一天都阴沉沉的,我觉得可能快下雨了。你听听这风。”

  “我期望不要下,不然我又要穿湿衣服了。”伊斯顿说。

  他张口就问杰克林登。林登还在前门干活。

  “外面下雨了吗,杰克?

  杰克嘴里还叼着烟斗,他朝外看了看。已经开始下雨了。但是他没看到有大滴雨点重重地砸在地上。他只看到亨特站在大门口,正看着他。有那么一会,他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林登吓得瘫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赶忙拿开烟斗,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煞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我花钱请你不是让你来抽烟的。”他大声说,“把你的工作时间表拿上,到办公室去结你的工资吧,我真是受够你了!”

  杰克没有争辩什么,因为他知道那没有用。他静静地把手里的活放下,进屋拿了自己的工具包和外套,脱掉围裙和白夹克,把它们叠好放在工具包里,和自己的铅銼和凿子放在一起。他穿上外套,把工具包挂在肩上离开了宅子。

  亨特再没说别,他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工作都进行的怎么样了。然后他就离开了,他要赶快到办公室时去把林登的帐给他结了。

  屋子里又黑又冷。煤气灯还没点上,所以克拉斯给大家分了些蜡烛, 他什么也没说,满脑子都是令人沮丧的想法:谁会是下一个?

屋外,黑压压的云已然聚集,一场暴雨在所难免。狂风围着这所老房子怒号,窗户发出刺耳的呼啦声。大雨倾盆。

大家都说回到家肯定会被淋湿了,但是都一样的,谢天谢地,好在现在已经快五点了。

注释:

  1.主日学校,基督教教会为了向儿童灌输宗教思想,在星期天开办的儿童班。(译注)

2.《圣经》有限的记载表明,宁录(Nimrod)是古实的儿子、含的孙子、挪亚的曾孙,称"他为世上英雄之首",他在耶和华面前是个英勇的猎户",并表明他是大洪水之后第一个建国者。(译注)

3.布尔战争,历史上一共有两次布尔战争,第一次布尔战争发生在1880年至1881年,第二次布尔战争发生在1899年至1902年。本书指的是第二次。(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