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种植园遭遇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女儿离开外祖母家。儿子病了,我把他留在外祖母那里照顾。坐在颠簸前行的旧马车里,我黯然伤神,内心悲伤的情愫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以前我独自承受奴役之苦,现在我的孩子也不能摆脱受奴役的命运。在驱车赶往少主人的大房子途中,我想到从前老家伙出于报复把我派到那里。此时为什么派我过去呢?我说不清。我决心服从命令,这是奴隶的本分;但是就我内心而言,我想尽早离开种植园。弗林特先生在等着我们,见到我们后,让我跟着他上楼,安排我做各种事情。我一直忙了一天。我的小艾伦待在楼下的厨房,原来一直有人精心照顾她,可现在一切都变了。这个少主子说艾伦可以自己在院子里玩。他不喜欢孩子。 我的任务是装饰房子迎接新娘。置身于床单,桌布,毛巾,窗帘布料,毛毯之中,我一边思量着,一边手拿针线,忙个不停。到了中午,我得到恩准去看艾伦,她哭着睡着了。我听到弗林特先生对一个邻居说:“我已经让她来到这里,相信我很快会消除她在城里原有的优越感。她脑子里不切实际的观念部分责任在于我父亲。很久以前,父亲就应该把她驯服。” 他故意让我听到这样的话,如果他当面对我说才是真男人。要是他知道他老子究竟干了些什么,当着我的面把那些糗事儿说给邻居听,邻居也许大吃一惊,也许习以为常。有其父必有其子。  

    就工作而言,我决心让他找不到口实指责我养尊处优。我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十分辛苦。躺在孩子身边,我想与其看着她被主人鞭打,还不如看着她死呢。白天我看到弗林特先生鞭打其他的小孩儿,母亲的心都碎了,却不敢上前劝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受刑。我要遭多少罪,才会那么“驯服”呢?  

    我希望尽可能表现出安于现状的样子。然而,偶尔有机会写一封简短的家书时,我就会想起往事,这些往事让我难以对自己命运泰然处之、漠不关心。尽管我任劳任怨,我看到弗林特先生仍用怀疑的眼光观察我。新生活的考验让艾伦的身体垮了。我不在她身边,没人照顾她,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哭个不停,几天里哭病了。一天,她就在我工作的房间窗户下哭,声嘶力竭的哭声让做母亲的我心里流血。然而,我不得不强撑着承受。过了一会儿,哭声停了,我朝外望去,她不见了。因为快到中午了,我冒然下楼去找她。我看到她在离地面有两英尺高的房子根基中间睡着了。我悄悄下去,把她抱走了。当我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想她要是永远醒不过来该多好。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这时我听到有人说:“你在和我说话吗?”我大吃一惊,抬头看到弗林特先生站在我旁边。他没有说下去,皱着眉头走开了。那天晚上他送给艾伦一些饼干和一杯甜牛奶。他的慷慨行为令我十分意外。后来我了解到那天下午他杀了一条从房子下面爬出的大蛇,我认为这件事显示了他难得一见的善良。  

    第二天早晨,一辆旧车运木瓦去镇上,我把艾伦放到车里,把她送到她曾外祖母那儿。弗林特先生说我应该事先征得他的准许。我告诉他孩子病了,需要照顾,而我没时间照顾她。他没有追究下去,因为他知道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做了很多工作。  

    我已经在种植园待了三个星期,我打算回家看看。我必须在晚上每个人都睡下了之后行动。这里离镇子大约六英里,路也难走。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经常偷偷地去镇上看他母亲,我打算跟他一起走。一天晚上,一切都沉寂下来,我们出发了。因为害怕,我们步履匆匆,所以没用多长时间就完成了行程。我来到外祖母的房外。她的卧室在一楼。因为天气暖和,窗子在开着。我把她叫醒,她让我进来,关上窗子,以免路人看见我。取来一盏灯,我看到周围熟悉的家居物品,不禁百感交集。然后我去看看孩子,谢天谢地,他们甜甜地睡着了。我俯身看着他们,泪眼婆娑。当我起身离开的时候,本尼动了一下,我又转身回来,低声说:“妈妈在这儿。”他用小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睁开眼,坐了起来,好奇地看着我,看清是我后高兴地大叫:“哦,妈妈!你不是爸爸,对不对?在种植园他们没有砍掉你的脑袋,是吧?” 

