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顿爵士的书房很小。就像那位秘书说的那样,只消一眼,就知道那里根本没有藏身之所。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来自缅甸和中国的饰品与古董琳琅满目;壁炉架上立着几个相框,宣告着这里的主人是个患上厌女症的富有单身汉。一张印度帝国的地图占了大半面墙。天气炎热,壁炉里并没有烧东西。凌乱的写字台上,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成为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两扇窗户都紧紧闭着,屋子久不通风,弥漫着股陈腐的味道。

一个方型的信封搁在布满灰尘的衬垫旁,史密斯一把抓了起来。克莱顿爵士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那封信,但我的同伴打开后却发现,里面竟只有白纸一张!

“你闻闻!”史密斯几乎是用命令地语气跟我说,随后把那封信递给了我。我凑上去闻了闻,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我问道。

“一种极其稀有的精油,”他答道,“我以前见过,但并不是在欧洲。佩特里,我好像明白些什么了。”

他拉低了灯罩,近距离地检视那些草纸、火柴,以及放置在壁炉和地面上的其余杂物。我从炉架上取下一个铜制的花瓶,正好奇地观察,不想史密斯在转过头来,神色古怪。

“放回去,老伙计,”他轻声说道。

我有些诧异,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不要触碰房里的任何物件。可能会有危险。”

他说话的语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迅速把花瓶放回架子,站在书房的门边,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搜寻着房间的每一处角落——书本后边、每一个装饰品、抽屉里、橱柜里、架子上。

“就这样吧,”最后他说道。“没什么发现,我也没时间继续搜了。”

我们回到藏书室里。

“韦茅斯探长,”我的朋友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希望立刻将克莱顿爵士的尸体从这间屋子里移走,再把藏书室的门给锁上,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除非得到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进来。”我同伴的语气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使那位苏格兰场的探长毫无异议地遵从他的指令。和伯布因先生简单地交谈几句之后,史密斯迅速地下了楼。大厅里有一位看起来像是穿着便装的男仆在等他。

“你就是威尔斯吧?”史密斯问道。

“是的,先生。”

“克莱顿爵士死的时候,你在房子的后面听到了某种叫声?”

“是的,先生。我当时正在车库门口锁门,碰巧抬头看到了克莱顿先生书房的窗户,看见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先生,就算窗子是关着的也可以望见他平常坐在那里写字的身影。紧接着,我就听到叫声从巷子里传过来。”

“什么样的叫声?”

这仆人一定是被可怕的经历吓坏了,思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像是一种——哀嚎,先生,”他最后说道,“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也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像这样吗?”史密斯说着,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嚎似的叫声。这声音难以名状,威尔斯给吓得直打哆嗦。的确,这声音很是骇人。

“我想是的,先生,”威尔斯说道,“只是当时声音更响一些。”

“这就对了,”史密斯说道,我从他说话的语气中觉察到一丝得意。“不过等等!带我们去房子后面瞧瞧。”

那位仆人鞠了一躬,在前面带路,我们很快就来到了一个铺着石砖的小院子里。这是个静谧的仲夏夜,繁星点缀在的深蓝寂静的穹苍。这无垠而永恒的宁静之中,却难包藏了丑陋的罪恶和凶残的罪行。这幽寂的夜,纵容了一个鬼魅的魂灵游荡在浩渺的尘世间。

“朝上看,先生,那就是书房的窗户了。您左手边的那堵墙后边,哀嚎就是从那条巷子传过来的,再往前就是摄政公园了。”

“从那儿可以看到书房的窗户吗?”

“哦,可以的,先生。”

“相邻的房子是谁家的呢?”

“是普莱特·休斯顿少将的,先生;但是他们一家现在都不在城里。”

“我猜那些铁梯连接着工作室和仆人们的住处吧?”

“您说得对,先生。”

“那就派个人告诉少将的管家,我们这儿有点事情需要他们协助调查;我得检查检查那些梯子。”

尽管我的同伴言行举止颇有些怪异,我此刻却脑袋空空。自打奈兰·史密斯进了我房间的那一刻开始,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游走在断断续续的梦魇中。我的同伴手臂上伤疤背后的遭遇;我们来到克莱顿·戴维爵士府上的情景;那位秘书的描述中死者临终的那句,“红色的手”;书房里潜藏着的危险;巷子里的哀嚎——这些林林总总与其说是理性的现实,倒更像是谵妄的梦境。所以,当脸色惨白的仆人,将隔壁管家——一个神色紧张的老妇人带到我们面前时,密斯说出来话没有丝毫没让我感到诧异:

