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费城插曲

我曾听人说过,可怜的奴隶在北方有许多朋友。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一些朋友。同时,我们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全天下人皆是朋友,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我找到心地善良的船长,感谢他一路上对我们的关照,他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会永远铭记于心。我拜托他帮我捎个口信给老家的朋友,他保证一定带到。我们登上一艘划艇,约摸十五分钟便抵达了费城的一座木码头。我站在码头上四处张望,友善的船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身后站着一位样貌体面的黑人。我去问问他有没有开往纽约的火车 ,告诉他你想立刻搭火车。”我谢过船长,又请他指点我去哪里的商店可以买到手套和面纱。船长一一告诉了我,还说他会和那名黑人交谈,一直等到我回来。我尽量快去快回。在船上时,我勤加锻炼,又时常用盐水搓洗,双脚基本上复原了。城市繁华,人声喧嚣,我一时有些迷茫,但很快就找到了商店,给范妮和我自己买了几张双层面纱和几副手套。店家说课税很重。我以前从没听过这个词,但我没吱声儿,生怕店家知道了我是外乡人,就会问我打哪儿来。我给了他一块金币,他找了钱给我,我数了数,看看究竟课了多少税。回到码头上,船长把我引见给那名黑人,尊敬的耶利米.达勒姆,伯特利教会的牧师。他握着我的手,仿佛我们结识已久。达勒姆先生说我们到得太晚了,赶不上去纽约的早班车,得等到今晚或者明早。他邀请我上他家去,说他的妻子保准会热情地欢迎我,也会把我的朋友妥善安置在他的邻居家。我谢过他对我们这两个陌生人的善意帮助,告诉他如果我要在这里逗留一阵子,便打算去寻找一些老乡。达勒姆先生坚持要请我吃饭,然后帮我寻找老乡。船员们过来和我们道别,我握着他们粗糙有力的双手,热泪盈眶。一路上,他们待我们非常友善,帮了我们许多大忙。

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座城市,也没见过街上有这么多人。行人们似乎都在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在船上时,我坐在甲板上,风吹日晒,脸上先是起了好多水泡,后来又脱了一层皮,我想他们轻易看不出我的种族。

达勒姆太太亲切地欢迎我,什么都没问。我身心俱疲,她的友善让我为之一振 。愿上帝保佑她!我相信她不仅对我深怀怜悯,也一定曾经抚慰过其他疲惫的心灵。她有丈夫陪伴,儿女绕膝,因为有法律的保护,这个家庭显得神圣不可冒犯。我想起自己的孩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吃过饭后,达勒姆先生陪我一起去寻访我先前提过的朋友。他们都是我的老乡。我想,若是能见到熟悉的面孔,一定非常令人开心。可惜他们都不在家,我们只好原路返回。街道打扫得十分整洁,令人心情舒畅。路上,达勒姆先生说我先前向他说起我想见见女儿,他十分惊讶,因为我看起来年纪轻轻,他以为我还没结婚呢。他就要触及一个我非常敏感的话题了,我猜他接下来就会问关于我丈夫的事情。如果我据实相告,他会怎么看我呢?我告诉他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在纽约,一个在南方。他又进一步问了一些问题,我把自己人生中一些最重要的经历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揭开过去的伤疤非常痛苦,但我不能欺骗他。我认为,如果他愿意和我交朋友,首先他应该知道我这人是否值得结交。“如果我刚才触动了你的感情,很抱歉。”他说,“我并非闲得无聊打探你的隐私。我想要了解你的情况,看看怎样才能帮到你或者你的女儿。你毫无隐瞒,非常诚实,但不要对所有人都不设防。有些冷酷无情的人可能会因此而瞧不起你。”

瞧不起,这句话像燃烧的煤块一样灼伤了我。我答道:“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我相信他会宽恕我。如果我获准和孩子们在一起,我会做一个好妈妈,好好生活,争口气,不会让人瞧不起。”

“我尊重你的感情。”他说,“相信上帝,坚持善念,你就不会没有朋友。”