    离开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向导正在等我。我把本尼放到床上,擦干他的眼泪,向他保证我会很快再回来看他们。我们返回种植园的时候走得也很快。在半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巡逻队,共有四人。幸运的是,我们先听到了马蹄的声音。在他们出现之前,我们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他们从我们身边经过,放声呼喊,就像通知近期要举办酒宴那样。老天保佑,他们没带狗。我们加快了脚步,当我们到达种植园时,我们听到手磨机工作的声音,奴隶正在磨玉米。召唤奴隶劳动的号角还没有吹响,我们就安全赶到房子里。我把我的食物分了一些给这个向导,我知道,他错过了磨玉米的时间,要在田里干一天的活了。 

    弗林特先生常来这个房子里转悠,看看有没有人偷懒。他把种植园的管理工作委托给我,因为他对此一窍不通。他对于我的安排很满意,所以不愿雇佣督工。他曾向他父亲提出让我在种植园负责他的事务,并且给奴隶做衣服;但是那个老家伙因为太了解他儿子而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我在种植园工作了一个月,一天弗林特先生的姑妈(姑奶奶)来拜访他。这个老太太是个好人,当年外祖母站在拍卖台上,这位心地善良的女人花了五十美元买下了我的外祖母,就为了让外祖母获得自由。外祖母爱戴这位老人,我们都叫她芬妮小姐。她经常和我们一起喝茶,我们会把一块雪白的桌布铺在桌上,从老式橱柜里取出瓷杯和银勺放在桌上,并用热松饼,脆茶饼,美味的蜜饯款待她。外祖母养了两头奶牛,鲜奶油是芬妮小姐的最爱。她一贯宣称这是全镇最好的奶油。这两个老太太在一起十分愉快。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有时说起往事,她们的眼镜会被泪水打湿,然后不得不取下擦拭。当芬妮离开时,外祖母总是往她包里装满了最好的蛋糕,并邀请她下次再来。 

    有一次弗林特医生的妻子过来和我们一起喝茶,她的孩子也来参加“玛莎婶儿”的晚宴。在我成为她嫉妒、憎恨的对象之后,她对于外祖母为我和孩子提供住处十分生气。她甚至在街上都不搭理外祖母。这伤害了外祖母的感情,因为她是外祖母曾哺乳过的孩子,外祖母无法对她心怀忿恨。医生的妻子如果能阻止芬妮小姐和我们来往,她会很乐意那样做,所幸的是,芬妮小姐不必仰仗弗林特家族生活。芬妮小姐在经济上十分独立,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无论是多么慷慨的施舍。 

    芬妮一直很喜欢我,在种植园看到她,我十分高兴。她在这座房子里的时候,她博大的胸襟和忠诚的心灵就像阳光一样让这里变得温馨舒适。她在种植园住了一个星期,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儿,她说她来的主要目的是看看弗林特先生对我怎么样,还有什么可以为我做的。她问是否可以帮到我,无论用什么方式。我说没有。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安慰我——她希望我和外祖母家中的所有人都在坟墓中安息,因为她认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得以安宁。这位善良的老太太不知道我原本打算把安宁寄托在她身上,不是通过死亡,而是通过获得自由。 

    我一次次穿行于种植园和镇子之间,在这十二英里的路途上,我计划着带着孩子们逃走的方法。我的朋友也煞费苦心地谋划以达成让医生同意出售我和孩子的目的,但是他们的计划证明是无效的。弗林特医生非常多疑,绝不会放松控制我和孩子的魔爪。我可以独自逃跑;我所渴求的自由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我无助的孩子们的自由。虽然自由对我弥足珍贵,要是不能让孩子摆脱奴役,我宁可舍弃这样的良机。我经受的每一次磨难,为他们做的每一次牺牲,都让我更爱他们。在这个看似永无尽头的暴风雨之夜,磨难和牺牲给我新的勇气回击那滚滚而来的黑暗浪潮。 

    六个星期即将过去,弗林特先生的新娘过不多久就会住进她的新家。一切都准备好了,弗林特先生肯定了我这一段时间的工作。他计划星期六离开,下个星期三会把新娘接回来。在接受了他给我下达各种各样的命令之后,我冒昧地要求星期天回镇上看看,他批准了,我非常感激。这是我第一次向他提要求,希望也是最后一次。一个晚上难以完成我想好的计划,但是星期天一整天是个绝佳的机会。我和外祖母一起度过了这个安息日,再也不会有比这天更平静美好的日子了。那天我内心十分纠结。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待在这个亲切古朴的房顶之下了;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我生命中忠实的老朋友谈话了;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我的孩子团聚了。不管如何,我想这样总比让孩子当奴隶强。我知道等待着我年幼孩子的命运如何,我决定让她摆脱奴役的命运,即便粉身碎骨也要试试。我来到奴隶墓地,在我父母的坟前,我发誓要救出我的孩子。“那里不再有恶魔纠缠,疲倦的人得以安息,被囚的人同享安宁,听不见压迫者的吼声,奴隶脱离主人获得自由。”我跪在父母的坟前,感谢上帝,我以前经常如此,父母没有活着目睹我经受磨难,也没有为我的罪过而哀伤。母亲去世时,我得到了母亲的祝福。在无数艰难的日子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有时轻轻呵斥,有时低声呢喃,那些充满爱意的话语流进我那伤痕累累的心田。想到我的孩子将来回忆他们的母亲时不能像我一样回忆我的母亲时这么满足,我不禁潸然泪下。 