“你在外面转转吧,佩特里。所有人都出去了。天色已晚,你要睁大眼睛,提高警惕。我原以为我能把握住先机,没想到还是让他抢在了前头。更糟糕的是,他很有可能也已经知道我回来了。”

说着他进了房子,把我一个人丢在广场上。我终于能停下来好好思考和消化刚才这些事了。

闹哄哄的人群已经离开犯罪现场,有关克莱顿爵士是自然死亡的说法也不胫而走。酷热的天气下,居民大多都去了城外避暑,偌大的广场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猝不及防地被卷入这谜团之中。

克莱顿爵士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奈兰·史密斯知道吗?我相当怀疑他已经知道了真相。那封沾染了香味的信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重要线索呢?是哪位神秘人叫史密斯如此胆战心惊?又是谁铤而走险谋杀了克莱顿爵士?那位克莱顿·戴维爵士,无论是在印度供职期间,还是在本土漫长的服役生涯里,不论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皆是对其口碑载道。那么,那位蛰伏着的死敌究竟会是谁呢?

我的肩头突然被轻轻拍了一下。

我转过身,心脏跳得像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今晚的任务像是在我原本麻木的神经里,猛地打入一泵兴奋剂。

一个被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姑娘站在我身边。她注视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诱人的美艳容貌,这样清丽脱俗的气质。她有着近乎完美的白皙的肤色,一双克里奥尔人那样乌黑的瞳仁与睫毛,还有那饱满的鲜艳欲滴的朱唇,我立刻知道,这足以让我耽溺于她轻轻一触的美丽陌生女子,绝非是我们北方海岸能够孕育出的精灵。

“很抱歉,”她带着奇怪却又令人愉悦的口音,纤细的手搭在我肩头上,指甲上缀满了珠宝,“我刚才吓着您了吗——克莱顿爵士是真的——被杀害了吗?”

我望着她那双带着带着疑问的大眼睛,不由心生疑窦,但在这双神秘的眼眸里我什么也看不到——她那绝美的容颜又让我心神荡漾起来。这时,一个古怪的念头从我脑中一闪而过:如果那芬芳的朱唇其实并非天然而是后天的粉饰,那么她的一个吻痕——也许并不难拭去——却和我在死者手背上见到的那个红斑十分相似。这样荒诞的想法很快就被我被抹除了,简直是中世纪传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这应该是暗夜带给我的无端的不安。毫无疑问,她应该只是个与克莱顿先生有些来往的朋友或熟人。

“现在就断定是‘谋杀’还为时过早,”我答道,表现得像是仔细推理了一番才得出了这个结论一般,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替她解答。

“但是他已经——死了?”

我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睛,发出戚戚的哀叹,身形晃了晃,险些站立不住。我担心她会昏过去,赶忙用胳膊环住她的肩膀;她忧伤地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将我推开。

“我没事,谢谢您,”她说道。

“真的不要紧吗?我陪你走走吧,也许你会好些?”

她摇摇头,那双迷人的眼睛扫了我一下,哀伤而尴尬地望向别处。我正不知该怎么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她突然继续说道:

“我不想卷入这糟糕的事件中,可是——我想我能为警方——提供一些信息。您能把这个交给——您觉得合适的人吗?”

她递给我一封信,撩人的目光再次和我交会,然后匆匆走开了。我愣在原地,目送她那婀娜的身姿走远,但她走了才十几步又突然折返回来。

她避开我的目光,转而看向远处广场的一角以及普莱特·休斯顿少将的府邸,做出了一个令人诧异的请求:

“有件事情十分重要,如果您愿意帮个忙,我将不胜感激,”——她的目光里透着殷切的期盼——“当您把这封信转交给那个合适的人后,请立即离开,今晚之内别再接近他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裹紧斗篷,跑开了。我正犹豫到底要不要跟上她的时候(她的话再次激起了我所有的疑虑),她已经踪影全无了!不远处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紧接着,我看见奈兰·史密斯从台阶上飞奔下来。我想,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合适的人选。

“史密斯!”待他走近我,我大声说道,“告诉我!我们现在要做什么?”随即我告诉了他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的朋友神情凝重地听完我的经历,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她可的确是张好牌,”史密斯说道;“但他不知道我自有我的对策。”

“什么!你认识这个姑娘!她是谁?”