到家后,我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外面的世界关在门外片刻。牧师的话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悲伤的往事像一片巨大的阴影袭上心头。我正想着心事,突然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惊醒了。达勒姆太太走进来,一脸和气。她说楼下有一位支持反奴隶制的朋友想要见见我。我努力克服自己怕见陌生人的心理,随她下楼。那人问了我许多问题,比如我有什么经历,又是怎样逃脱了奴役。我注意到他问这些问题时,措辞十分谨慎,没有提及任何伤害我感情的字眼。只有曾经饱受冷眼与慢待的人才能充分理解他这样做多么令人高兴。反奴隶制的朋友问我有什么打算,若有需要,他可以提供帮助。眼下,范妮被妥善地安置到达勒姆先生的一位朋友家中。反奴隶制协会同意帮她支付去纽约的路费。他们也提出帮我付钱,但我谢绝了,告诉他们我的外祖母给我准备了足够的盘缠。他们一再挽留我们在费城多待上几天,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再护送我们上路。我欣然从命,因为我不仅害怕见到奴隶主,也有些害怕铁路。我这辈子还没坐过火车呢。在我看来,坐火车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 ,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我坚信自己就要成为一名自由的女性了,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入睡。刚睡着一会儿,就被火警的铃声惊醒了。我跳起来,匆匆披上衣服。在我的老家,遇上这种事情,人人都会急忙胡乱穿上衣服。白人认为有人可能会趁着大火兴风作浪,因此得做好万全的准备,黑人则被派出去灭火。我们镇上只有一台灭火机。黑人妇孺常常奉命把灭火机拖到河边上灌满水。达勒姆太太的女儿和我睡在同一间屋里,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她一直没醒,我想我有责任叫醒她。“怎么了?”她揉着眼睛问道。

“街上有人在叫起火了,火警警铃也响起来了。”我答道。

“那又怎么了?”她睡眼惺忪地说,“我们都见惯不怪了,从来不起来,除非着火的地方很近。起来干嘛呀?”

我们居然不用去帮忙给灭火机灌水,我十分惊讶。我就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开始学习在大城市里怎样为人处事。

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有女人在叫卖鲜鱼、浆果、萝卜和各种杂七杂八的货品。我觉得十分新鲜,早早就穿戴好,坐在窗口看着人生中这些新鲜未知的事物。

在我看来,费城是个美妙的地方。吃早餐时,大家听说我想出门拖火车头 ,都被逗乐了,我也跟着大家一起笑。

我去看望范妮,她对新结识的朋友非常满意,一点儿也不急着动身。我也很喜爱和善的女主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比我强得多。每一天,几乎每时每刻,我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知识储备都有所增益。她谨慎地带我出门去见识这座城市。一天,她带我去了一位画家的画室,给我看了几幅她的孩子的肖像画。以前我从未看过黑人的画像,真漂亮。

第五天晚上,达勒姆太太的一位朋友提出次日一早陪我们前往纽约。分别在即,我握着这位善良的女主人的手,很想知道她丈夫有没有把我的事情透露给她。我猜他说过,但她只字未提。也许是出于女性的同情和细腻的心思,使她保持了沉默。

达勒姆先生把火车票递给我们,有些为难地说:“恐怕你们这一趟坐得不舒服,但我买不到头等车厢的票。”

我以为是给他的钱不够,便又补了一些。“不,不。”他说,“有钱也买不到。他们不允许黑人进入头等车厢。”

我对自由州的热情被泼了第一盆冷水。在南方,黑人被允许乘坐在白人的车厢后面一节肮脏不堪的车厢中,但他们不必为了这份特权付费。北方也学到了奴隶制这一套,意识到这一点,我很难过。

我们挤上一节宽敞简陋的车厢,两壁都有窗户,窗户开得高高的,不站起来根本看不到外面。车厢里满满当当都是人,什么国家的都有。车厢里摆满了床铺和摇篮,里面躺着哇哇大哭、两腿乱蹬的小婴儿。男人们嘴里叼着雪茄或烟管,随意地把装着威士忌的酒壶传来传去。威士忌的酒气和浓烈的烟草味令我感到厌恶,周围的人们肆无忌惮地讲着粗俗的笑话,唱着下流的歌曲,让我几欲作呕。这趟旅程十分令人不快。不过打那时起,事情开始有所好转。