    这片坟地就在树林里,黄昏就要到来,除了鸟的啁啾声,没有什么能打破死一般的寂静。我的灵魂被这肃穆的景象震慑,十多年来我习惯了这个地方,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母亲坟头有一截黑色的树桩,这是父亲所种的树留下来的。父亲的坟用一个小木板做墓碑,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可是这些字母都已模糊难辨了。我跪下来吻它们,并不断地向上帝祷告,祈求给我指引,支持我接下来的冒险。当我经过用来开会或礼拜的老房子(在纳特·特纳之前,准许奴隶进去做礼拜)的废墟时,我似乎听到父亲的声音从那里传来,叮咛我不要停留,直到我到达自由的彼岸或者进入坟墓。我带着新的希望前行。在墓地的那番祈祷更加坚定了我对上帝的信任。 

    我计划先藏在一个朋友的房子里,在那儿躲几个星期直到搜寻结束。我寄希望于弗林特医生会最终因找不到我而气馁,加上害怕我会失去价值,再担心时间长了我的孩子们也会“消失”,从而同意卖掉我们;我知道有人会买下我们。我尽力确保孩子们在与我分开的日子里能过得舒服。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外祖母进来了,问我在干什么,我答道:“我在整理我的东西。”我说话时尽量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但是她那双警觉的眼睛已经洞悉到实情。她把我拉过去,让我坐下,认真地看着我说:“琳达,你想杀了你的老外婆吗?孩子们那么幼小、无助,你打算离开他们吗?我现在老了,我哪有能力像过去照顾你那样照顾他们啊。”

   我告诉她如果我走了,或许孩子的父亲能让他们自由。 

   “啊,我的孩子,不要太相信他,呆在孩子身边,跟他们一起受苦到死。抛弃孩子的母亲会遭人唾弃,如果你离开他们,你永远不会快乐的。如果你走了,我会悲伤地度过我所剩不多的日子;你会被抓回去,你的下场将会十分可怕。想想可怜的本杰明!放弃吧,琳达。再试着忍耐一阵子,事情或许比我们预料的好。” 

  看到我给这个忠诚慈爱的老人所带来的悲伤,我的勇气慢慢消退。我答应她我会再忍耐一段时间,并保证我从她的房子里拿走任何东西都会让她知道。 

孩子不管何时爬上我的膝头,或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她都会说:“可怜的小家伙!要是没有妈妈,你们该怎么办?她可不像我那样爱你们。”她把他们抱在怀里,似乎因为我不爱孩子而责备我,但是她知道我爱他们胜过我的生命。那天晚上我和外祖母睡在一起,这是最后一次。这个记忆多年萦绕于脑际,挥之不去。  

   星期一,我一回到种植园,就开始为重大的日子忙忙碌碌,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星期三天气好极了,奴隶的脸上都如阳光般灿烂,这群可怜的家伙个个儿喜气洋洋。他们期待收到新娘的小礼物,希望在她的管理下日子好过点儿。我觉得希望渺茫。我知道奴隶主们的年轻妻子们通常认为她们的权威和重要地位是通过残酷建立的,也通过残酷来维持的。我听说了弗林特新娘的一些事,这些事让我对她不抱一丝期望,她管理的苛刻程度绝不会逊色于主人或工头。说真的,黑人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宽容的人种。由于他们过于善良,主人才高枕无忧。然而对于他们的苦难,主人不予理睬,宁愿把同情心放在马或狗的身上。 

    我和其他人站在门口迎接新郎和新娘。新娘是个漂亮优雅的女子,看到新家时,她因激动而涨红了脸。我想可能是她眼前闪现着将来幸福的幻象。这令我颇为伤感,因为我知道很快乌云就会笼罩着她,让她暗无天日。她仔细察看了房子的每个地方,告诉我对我做的安排很满意。恐怕医生的妻子早已设法让她对我怀有成见了,我尽可能让她满意。 

    一切进行地都很顺利。可是到了晚饭时间,我感到局促不安。比起我生平第一次在餐桌旁被人呼来唤去,这次侍餐令我困窘百倍,因为客人中有弗林特医生夫妇。让人猜不透的是为什么弗林特医生的妻子在我打理这座房子期间没来过种植园。五年来我从没有和她碰过面,我现在也不想见到她。她是个基督徒,毫无疑问,她把我目前的处境视为她祈祷的结果。没有什么比看到我恭顺谦卑、任人践踏更让她快活啦。她让我站哪我就站哪——这是一个铁石心肠,肆无忌惮的主人拥有的权力。她在桌边就坐,没有跟我说话;当我把碟子递给她时,她嘴边挂着满意和胜利的微笑,这比话语更具雄辩力。老医生不是默不作声地向我示威,而是使唤我做这做那,说话时特意强调“你的女主人”,真是奇怪。我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士兵,默默地接受训诫。一切终于结束了,我锁上了最后一扇门,找到枕头,感谢上帝为疲惫的人指定了休息时间。  

