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美人传

长谷川时雨

       一

天空自有其壮丽,大地自有其秀美,世间万物皆有其玄妙之处。其中,人类之美虽臻极致却无法永恒,也正因如此,那脆弱的躯体中激荡着的灵魂,才会在刹那间迸发出无以伦比的美丽。

美,足以让一个人拥有摆脱一切传统道德观的束缚、高傲地独活于世的力量。自古以来,美丽的女人们往往因其美貌而备受世人指责与唾弃,然而这依然无法抹杀她们独特的品性与存在的价值,反倒让她们的音容笑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化作诗与梦,在人间长存。

我喜欢幻想,也喜欢探求美的东西。我从各种书籍资料中、从人们的口中、乃至是从路旁的邂逅当中追寻着古今美人的足迹,也时时惦记着记下她们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以飨世人。如今,已有数卷美人小传流传于世。

我对这些美人们细致入微的赏析与品评已收录于相关书籍当中。在本文中,我将以概述的形式记述作为现代女性之母的“明治美人”。

首先,我要简单介绍一下何谓现代女性之美及其基本特质。现代女性让世人对女性之美的认识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以往历朝历代美女的标准虽说各有不同,但当代的标准却已经达到了“让人讶异不已”的程度,同样,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形容每个爱美的当代女性。

如今,“怪异”、“离奇”之类的词汇已经从字典上彻底消失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当今真是一个“讶异”横行的时代、一个爆炸的时代,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强大的,强大到相信自己足以遨游天际。加之最近新女性们终于冲破了藩篱、摆脱了枷锁,于是她们开始变得自大和不逊,将古人所重视的“和谐”与“一致”完全抛在脑后。她们最擅长的就是视不和谐为秩序,将嘈杂之音视作天籁。不管其身份地位如何,在她们胸中涌动的自由思想,已经让她们决心将着装、化妆与首饰佩戴等各个方面的传统丢得一干二净,首先从外表装扮上破除旧制,获得解放。杂而无序、变而无果、混乱不堪——用这些词汇才能够恰如其分地描述这个时代。

时代精神的中心是自由精神,任何所谓的束缚都是敌人,而不着边际才是朋友。因此,新时代的女性便随心所欲的打扮起来,真是美得千姿百态,毫无定式。

黑狐狸皮面料的和服上面,镶嵌着一颗象动物标本一样的野兽头颅,纵是如此怪异的服饰,如今在任何人看来都不会觉得奇怪。倘若在十年前,梅特林克夫人的那件豹皮外套即便是在法国、或是美国,也都是十分贵重而罕见的。但于如今的日本,那样的东西却再也无法成为超乎人们想象的贵重物品。

如今,日本女性那自由奔放的心绪已然失去了方向,陷入混沌,茫然不已。然而,我对那时代感满溢的化妆却是爱敬有加的,因为混沌是进化的必然过程,改革最需要的是勇气。古典美再怎么符合人们的审美传统,但那毕竟已经是老气横秋的东西,与这充满生机的时代精神极不协调。于是,我们不得不从一片混沌当中去发现不同于以往的美——新女性的美正是由此而来。

怀旧思想总是那么祥和、肃穆而又经得起推敲。可能是我过于激进的缘故吧,在我看来,怀旧情绪就是与时代相悖而行。快节奏的生活就应该去追求动态之美。当代女性之美不仅仅是当代美学的一个标杆,也从骨子里揭示了多数当代人到底渴望着怎样的一种生活。明治初期的美女也是带着三分英雄气概的,这与当代美女的标准可谓大不相同,这是有其历史原因的。也许浸淫于古典美的人们会对当代的美女标准不以为然,他们也许会问,“那么古代那些所谓的‘丑女子’,倘若生在当代,可以称其为美女么?” 其实德川幕府时代末期与明治时期的美女标准并无太大的变化。

到了明治时代,人们开始逐渐喜欢圆脸的女子,女人的脸庞要“美白丰腴”才算得上是好看。从前若是说女子好看,是少不了“柳眉杏眼”之类的字眼的,但只有一双杏眼还不够,还要有一张下颌圆润的“瓜子脸”,即鸭蛋脸。当时的人们还不太会欣赏带有异国情调的个性美,面部棱角分明、额头前凸或是下颌上扬的女子,恐怕会让人难以接受。

德川幕府时代的美人都是瓜子脸。从这一点来说,明治时期还不算是彻底颠覆了从前的传统,美女的标准尚未有大的改变。瓜子脸属于贵人之相,从这点上来说,明治时期美人的标准只能算是传承了前代的传统。就如同说维新变法能够让百姓出人头地一样,所谓的“让百姓出人头地”,只不过是让地方上的底层武士也有出头的机会,而不单单是幕府直属的上层武士,绝非是像现在一样,人人平等。同样,美人的标准也难逃这样的法则。