第三十二章  母女重逢

刚到纽约,我便被一群马车夫团团围住,他们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要坐马车吗,夫人?”我被他们吵得快发疯了。我们正和一名马车夫讨价还价,十二先令,载我们去苏利文街。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爱尔兰人走上前来,说:“我只收你们六先令。”价钱少了一半,我们自然乐意,问他是否马上就走。“当然了,女士们。”他答道。这时我留意到马车夫们冲彼此挤眉弄眼地笑,就问他的车子是不是好的。“当然是好的了,女士们。要是我用破破烂烂不像样的车子拉你们,就叫天打五雷劈。”我们把行李票拿给他,他去取行李,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女士们,请往这边走。”我们跟着他走,发现我们的行李箱装在一辆卡车上,他让我们坐在行李箱上。我们争辩道这和先前谈好的不一样,叫他把箱子拿下来。他骂骂咧咧地说,除非我们付给他六先令,他才会搬。初来乍到,我们不想惹人注意,那样太不谨慎了。我刚要拿钱给他,旁边一名男子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别付钱。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摆脱了那个爱尔兰车夫的纠缠,把我们的行李箱套在马背上。先前有人给我们推荐了一家位于苏利文街的寄宿公寓,我们便朝那里驶去。范妮和我就此分道扬镳。反奴隶制协会给她提供了住宿,后来我听说她过得十分宽裕。我派人去找从我老家来的一个朋友,他在纽约做生意有些日子了。他闻讯立刻赶来,我告诉他我想见自己的女儿,请他帮忙安排我们见上一面。

我提醒他别让我借宿的家庭知道我刚从南方来,因为他们还以为我在北方待了七年了。他告诉我布鲁克林有一名黑人女子是我的老乡,我最好上她家去和女儿见面。我满怀感激,接受了他的建议。他答应陪我去布鲁克林。我们渡过富尔顿码头,走上紫薇大道,来到一座房子前,他说就是这儿。正要进门,有两个小姑娘打我身边经过。朋友让我看两眼。我转过头去,认出年纪大点的那个姑娘是莎拉,她母亲从前和我外祖母住在一起,几年前离开南方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又惊又喜,张开双臂抱住她,询问她母亲的近况。

“你也不看看另一个姑娘。”朋友提醒道。我转过身来,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我的艾伦!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又把她拉开,细细打量着她。自打我们母女俩分离后,这两年来她变化不小。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脱母亲的眼睛。朋友让我们都进屋说话,但艾伦说她是出来跑腿办事的,她会尽快办完事,然后回去请求霍布斯太太让她来和我见面。我们约定明天我让人去找她。她的小伙伴莎拉则飞奔着去告诉她母亲我来了。进屋后,我发现女主人不在,便等着她回来。还没见着她的面,就听到她一迭声地问:“琳达.布伦特在哪儿?我和她的父母老早就认识了。”很快莎拉和她母亲也来了,论起来大家都是我外祖母的左邻右舍。朋友们围着我,热切地问长问短,又是笑,又是抹眼泪,又是喊叫。大家感谢上帝保佑我逃脱了压迫,平平安安来到长岛。这一天我着实心情激动,和我在自己沉闷的小窝中度过的那些郁郁寡欢的日子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第二天是礼拜天。刚一醒来,我满脑子就想着要给艾伦的女主人霍布斯太太送个信去。很显然,我刚到这里没多久,要不然我早就该去见自己的女儿了。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刚从南方来,否则他们可能会怀疑我躲在那里,就算不会连累他人,也会给许多人惹来麻烦。

我这人喜欢有话直说,不喜欢绕弯子。现在我也骗人了,都怪奴隶制。这个残暴不当的制度逼得我别无选择,只好说谎。我开始写便条,谎称自己刚刚从加拿大回来,很想让女儿来见见我。艾伦来了,带来霍布斯太太的口信,请我去她家一趟,让我别害怕。我和女儿交谈一番,但我的心情并不轻松。我问她主人待她好不好,她嘴上说着好,但语气却言不由衷。在我看来,她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宽心,不愿让我为了她的事情担忧。她离开之前,诚恳地问:“妈妈,你会带我走,和你一起生活吗?”一想到我暂时无力给她一个家,只能等我找到工作自食其力,也许要很久以后,我就心如刀割。当初她被送到霍布斯太太家,说好要送她去上学。她在霍布斯太太家两年了,如今已经九岁大了,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这是毫无理由的,因为布鲁克林就有几所良好的公立学校,可以免费念书。