    第二天,新娘开始管理家务。我并没有被明确任命为女管家,但是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忙碌的星期一晚上到来了,这天晚上,要给奴隶发放一周的伙食补助。每个男人领取三磅肉,一配克(谷物等的英美干量单位,约九公升)玉米,还有一打鲱鱼;女人分到的肉是男人的一半,玉米和鲱鱼和男人一样多;超过十二岁的孩子分到的食物是女人的一半。在储肉的仓库前,大田奴隶的领班负责切肉称重,之后把肉放到案板上。二领班在建筑物的后面,当大领班大声喊:“领肉——”二领班就会叫上某人的名字。这种方法可以避免分肉时不公平。这位年轻的女主人过来看看她的种植园是怎么运作的,同时她很快让人见识了她的本性。在等待领取食物补助的人中,有一位年老的奴隶,忠心耿耿地为弗林特家族服务了三代。当他颤颤巍巍地上前取肉时,弗林特新娘说他太老了,不该有补助;还说黑奴年纪太大无法工作时,应该吃草。可怜的老人家!进入坟墓安息之前他还要吃很多苦。 

    新娘和我相处得非常融洽。周末,医生的妻子再次来到种植园,关起门和她的儿媳谈了很长时间。我猜测着谈话的内容。这位老太太知道我在一种情况下会离开种植园,她巴不得我一辈子呆在这里。如果她信任我,正如我值得她的信任那样,她就不必担心这一情况。当她上了马车要返回时,她叮嘱儿媳:“别忘了尽快把他们接过来。”我的心悬了起来,我立刻推断她说的是我的孩子。第二天医生来了。我在房间里摆放茶几,我听到他说:“别再拖了,明天就把他们接来。我看穿了他们的阴谋。他们认为如果我的孩子在这里,我就会被牢牢地拴在这里,这是一个好地方,能把我们驯得服服帖帖,让我们变成接受奴役命运的可怜虫。医生离开后,一位绅士造访,他对我外祖母和外祖母的家人总是怀有友好的感情。弗林特先生带他参观种植园,让他看看无偿的劳动力在破衣烂衫、忍饥挨饿的状态下是怎样干活的。棉花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他们对此赞不绝口。之后,这个绅士带着准备向其他朋友展示的样本回到房子里。我给他端来洗手水时,他问道:“琳达,你觉得新家怎么样?”我告诉他我很喜欢,和我想的一样好。他说:“他们认为你并不满足,明天他们要把你的孩子接来和你一起住。很抱歉,琳达。我希望他们能善待你。”我还没说声谢谢就急忙离开了房间。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我的孩子就要被带到这个种植园接受驯化。 

    那天,我十分感激这位先生及时告诉我这一消息。我必须立即行动。 

第十七章 争取自由

    弗林特先生积极物色家仆,并收敛了他的恶毒行为以便笼络我。虽然我不情愿为他们服务,但我依然忠于职守。他们显然害怕我会离开。弗林特先生希望我睡在大房子里而不是仆人的营房。他的妻子对这个提议表示赞同,但是说我不能把床带过来,因为床上的羽毛可能弄得她的地毯上到处都是。我知道他们永远不会为我和我的孩子提供一张无论什么样的床。因此我就带来自己的床,可是现在也不准我用。我自始至终服从命令。但是现在我断定他们要控制我的孩子,为的是更有力地控制我。我决定在这个晚上离开他们。我知道走这一步给我亲爱的外祖母带来多少痛苦!如果不是为了子女的自由,我决不会置外祖母的忠告于不顾。晚上,我战战兢兢地干着活。弗林特先生两次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门口问为什么还不锁门。我答道我的工作还没做完。他说:“早就该做完了,注意多用点儿心。” 

我关上了所有的窗子,锁上了所有的房门,上了三楼,等待午夜来临。这几个小时是多么漫长,我热诚地祈祷上帝在这一关键时刻不要抛弃我!我即将铤而走险,一切都寄托在这次与命运的博弈上。如果我失败了,哦,我和孩子会怎样?他们必定会因为我的失败而受到连累。 

    午夜十二点三十分的时候,我偷偷地下楼。到了二楼以为有什么动静,我停下了来。然后我摸索着来到客厅,站在窗户前往外看,夜晚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我轻轻地把窗户拉开,跳了出去。硕大的雨点落下来,黑暗让我不知所措。我跪下来低声祈祷上帝给我指引和保护,然后摸索着找到了大路,以闪电般的速度跑到镇上。到了外祖母家里,我不敢去看她。她会说;“琳达,你杀了我吧!”我知道那会让我丧失勇气。我轻轻敲着一个房间的窗户,有个女人在这住了几年了,她是一个忠诚的朋友,我可以放心地把秘密告诉她。我在窗户上敲了好几下,她才听见,打开窗户,我轻声对她说;“萨利,我跑出来了,让我进来,快!”她轻轻地打开门,低声说道:“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不要!你的外祖母正想法儿买下你和孩子,桑德斯先生上周来了,他说他要出差,他想让你外祖母赶紧着手赎你和孩子,他会尽量帮她。别跑,琳达。她现在有那么多麻烦,都快支撑不住了。” 

我答道:“萨利,他们明天就会把我的孩子带到种植园;只要我在他们手里,他们永远也不会卖我的孩子。现在你还让我回去吗?” 