“她是敌军的军器库里最精良武器之一,佩特里。但女人是一把双刃剑,一点也不可靠。有意思的是,她那种东方气质一下子让你着了迷。哦,你别不屑,这再明显不过了。她的差事就是把这封信交到我手里。把信给我吧。”

我把信递给他。

“她做到了。你闻一下。”

他把信封递到我鼻子底下,我感到一阵眩晕,立刻意识到这奇怪的香味是什么。

“你知道这和克莱顿爵士的死有关吧?你还疑惑吗?佩特里,她并不想你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史密斯,”我有些瑟瑟发抖,“在这个可怕的事件中,我一直盲目地跟着你,从不逼你给我任何解释,但此刻我必须要你给个说法,否则我是绝不会继续下去的。”

“多走几步吧,”他回答道,“到前面的出租车上。这儿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哦,你不必担心刀枪之类的袭击。那人让仆从盯着我们,他可看不上这些不体面,又那么容易暴露身份的武器。”

只有三辆出租车停在路边,我们正要钻进第一辆车的时候,什么东西“嘶”的一声掠过我的耳畔,飞过我和史密斯,掠过出租车的车顶,最后落到了广场中央大门紧闭的花园里。

“什么东西?”我惊叫。

“快进去——快!”史密斯在在后面推我进去,“这只是第一次袭击!我解释不了那么多了。别让那个人听见我们的谈话。他什么都还没有发现。佩特里,把你旁边的窗户拉开,伸出头往后看看。很好!我们要开动了。”

出租车猛地一颤开动了,我从车后窗探出头向后望去。

“那人进了另一辆车。我想,他正跟踪我们。”

奈兰·史密斯靠到椅背上,苦笑了两声。

“佩特里,”他说道,“如果我能从这破事中幸存下来的话,我一定会发现,生活是多么美好。”

我没出声,他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烟袋,装满烟斗。

“你刚才让我给你解释,”他继续说道,“我会尽量和你说清楚。我想你疑惑的是,为什么一个原本供职于英国政府,之前驻扎在缅甸的官员,突然出现在了伦敦,还摇身一变成了侦探。佩特里,我来这儿——是得到了高层许可的,因为——出于非常偶然的原因,我掌握了一点线索。沿着这点蛛丝马迹找下去,不出所料,我得到了那个人凶残行径的证据。案子进展到现在,称他是某种东方神秘力量的化身,似乎还有失公允,但我想说,他所扮演的角色,至少能让人将他联想成,这股力量派遣来到伦敦的特使。”

他停顿了一下,回过头瞥了一眼尾随的那辆车。

“在我们到家之前,一路上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平静地说道。“之后就不好说了。我继续和你说吧:那个人,我不管他是个疯子还是称职的特工,绝对是当今世界我所知道的最凶残可怕的人。他会讲文明开化社会的几乎每一门语言,甚至对多数蛮荒之地的土语也颇为精通。他的文理学知识超过了现今任何顶尖学府所能教授的范畴。三个绝世天才的脑袋加到一块儿也顶不上他一个厉害。佩特里,他是个精神巨匠。”

“你这话太叫我惊讶了!”我说道。

“至于他的任务。你以为儒勒·弗诺先生为什么会暴毙在巴黎的剧院里?心率衰竭吗?不!因为在他最后的演讲中,他提到他知道东京谜团的答案。斯坦尼斯洛斯大公又是怎么回事?潜逃?自杀?根本不是这样。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觉察到了俄罗斯的险境日趋降临。也只有他知道有关蒙古的真相。为什么克莱顿·戴维爵士会被杀害?因为,倘若他参与的工作为人所知,人们就会明白,这世上只有他一个英国人深谙西藏边境防线的重要性。我郑重地告诉你,佩特里,我提到的这些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又有谁让整个西方世界觉察到东方的觉醒呢?又有谁能让聋子听见,叫瞎子睁眼呢?而这数以万计的人会对他言听计从?他必须去死。这仅仅只是恶魔战役中的一个阶段,其他的我也只能做一些猜测而已了。”

“可是,史密斯,这简直难以置信!是怎样误入歧途的天才才能做出这样神秘而可怕的事?”

“不妨想象这样一个人,清瘦高挑,耸着肩膀,撒旦【注】般的脸上长着莎士比亚式的眉毛,光秃秃的脑壳,狭长的眼透着猫眼一样的绿光。他有着东方民族特有的冷酷和精明,他通晓古今,可以说是所有学识的集大成者;你再想象——他富可敌国却神出鬼没,无人知晓他的存在。你若能想象出这样一个可怕的人,你的脑海中就有了傅满洲博士的模样了,他就是黄祸【注】的化身。” 【注】“黄祸”: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西方兴起,宣称中国等东方黄种民族国家是威胁欧洲的祸害。 【注】撒旦:是《圣经》中记载的堕天使即魔鬼。 【注】东京:Tongking,亦写作“Tonkin”,越南北部一地区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