她和我一起待到天黑,我送她回家。霍布斯一家友好地接待了我,全家人都交口称赞艾伦能干听话。霍布斯太太冷冷地看着我,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堂兄桑德斯先生已经把艾伦给了我的大女儿,等她长大后,就会给我大女儿做侍女。“我缄口不答。她怎么这样?她也是做母亲的人,理应知道母爱的力量,她完全清楚桑德斯先生和我孩子的关系,她怎么把刀子插到我的心上,还这样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他们对她不闻不问,我也不再感到惊讶。霍布斯先生从前家境优渥,后来家道中落,他在海关谋了份下等差事。也许他们盼着有朝一日重返南方。艾伦懂的东西足够应付一份奴隶的差使了。我恨不得马上去找一份工作挣钱,那样我也许就能改变我的孩子漂泊不定的处境。桑德斯先生并未遵守自己的诺言解放他们,在艾伦的事情上我也被蒙骗了。那么我又拿什么来保证本杰明的安全?我觉得自己毫无保障。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朋友家。为了保护我的孩子,我必须给自己赎身。尽管我声称自己是自由人,有时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但我知道自己毫无保障。那天晚上,我坐下来给弗林特先生写了一封信,问给我赎身的最低条件是什么。鉴于在法律上,我属于他的女儿,我也给她写了一封信,询问了相同的问题。

自打我来到北方,我就一直留意着我亲爱的弟弟威廉的去向。我四处打听,听说他在波士顿,就去了那里。到了波士顿,才知道他已经去了新贝德福德。我写了封信寄到那里,又被告知他已经出海捕鲸,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我回到纽约,想在艾伦住的附近找份工作。我收到弗林特先生的回信,可是他的回信并未令我得到鼓舞。他建议我回去服侍我法律上的主人,然后我的任何请求也许就能得到许可。我把这封信借给一位朋友,被他弄丢了,不然我就能复印一份呈给列位看官。

第三十章 找到主家

眼下最令我心焦的不是找工作。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虽然走多了路两腿还是会肿胀。现在我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在于:如果雇佣陌生人,雇主要求有推荐信。而以我目前的特殊情况,自然无法从我曾经忠心耿耿服侍的主人家那里拿到任何文书证明。

一天,一个熟人告诉我说有位夫人想给她的小宝宝请一个保姆,我立刻就去应聘这份工作。那位夫人说她想找个自己生养过、惯于照顾婴儿的人,我说我曾经哺育过自己的两个孩子。她又问了我许多问题,但却没有要求我以前的雇主出具推荐信,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告诉我她是英国人,我觉得那是个令人心情畅快的地方,因为我听说那里的人们不像美国人这么歧视黑人。我们说好试用期一周。试工结束后,双方都很满意,我被雇佣了一个月。

天父对我如此眷顾,引领我来到这里。布鲁斯太太为人和善、温文尔雅,事实证明,她也是一个真诚又富有同情心的朋友。就在我上工的一个月即将结束前,由于需要频繁地上楼下楼,我的两腿变得肿胀、疼痛不堪,无法再履行自己的职责。倘若换成其他夫人,也许想都不想就把我辞退了。但布鲁斯太太安排我不用爬楼梯,还请了一位医生来照顾我。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是一名逃跑的奴隶。她见我时常面露悲色,就善意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她我与至亲、骨肉分离,但并未对她说起笼罩在我心头的不安全感。我渴望向人吐露心声,但我曾经惨遭白人欺骗,已经对他们完全失去了信心。若他们对我好言好语,我便会认为他们是出于私心。我刚来这个家时,因为奴隶制而对人充满不信任。但六个月过去了,布鲁斯太太文雅的气度和她可爱的小宝宝天真无邪的笑脸,渐渐融化了我内心的坚冰。她谈吐睿智,还准许我忙完家务活后读点书,我狭隘的眼界日渐开阔,人也慢慢变得活力四射,性格开朗。