    “不,孩子,不!”她回答,“当他们发现你不见了,他们就不会为难你的孩子了;但是你要藏在哪儿呢?他们对这座房子了如指掌。” 

    我告诉她我找到了藏身的地方,那里是她所知的最好的躲藏之处。我要她快速地去我的房间,把我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装到她的衣箱里;因为我知道弗林特先生和警察会先搜我的房间。我害怕见到孩子会让我打消逃跑的念头;但是我不看上最后一眼我无法走进那个未知的未来。我走近床边,俯身看着年幼的本尼和艾伦。可怜的小家伙!没爹没娘了!我想到了他们的父亲。他想和孩子亲近,可是孩子属于母亲,不属于他。我跪下为这两个无辜的小家伙祈祷。我轻轻地吻了他们,转身离开了。 

    当我就要打开街门的时候,萨利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琳达,你一个人走吗?我去叫你舅舅。” 

    “不,萨利,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而惹上麻烦。”我回答。 

我义无反顾地走进漆黑的雨夜,我一路跑到了我要藏身的朋友的房子前,我就要藏在她那儿。 

    第二天一大早弗林特先生就到外祖母家找我。外祖母告诉他没看到我,并且认为我在种植园。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说:“你不知道她跑了?”外祖母向他保证没见过我。他继续说:“昨天晚上,琳达毫无征兆地跑了。我们对她一直很好。我妻子喜欢她。她很快会被找到并带回种植园的。她的孩子跟你住在一起?”得知孩子还在,他说:“这是个好消息,如果他们还在这里,她跑不远。如果我发现哪个黑鬼跟这件该死的事有关,我定会给他五百鞭子。”他接着就去父亲那里,这时他又转过身来恳切地说道: “把她带回来,她应该和孩子住在一起。” 

    这个消息让老医生暴跳如雷,火冒三丈。这一天他们忙成了一锅粥。外祖母的房子上上下下都搜了个遍。由于我的衣服箱子空了,他们断定我把衣服带走了。十点前每艘开往北方的大船都经过仔细地检查,所有船只都贴有不准窝藏逃犯的法律。在晚上,镇上设有值班人员。我知道外祖母会多么悲伤,本想给她送口信,但是办不到,每个进出她房子的人都受到密切地监视。医生说他会把我的孩子带走,除非外祖母承担“监护”的责任;当然她愿意这么做。第二天搜查在继续。在天黑之前,每个角落以及方圆数英里的每个公共场所都贴有告示: 

                                          ——悬赏300美元! 

逃犯:琳达,女,21岁,混血儿,聪明机智;五英尺四英寸高,黑眼睛,微卷的黑发,但是有可能做成直发,门齿有蛀牙;会读会写,企图逃到自由州。法律禁止任何人窝藏、雇佣上述奴隶。任何人在本州抓住她,将得到150美元的奖赏;如果在其它州抓住她,并送还给我或者把她关进监狱,将得到300美元的奖赏。 

                                                                弗林特医生 

第十八章 黑暗岁月

    他们对我穷追不舍的耐力,超出我的预料。我开始感觉到逃跑是行不通的。我极度担心,唯恐会牵扯到包庇我的朋友。我知道后果是很可怕的。我害怕被抓到,但是我宁愿被抓,也不愿让我的朋友因为包庇我而无辜遭罪。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周后,搜寻人员来到附近,快接近我躲藏的地方了,在我推断他们已经追踪到我的藏身之处时,我飞快地跑出去,躲到一个茂密的灌木丛。在那儿,我担心极了,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突然有一只爬行动物咬住了我的腿,慌乱之中,我重重地打了一拳,它松开了,我说不准是否把它打死了。这里很暗,看不清这只动物是什么;我只知道它身上冰凉、湿滑。我感到很疼,很快意识到这伤口有毒。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摸索着回到了我朋友的房子里。疼痛越来越剧烈,我的朋友看到我极度痛苦的表情大吃一惊。我让她准备一些温热的草灰和醋混合搅拌,之后我把它敷在已经肿得老高的腿上。这样虽然减轻了疼痛,但是并没有消肿。比起我所忍受的疼痛,我更害怕的是落下残疾。我的朋友又去找一位经常给奴隶看病的老太太,她擅长治疗蛇或者蜥蜴的咬伤。老太太告诉她把一些铜币浸泡在醋里,隔夜把醋敷在发炎的部位。 

[注解1:蛇毒具有强酸性,用具有强碱性的物质,如甲碱,碳,氨等,中和强酸以清除毒素。印第安人习惯在患处敷上湿草灰,重度患者则要把受伤的肢体埋到里面。在蛇经常出没的铁路上工作的白人常常随身带着氨作为解毒药。——编者注] 

    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情况告知我的亲戚,他们对于我的逃跑既震惊又绝望,他们建议我回去请求主人宽恕,让他拿我惩一儆百。但是这样的劝说丝毫动摇不了我的决心。当我迈出危险的一步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决不回头。“不自由,毋宁死!”是我的座右铭。当我的朋友设法让他们知道我二十四小时遭遇的痛苦经历时,他们再也不说让我向主人自首了。一定要做些什么,要快;但是去哪儿求助是他们不知道的呢。慈悲的上帝救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吧! 