即便是在德川幕府统治的三百年里,美人的标准也是不尽相同的。这一点从浮世绘名家的手笔中可窥一二。春信[1]、春章[2]、歌麿[3]与国贞[4]笔下的美人皆是圆脸、体态丰腴婀娜,无论是手臂、脚踝、还是腰身的线条均须圆润,当然,美人尖是一定要有的。可以说那时的美女个个都是软润欲滴。直到德川幕府的末期女性的形象才变得硬朗一些,稍具骨感且头发松散,发丝触手绝不会像真丝、丝绵、绘绢或是匹田丝那般丝滑,倒是有些皱绸、透绫或是木棉触手的滞涩感,这些都是源于江户的艺术风情。至此,从大阪、京都移植过来的美人标准,终于在江户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并且有了自己的特色。在浮世绘或是戏剧当中,总会出现一些纹理清晰的木纹,这些极具江户地方特色的文化,在文政[5]时期以后才获得人们的广泛认同。此后,具有中京名古屋特色的美女在烟花柳巷可谓是风靡一时。不标新立异谓之顺应时代潮流,就连京都生产的后宫人偶也不能免俗,这些后宫人偶的面容形体也不断发生着变化。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后宫人偶陡然间变得脸型尖削,而且显得有些神经质。

上古史上留名的美人,都是些上流社会的女子。也有少数民间的清丽少女,会出现在诗句当中,她们笑魇如花,面庞如雪,肌肤光润,额头宽阔,总是那样神采奕奕,脸上不见丝毫忧郁,眼呈丹凤,双颊丰腴且不臃肿,鼻子大小适中而且柔软,该是何等的娴静优雅!从依照光明皇后[6]的容貌建造的佛像,还有其他的物品当中,都能一窥当时美女的样貌,比如上野博物馆的吉祥天女像[7],还有出云大社的奇稻田姬[8]像等等。

 到了平安时代,人们赞美美人的容貌“如挂金灯般绚烂”。“挂金灯”是酸浆果的别称,可见当时的美女便就如酸浆果一般圆润、鲜红、艳丽。展阅古代绘卷,所绘女子形象也是骨骼较细,体态丰腴柔美,前额宽阔,双颊丰满,脸庞圆润,而脖颈则较短。在当时,长长的秀发与无尽的泪水就是女人的生命,在当时的文学作品当中,用在描写头发上的笔墨往往比描写姿容的还要多,在触物伤情的眼泪上也下了不少功夫,然而这泪水,与幕府末期自强自尊的江户女性强忍不住、夺眶而出眼泪有所不同,而是藏于帘影之下,绵绵长长,淅淅沥沥似春雨,哭得戚戚然让人心碎。

如果将平安时代的女性比作冬海棠、紫藤花的话,那么镰仓、室町时代的女性便如寒梅般芬芳,如樱花般从容。她们对生的执着,懂得无奈地放手,比起平安女性虽说少了些华美圆润,却多了些寂寥与落寞的凄美。无常与无奈对于这一时期的女性来说,虽为不可或缺,但实无必要将其列为评判美人的标准之一。

同为德川幕府时期,元禄年间美女与文化年间以后的美人又是大不相同。此前的时代有名的美女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至此,有名的美女则都是平民,这与以往形成了鲜明对比。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上流社会的女子,那些大名的妻女公主都形同笼中之鸟一般被关在内苑,而那些社会底层的女子,诸如洗浴女郎、妓女、甚至是道旁茶棚的斟茶倒酒的女子,由于与各色人等接触甚广,所以她们的美貌很容易在世间传颂。

当时美人椭圆形的脸庞上透出少许古铜色,五官端正,眼睛不能太小,眉毛浓密且自然上扬,眉间不能太局促,樱桃小口,牙齿雪白,耳廓修长且剔透,发际线要自然,不作任何修整,脖颈挺直,脑后的头发不能扎煞不齐,十指纤纤,指尖柔软,足长八文三分[9]且拇趾上翻,胸腹较常人长,腰间没有赘肉,臀部丰满,衣装搭配得当,举止端庄得体,心性平和,精通女子必备的技艺,全身没有一个痣……