然而,安全感的缺失,尤其是想到我的孩子毫无保障,时常在我充满阳光的生活中投下丝丝阴影。布鲁斯太太帮我给艾伦找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虽然好,但我不敢接受,生怕得罪了霍布斯一家。他们了解我朝不保夕的情况,手中握着我的把柄,我得提防着他们,直到我能够凭着自己的劳动力挣到钱,给我的孩子一个家。对于艾伦的境遇,我很不满意,她没有得到精心照料。有时她到纽约来看我,时常捎来霍布斯太太的口信,要我给她买双鞋子或者买件衣服之类的。霍布斯太太总是保证说,等霍布斯先生从海关领到薪水,就会把钱还给我,但不知怎的,领薪水的日子总是遥遥无期。于是我挣的钱大部分都花在了艾伦身上,让她穿的舒舒服服。不过,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我更担心他们会因为经济上的拮据而把我的宝贝小女儿卖掉。我知道他们一直和南方人有联系,有的是机会这样做。我曾经说过,艾伦两岁大时,弗林特先生把她关进监牢,由于发麻疹,她的眼睛发炎了。现在还时常发炎。好心的布鲁斯太太建议让艾伦到纽约来住上一阵子,让艾略特医生,一位著名的眼科专家给她好好诊治一番。在我看来,当妈的提出这样的要求完全合情合理,但霍布斯太太却大发雷霆,不准她来。以我当时的处境,如果一味坚持己见未免太不谨慎了,于是我没有任何怨言,但我渴望能完全自由地尽到当母亲的责任。后来我又去了布鲁克林,霍布斯太太也许是为自己先前发火道歉,告诉我她已经请了自己的医生给艾伦看眼睛,又解释说她当时拒绝我的要求是因为她认为让艾伦在纽约接受看护不安全。我默默地接受了她的解释,但她对我说过我的孩子属于她的女儿,所以我怀疑她真实的动机是害怕我夺走她的财产。也许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以我对南方人的了解,我很难相信她这样做是出于其他理由。

我的人生苦乐掺半,悲喜交加,我很感谢我的人生并不是一味的苦涩。我很喜爱布鲁斯太太的小宝宝。每当她对着我咿咿呀呀地欢笑,伸出两条柔嫩的小胳膊信任地抱着我的脖子,都让我想起了本尼和艾伦小时候,我伤痕累累的心被抚平了。一天早上,晨光明媚,我站在窗口,怀抱着小宝宝轻轻摇晃,突然间,我注意到一个穿着海员衣服的年青人,他每经过一栋房子,都会走近细看。我认真地盯着他看,他是我的弟弟威廉吗?一定是他——不过,他变化真大!我把宝宝安置好,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打开前门,向那个海员挥手。不到一分钟后,我就被弟弟紧紧抱在怀中,我们都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听了彼此的遭遇,又是哭,又是笑!我带他到布鲁克林去见艾伦,当我被锁在那阴暗的小屋里时,他曾经对艾伦关爱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在纽约待了一周,他对我和艾伦的真挚情感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一种感情比共同患难来得更为紧密。

第三十四章 重遇故敌

我写信给我年轻的女主人艾米丽.弗林特小姐,请她准许我给自己赎身,可是毫无回音。然而过了一阵子,我收到一封回信,写信人自称是她的弟弟。为了正确地理解这封信的内容,请列位看官务必记住,弗林特一家以为我在北方待了好多年。他们不知道我知道医生三次上纽约来找我,也不知道他向人借五百美元来找我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们也不知道,南希姨妈去世和葬礼的详情我当时就知道了。我一直保留着这封信,内容是

你写给我姐姐的信几天前收到了。我从信上看出,你很想回到故乡和朋友家人团聚。看到你这么说,我们都很高兴。我向你保证,就算以前我家里有人对你心怀怨恨,现在也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们都很同情你的不幸遭遇,愿意倾尽全力让你生活得心满意足。你很难以自由人的身份回来。如果你的外祖母为你赎了身,我们就不知道是否允许你留下来,尽管这样做是合法的。如果一个仆人长时间不在主人家中,却又获准为自己赎身,然后以自由人的身份回来,这样做影响不好。从你的来信中看,我猜想你的境况一定很艰难。回家来吧。你有权再度得到我们的关爱。我们会张开双臂、噙着喜悦的泪水接纳你。你不用顾忌会受到冷待,因为我们没有花费人力财力去寻找你。要是我们这么做了,那肯定是另一番情形了。你知道我姐姐一直都很喜欢你,从来没把你当成奴隶,也从来没让你干过苦活或者下地劳动。相反,我们一直让你待在家里,把你当做家庭的一员,你和自由人也差不多了。我们认为你逃跑是自扫颜面。我相信你会自愿回来,因此代表我姐姐给你写了这封信。我们全家人都很乐意再见到你,你那年迈可怜的外祖母听我念了你的来信,十分盼望你回来。她年纪大了,需要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你肯定也听说了你姨妈的死讯。她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也是一名虔诚的国教信徒。她一生笃信基督教,她教会了我们该如何生活,也教会了我们如何死亡——噢,这知识的代价太高了!如果你能看到她临终之际,我们和她母亲一起围在她的床头,我们为她淌下的眼泪汇聚在一起,你就会感受到主仆之间的情感纽带就如同母子之间的情感一样真挚深切。不过这个话题太沉痛了。我就此住笔吧。如果你乐得远离你年迈的外祖母、你的孩子和关爱你的朋友,那你尽管待在异乡吧。我们也不会自作多情地担心你。但如果你愿意回来,我们会尽力让你过得开开心心。如果你不想留在我们家里,我们会说服父亲,让你在乡邻里选择一个人为你赎身。请尽快回信告诉我们你的选择。姐姐随信捎去她对你的爱。同时,请相信我是你真诚的朋友,真诚地为你祈祷。