  同外祖母熟识的女性当中,有一个白人太太打小就认识她,和她关系很好。这位太太也认识我母亲、我和弟弟,并且十分关心我们。在这件事发生后,她去看望外祖母,她以前也经常去。她看到外祖母一脸的悲伤和痛苦,问她是否知道我在哪儿,安全不安全。我的外祖母摇摇头,没回答。“来,玛莎婶儿,全告诉我,或许我能帮助你。”这位好心的太太说。她的丈夫有很多奴隶,也买卖奴隶。她自己名下也有一些奴隶,她对他们都很好,也不允许卖他们。她和大多数奴隶主的妻子是不一样的。我的外祖母认真地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相信我!”外祖母相信了她。她专注地听着外祖母述说我的事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过后,坐在那里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她说:“玛莎,我很同情你们两个,如果有机会把琳达送到自由州,我会让她藏在我那一段时间。但是,你必须郑重地答应我,永远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如果这件事情透漏出去,就会毁了我和我的家庭。我家的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这件事,除了厨师贝蒂之外。我的厨师很忠诚,我的生命都可以托付于她;我知道她也喜欢琳达。这一步很冒险,但我相信不会出事的。给琳达传话,让她趁着天黑,巡逻还没开始之前做好准备。我会打发女仆出来,与此同时贝蒂去接琳达。”她和外祖母商定好我们见面的地方。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的外祖母满怀感激,却难以言表。她的感情最终无法抑制,跪在地上像孩子那样啜泣起来。 

    一个小时后我得到消息:离开我朋友的房子,去一个地方,有个朋友在那儿等着我。为慎重起见,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我猜不到去见谁,要去哪儿。我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我别无选择。反正不会把我送到原来的地方。我乔装打扮了一下,鼓足勇气,做了最坏的打算,来到了约定的地点。我的朋友贝蒂在那儿。我没想到会是她。我们二话不说急忙赶路。我腿上的伤十分疼痛,似乎应该放弃,但是一想到重回种植园的可怕景象,我力量倍增。我们到了一座房子,看到没人注意,赶快进来了。她开口对我说:“亲爱的,现在你安全了。恶人不会搜到这个房子的。太太给你找好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俺带你去。一会儿俺给你带一些好吃又热乎的晚饭。俺想这一路飞跑的,你该饿了。”贝蒂的工作使她把吃看作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她没有意识到我心事重重的,哪有心思关心晚饭。 

    太太来看我们,把我带到楼上的一个小房间,位于她的卧室上面。“你在这儿很安全,琳达。这个房间放置一些没用的东西。女仆也不常派到这里来,她们不会起疑心,除非听到什么声音。门一直都锁着,钥匙由贝蒂保管。但是你一定要小心,不仅为了你,也为了我;永远不要说出这个秘密;这会毁了我和我的家庭。早晨我会打发女仆做事,贝蒂就有机会给你送早餐了,但是直到晚上她才能再过来。我偶尔会来看你。不要气馁,我希望这种状况持续不长。”贝蒂端来了‘好吃又热乎的晚饭’,太太匆忙下楼,把事情安排妥当又返回来。我的心里涌动着感激之情!我的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多想跪下亲吻大恩人的脚啊!这是一位真正的女基督徒,愿上帝永远保佑她! 

    那天晚上,睡觉时我在感叹:我是这个镇上最幸运的奴隶!到了早晨,我的小屋照进来明媚的阳光。感谢天父赐予我安全的隐身之所。对着窗户,有一堆羽毛被,躺在最上面就完全藏起来,还能看到弗林特医生去办公室要经过的街道。虽然我很不安,但是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有一丝满足感。我远比他聪明,我赢了!谁能责怪奴隶狡猾呢。他们常常被迫诉求于狡猾。这是弱者和受压迫者反抗专横跋扈的主人的唯一武器。 

    我每天都希望听到主人卖掉我孩子的消息,因为我知道有人密切留意着,等着买他们。但是弗林特医生复仇心切,并不在乎钱。我的弟弟威廉,在他家服侍了二十年的善良的姨妈,我的儿子本尼,还有刚两岁的艾伦都被关进监狱以逼迫我的亲戚给我传信儿。他发誓如果我不回来,我的外祖母将永远见不到他们了。外祖母在最初几天并没有让我知道这件事,后来我听说我的两个心肝宝贝被关进了可怕的监狱,我的第一反应是去看他们。为了让他们自由,我遭遇重重困难,难道他们却要因我而死吗?这一想法让我痛苦不堪。我的恩人设法安慰我,告诉我在监狱中我的姨妈会精心照顾孩子的。但是这让我内心更加痛苦,想到这位好心的老姨妈,对她姐姐的遗孤一直都很照顾,她并没有犯罪,难道因为爱这些孩子就应该被关进监狱吗?我想这时我的朋友会担心我做出无可挽回的举动,因为他们知道我的生命维系在我孩子的身上。如果换做他们,也会这么做的。我收到弟弟威廉的一张不容易辨认的便条,这样写道:“无论你在哪里,亲爱的姐姐,我求你不要来这儿。我们过得比你好。如果你来了,你会毁了我们所有的人,他们会逼你说出你藏哪儿了,否则会杀了你。听从你朋友的建议,即便不为我和你的孩子着想,也要为那些因为你会招致杀身之祸的人着想。” 