——这是井原西鹤在《好色一代女》中所描述的他理想中的美人形象。

较之西鹤所憧憬的理想中的美人像,明治时代的女性显得有些粗线条,与“全身没有一个痣”这一点大相径庭。有些画中所绘美女,甚至额上生痣,倒是颇有些西洋风范。

德川幕府时期,吉原、岛原等烟花之地成为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之一,妓女们也纷纷模仿上流社会的习俗,她们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奢华起来。除了奢华的生活以外,妓女们也开始变得更有教养,以至于她们当中的一些人,甚至成了当时女性的典范。明治时期人们崇尚的则是艺妓之美,此时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贵妇人的社交圈也不断扩展,渐渐地,人们的喜好逐渐从女学生般的清纯退变到了烟花柳巷女子般的华美。这个时期也是从德川幕府时期过渡到大正时期的跳板。没有哪个时代的艺妓可以像明治时期的艺妓一样肆意妄为。德川幕府的主要社交场所在吉原,而明治政府官商聚集之地则是在新桥、赤坂一带的花柳明暗之地。艺妓们底气十足,根本就不把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放在眼里,只是一味地巴结高官显贵和富商。于是乎,不管是某某大人,还是某某总管,无论身份多么显赫,都要有一个艺妓出身的夫人。远的自不必说,彷佛就在昨日,连幕府的一名近卫官员都不屑将其娶为正室,可如今这些艺妓摇身一变,转眼就成为了能够出入皇城的显贵。在如此的世风之下,从祖训较严的贵族世家到一般平民百姓,竟似都以能娶到艺妓出身的女子为荣一般——这也成了多数家庭道德沦丧的主要原因。

但有些爱情往往也是出于误会——那些忙于国事,无暇顾及成家立室的人们,还有那些连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够出人头地,成为举足轻重的人,说了一些言不由衷、或许也是迫不得已的甜言蜜语,而那些艺妓又多是些愿意成为改革家有力后援的优秀女子,于是这些女子便成了这些人的夫人。世人对于改革家都是满怀敬仰,并以其为榜样,敬其为师长,但其实他们有时候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值得尊敬。虽说世风如此,但还是有些懂得自律的女子深居简出,如此一来,明治初年直至中期活跃的女性,就只有那些烟柳之地的艺妓了。

一条美子是一位世所罕见的美人,一说起“明眸皓齿”这个词,立刻就能想到她。她不但美貌,而且才学出众,即便是深居宫中,她所作的和歌依然能够流传到民间。

如果说明治天皇是日本国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那么美子皇后便是这个樱花烂漫的国度中女性的精华;如果说明治天皇是诞生于阳光之中的圣君,那么美子皇后便是那馥郁芳香的百花丛中的女皇。泱泱万乘之国,只有这位皇后,才配称得上是天照大神之后裔、东海姬氏之国[10]之国母;只有这位皇后,才配得上那八面玲珑的富士峰,才配得上那旭日东升的樱花之国。只因世间有此般美人,故而才有《竹取物语》等与美人有关的传说传世。

我们身为女性,万万不可忘记美子皇后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她让我们女性长期以来蒙昧的心灵得以开化,胸中沉睡的美梦得以苏醒,让我们明白女性只有靠自己的辛勤耕耘,才能收获甜美的果实。是她,让美术与文艺如此兴盛。她不仅仅着眼于新生事物,而且让消失殆尽的传统得以重生;她也不仅仅只是重视音乐与艺术,还更加重视文化与教育的发展。对于天皇来说,她是一位贤淑的皇后;对于日本国民来说,她是不可或缺的国家瑰宝。

美子皇后的身边,聚集了一群才艺堪比平安时代后宫才媛的女子。她曾指派五名少女去海外留学,也曾先后让下田歌子与岸田俊子(中岛湘烟)在十六岁时入宫学习,她有意拓展女性前进的道路。终于,虽然为数不多,在女子当中也诞生出了几位杰出人才。在这方面,美子皇后真可谓是功德无量。美子皇后是左大臣一条忠香之女。

注释:

[1]春信,即铃木春信(1725年-1770年7月7日),江户时代中期浮世绘画师。(译注)

[2]春章,即胜川春章(1726年-1793年1月19日),江户时代中期浮世绘画师。(译注)

[3]歌麿,即喜多川歌麿(1753年前后-1806年10月31日),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译注)

[4]国贞,即歌川国贞(1786年6月15日-1865年1月12日),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译注)

[5]文政,日本的年号,指1818年至1830年期间。(译注)

[6]光明皇后(701年-760年7月27日),奈良时代圣武天皇的皇后。(译注)

[7]吉祥天女像,奈良时代成画的吉祥天女像,画中的吉祥天女两手高举过胸,左手托如意宝珠,头部有圆形光环,于1951年被指定为日本国宝。(译注)

[8]奇稻田姬,日本神话中的人物,杀八首巨蛇的死素戋鸣之妻。(译注)

[9]文,此处为长度单位,多用以表示袜子或是鞋的大小,具体算法就是可以摆放几枚一文钱就是几文。一文约合2.4厘米。八文三分约为19.92厘米。(译注)

[10]在日本平安时代至室町时代流行的预言诗野马台诗中,称日本为“姬氏之国”。(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