信的落款人是艾米丽的弟弟,他还是个小孩子呢。我知道,这封信看行文风格就不是他的年纪能写出来的。而且虽然写信的人刻意掩饰,前几年我竟然没有立刻认出弗林特先生这个奴隶主,伪君子的笔迹!这个老狐狸以为我还会傻乎乎地自投罗网吗?非洲人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笨。我没有回信感谢弗林特一家的“盛情”邀请——是我疏忽了,毫无疑问,他们又要拿这点指责我忘恩负义了。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南方一名朋友的来信,告知我弗林特先生要来北方。这封信延误了,我估计他没准儿已经上路了。布鲁斯太太不知道我是逃跑出来的。我告诉她我有要事要去波士顿一趟,我弟弟在那儿,我请求她允许让我一位朋友替我工作两周做保姆。我立刻起程,一到波士顿,我就写信给外祖母说如果本尼来了,务必把他送到波士顿。我知道她一直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把本尼送到北方来。庆幸的是,她有合法的权利这样做,无需征得任何人同意。她是一名自由的女性。在为我的孩子赎身的时候,桑德斯先生希望以她的名义签署卖契。我猜他预付了钱,但无从得知。在南方,一位绅士可以拥有一群黑人孩子,没什么丢脸的。然而如果让人知道这些孩子他是买来打算放他们自由的,这种情形对于他们的“奴隶制度”而言很危险,他也会受人唾弃。

眼下有个好机会送本尼上一艘直达纽约的轮船。他被人带上船,怀里揣着一封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信中请那位朋友把本尼送到波士顿。一天清早,有人使劲敲门,本杰明冲进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他大叫道,“我来了!我一路跑来的。我一个人来的。你怎么样?”

列位看官,你们能想象得到我有多高兴吗?你们想象不到,除非你们也曾经是一名奴隶母亲。本杰明兴奋得叽叽呱呱说不个停。“妈妈,你怎么不把艾伦带过来?我到布鲁克林去看了她,我和她道别的时候,她很难过。她说:‘噢,本,真希望我也能和你一起去。’我以为她应该懂很多知识,不过她没有我懂得多。因为我识字,她不识字。妈妈,我来的路上所有的衣服都弄丢了。我怎么买衣服呢?我想,在北方,自由的男孩可以和白人男孩相处得很好吧。”

我不想告诉这个乐观、快乐的小家伙他错得多离谱。我把他带到一家裁缝店,给他做了一身换洗衣服。那一天余下的时光就在我俩你问我答中度过了,我们总是说,希望外祖母能和我们在一起,本尼说了好几次要马上给她写信,把船上的每件事情和他的波士顿之行告诉她。

弗林特医生到了纽约后四处找我,想邀我同他一道回去。但他怎么都找不到我,他善意的邀请屡屡受挫,这个温情脉脉、“张开双臂”等着我的家庭,注定要失望了。

当我得知他已经安然到家后,就把本杰明托付给我的弟弟威廉,自己则回到布鲁斯太太家。冬去春来,我一直在布鲁斯太太家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地干活,小宝宝玛丽惹人喜爱,她优秀的母亲为人体贴又善良,还有偶尔和我亲爱的女儿见上一面,这一切都令我感到十分快活。

然而,夏天来临的时候,过去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又袭上我的心头。我需要每天带小玛丽出去活动活动,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南方人,也许有人认得我。天气热了,毒蛇和奴隶主都出洞了,这两种恶毒的生物我都不喜欢。能无拘无束地这样说话,太令人欣慰了。