    可怜的威廉!这个当弟弟的也注定要为我受苦。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安静地待在小房间里。我的姨妈在一个月后被带出了监狱。不能继续把她关起来了,因为医生的妻子受够了自己做家务。没有姨妈在,医生的妻子一天下来疲惫不堪,既无力安排晚饭,也无心吃饭。我的孩子还在监狱,我的弟弟尽其所能让他们过得舒适。贝蒂有时会去看他们,然后把消息带给我。她不能进入监狱,但是威廉把他们举起来,这样贝蒂就能透过带有栅栏的窗户和他们说上话了。当她回来学着我的心肝宝贝的儿语,告诉我他们有多想见到他们的妈妈,我的眼泪就哗哗直流,这时老贝蒂就会大声说,“天哪,孩子!你哭什么?这两个可恶的小家伙会害死你的,别为他们伤心了。如果你一定要这样,你会撑不下去的。” 

    她的心地多么善良古朴啊!她这一辈子没有孩子:从来没有感受到小孩把双臂绕在脖颈周围的感觉;从来没有看到过孩子温柔的注视;也从来没有听到甜美稚嫩的声音叫自己妈妈;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婴儿贴在胸前,心怀即使带着脚镣也要活下去的悲壮。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感受呢?贝蒂的丈夫很爱孩子,想不通上帝为什么不赐给他孩子。他来找贝蒂时满脸忧伤,告诉贝蒂:艾伦从监狱被带到弗林特医生的诊所。她在被关进监狱之前就得了天花,双眼受到感染,医生把她带到家里观察病情。我的两个孩子一直都害怕这对夫妇,他们从不到他们的房里去。可怜的小艾伦整天哭着要回到监狱。孩子的直觉是对的,她知道她宁愿待在监狱里。她的哭闹让医生妻子很恼火。在天黑前,弗林特医生的妻子叫来一个奴隶,对他说:“过来,比尔!把这个小东西带回监狱。她吵得我受不了。要是她很安静,我很喜欢把她留在身边。她慢慢儿就会长大,成为我女儿得力的女仆。但是她的肤色是白的,要是她呆在这里,我想我不是杀了她就是惯坏她。我希望医生把他们卖掉,越远越好。至于他们的母亲,她的女主人会查明她是怎么逃跑的。她对孩子的感情还不如母牛呢,母牛还知道护犊子。如果她有感情,她早就回来把他们救出去了,也就没有这些代价和麻烦了。这个废物!只要抓住她,一定把她关在钢铁做的监狱里半年,然后把她卖给甘蔗种植园。我倒要看看她驯不驯服?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比尔?为什么不带着这个小丫头离开?记住,不要在街上让任何黑鬼和她说话!” 

    有人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学给我听。医生的妻子说她不是杀了艾伦就会把她惯坏,这让我发笑。我暗自思忖后者几乎没有什么危险。我一直都把艾伦哭闹不停直到被送回监狱看作上帝的特别眷顾。 

那天晚上弗林特医生出诊给一位病人看病,快到早晨时才返回。经过我的外祖母家,看到屋里有灯光,他心里想:“或许这和琳达有什么关系。”他敲敲门,门开了。他说:“你怎么起得那么早!看到灯光,我想停下来告诉你,我已经查到琳达在哪儿了。我知道去哪儿亲手抓她,在十二点之前就会抓到她。”他转身离去时,外祖母和舅舅面面相觑,十分着急。他们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医生耍的诡计。   由于不确定,他们认为最好给贝蒂传个话儿。贝蒂知道后,不愿惊动太太,决定自己处理。她来到我的房间,让我起床,快速穿好衣服。我们急忙下楼,穿过院子,进入厨房。她锁上门,在厨房地板上掀起一块木板,在凹槽里铺了一张野牛皮和一张地毯,让我睡在上面,身上盖条被子。“待在这儿,直到俺确定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他们说十二点前会抓住你。”“如果他们以前不知道你在哪儿,他们现在也不会知道。他们这次会很失望。这是俺要说的。如果他们来翻俺的东西,俺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这张浅浅的凹陷的“床”仅够容纳我的身体,我不得不用手捂住脸以免尘土进入我的眼睛,因为贝蒂在我身体上面的地板上从衣橱到壁炉之间一个小时来来回回走了二十次。我能听到她咒骂弗林特医生和他的家族,还不时笑着说:“这次黑人太聪明了,他们找不到的。”当有女仆过来时,她有办法把她们支走。我听到她们说了什么。她反复地给她们讲她听说的关于我在这个,那个或其它地方的消息。他们会说我不会蠢到只待在一个地方,并说我上次在费城或纽约。当所有人都上床睡了。贝蒂拿起木板:“出来,孩子,他们不知道你在这儿,这只是白鬼子吓唬黑人的小把戏。” 