第三十五章 肤色的偏见

就要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了,我如释重负。我们乘坐汽船“尼克博克号”前往奥尔巴尼。锣声响起,茶歇时间到了,布鲁斯太太说:“琳达,时间晚了,你和宝宝最好和我一道去餐桌吧。”我答道:“我知道宝宝该吃饭了。不过如果您允许,我还是不和您一道去了。我怕受到侮辱。”“噢,不会的,你和我在一起,不会有人侮辱你的。”她宽慰我。我看见许多白人保姆跟着她们的女主人,于是我也壮着胆子跟在布鲁斯太太身后。我们分坐在餐桌两头。我刚坐下,就有人粗声粗气地说:“起来!你知道你没资格坐在这里。”我抬起头来,看到说话的居然是个黑人,心里又惊讶又愤怒。就算他是在按照长官的要求执行船上的规矩,至少也应该彬彬有礼。我不卑不亢地回敬道:“我是不会起来的,除非船长亲自来叫我起来。”没人给我倒茶,布鲁斯太太便把她的茶让给我,自己另外叫了一杯。我看了看其他保姆是否也受到同等的待遇,却发现她们都受到了合理的招待。

第二天早上,我们的船在特洛伊停靠,乘客们上岸去享用早餐。大家匆匆往餐桌走去。布鲁斯太太说:“挽着我的手,琳达,我们一起进去。”店主听到了她的话,便说:“夫人,可以让您的保姆和宝宝和我家人一起吃早饭吗?”我知道他说这话是因为我的肤色,但他措辞十分礼貌,因而我并不介意。

到了萨拉托加,我们发现“美国旅馆”人满为患,布鲁斯太太便挑了属于旅馆的一座乡间别墅。之前我还开心地想,到了宁静的乡村,我就不会遇见什么人了,可是到了这儿才发现周围有好多南方人。我四下张望,吓得瑟瑟发抖,生怕看到什么认识我的人。幸好我们在这里只做短暂逗留。

没过多久,我们就返回纽约,准备去洛克威避暑。洗衣妇正把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我抽了个空,去布鲁克林见见艾伦,正好碰上她去一家杂货铺,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噢,妈妈,千万别去霍布斯太太家。她哥哥索恩先生从南方来了,也许他会告发你现在的藏身之地的。”我接受了她的警示,又告诉她明天我就要随布鲁斯太太离开了,等我回来再来见她。

虽然我伺候的主人是盎格鲁撒克逊人(英国人),但在去洛克威的路上,我并没有被塞进一辆“黑人专用车”,也没人让我坐在装在卡车上的行李箱上穿街过巷。然而残酷的偏见无处不在,令黑人们灰心丧气,精神压抑。天黑之前,我们抵达了洛克威,入住一家名为“亭台”的大旅馆,旅馆临海而建,景色秀美宜人,是这花花世界中一处绝佳的度假胜地。这里约摸有三、四十名保姆,种族各异。一些夫人也带着黑人女仆和车夫,但我是唯一一个带有非洲血统的保姆。下午茶的铃声响了,我抱着小玛丽,跟在其他保姆身后。晚餐摆在一间长长的大厅里。一个负责安排座次的年轻人绕着桌子走了两三圈,最终在桌子下端给我指定了一个座位。由于只有一张椅子,我便坐下,让孩子坐在我的大腿上。于是,那名年轻人向我走来,以无比淡漠的口吻说:“可否请你让这个小姑娘坐在椅子上,你站到椅子后面喂她吃饭?等其他人吃完了,会有人带你去厨房里好好吃一顿。”

这是故事的高潮!我环顾周围,看见那些和我一样同是保姆的女人,只有一个肤色略浅一些,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的出现把这里玷污了一样,我实在难以克制自己。然而,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不做声地抱起孩子,回到我们的房间,再也不肯去餐桌用餐。布鲁斯太太便为小玛丽和我订餐并要求送到房间来。就这样过了几天。然而,旅馆的服务员都是白人,他们很快便开始抱怨,说自己可不是被雇来伺候黑人的。店主要求布鲁斯太太让我自己下楼吃饭,因为他的服务员拒绝送餐上来,而且其他住客的黑人仆人也对此不满,认为没有对他们一视同仁。

我回应道,那些黑人仆人应该对他们自己感到不满,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自尊,只好屈从于这样的待遇。黑人仆人和白人仆人住宿的价格并没有两样,因此也就没道理进行区别对待。这场风波过去后,我待了一个月,决心维护自己的权利,他们最终决定好好招待我。让我们每一个黑人都争取自己正当的权利吧,最终我们将不会再被压迫者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