    这次有惊无险,几天后我又遇到了更加惊险的情形。那天,我静静地坐在楼上的隐身之所,浮想联翩,一幕幕令人振奋的幻景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想当弗林特医生失去所有通过孩子找到我的希望时,很快就会泄气,愿意卖我的孩子。我知道有人已经准备好了买他们。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我的血液都凝滞了。这个声音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我立刻听出这是我的老主人的声音,这声音太可怕了。他在这座房子里!我马上断定他是来抓我的。我恐惧地环顾四周,找不到逃路。声音听不到了,我想巡警应该跟着他,他们在房子里搜呢。惊恐之余,我想到我会给慷慨相助的恩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似乎我注定要给那些对我好的人带来不幸,那是我的苦涩生命之杯中最苦涩的一滴水。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钥匙转动着门锁。我双臂交叉抱着肩膀,靠着墙以免摔倒。我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到我的恩人独自站在那里。我说不出话来,瘫坐在地上。 

    “我想你听到了你主人的声音,”她说,“知道你害怕,我过来就是告诉你不用害怕。你甚至可以为这个老家伙付出的代价开怀大笑。他肯定你在纽约。他从我的放高利贷的妹妹那里借五百美元要去纽约找你。他已经拿到了钱,计划今晚动身去纽约。所以目前你很安全。弗林特医生最终只会人财两空。” 

第十九章 孩子脱离魔爪

    医生从纽约回来当然是劳而无获,还花了很多钱,他相当沮丧。我的朋友认为他灰心丧气之时是我们行动的良机。桑德斯先生请一个投机买卖奴隶的商人拿九百美元买我的弟弟威廉,八百美元买两个孩子。这样的价格在当时的奴隶买卖中是很高的了,但是医生回绝了。这不单单是钱的问题,像本尼这样的小孩儿也就卖两百块;他无法容忍的是放弃报复我的权力。但是他急切需要钱,他反复掂量这笔买卖。他知道如果等到艾伦十五岁再卖她,会卖一个高价,但是我推测他考虑到她可能病死,也可能被偷走。经过周详地考虑,他得出结论:最好接受这个奴隶贩子的出价。医生在街上见到奴隶贩子便问他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镇子。“今天十点。”他回答道。“怎么走得那么急?我考虑了你的条件。如果你给一千九百块,我就让你把这三个奴隶带走。”一番讨价还价后,奴隶贩子答应了他的条件。奴隶贩子希望赶紧签合同完成买卖,因为他留在镇上的时间很短,而且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医生到监狱告诉威廉如果威廉发誓以后老老实实就让他回去干活儿,但是威廉回答宁愿被卖掉。“你会被卖掉的,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坏家伙!”医生大声说。不到一个小时,医生收了钱,双方签了字,盖了章,我的弟弟和孩子被带了过来。他们到了奴隶贩子的手里。 

    这笔交易十分仓促,结束之后,医生才如梦初醒。他回去找到奴隶贩子,说:“先生,我来是要你拿一千块作为履行义务的保证金,不能把这三个奴隶卖给这个州的任何人。”你来得太晚了,我们的买卖结束了。”他说。事实上他已经把他们卖给了桑德斯先生,但是并没有告诉医生。医生要求他给那个坏家伙威廉带上铁铐,带着这几个奴隶从后街出镇。这个奴隶贩子假装听从他的建议。善良的老姨妈认为他们成了奴隶贩子的财产,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于是去监狱和孩子告别。她把本尼放在大腿上搂着,本尼对她说:“南希姨外婆,我要你看些东西。”他把她带到门前给她看一行长长的标记,解释说:“威尔舅舅教我数数,在这里,我每天都会在门上作个标记,现在六十天了。时间很长很长。奴隶贩子要把我和艾伦带走。他是坏人,他要把曾外婆的孩子带走是不对的。我想找我妈妈。” 

我的外祖母告诉我,孩子会回到她那里,但是她得表现出他们真正被带走的样子。因此,她拿了一捆衣服去监狱。当她赶到时,在一伙人中发现威廉的双手带上了铁铐,孩子关在奴隶贩子的车里。这个场景太过逼真,她害怕有人从中作梗或出什么意外,就晕倒了,被人送回了家。 

    马车在饭店门口停下,几位先生出来想买威廉,奴隶贩子不卖,但是并没说已经卖了。现在有一些黑人正像牲口一样被拉走,他们不知道被卖到哪里,这个时刻对他们来说十分难捱。紧紧相拥的夫妻被活生生地拽开,搂着孩子的父母被无情地从孩子身边夺走,恐怕到死他们都难再见一面。他们哭得死去活来,紧紧拽住对方的双手不愿撒开。 

    弗林特医生看着马车离开镇子满意至极,他的妻子想到我的孩子会像风中的羽毛,水中的浮游那样远离他们,不知所踪,别提多得意了。奴隶贩子按照和桑德斯先生交易的协议,让我舅舅跟着马车到几英里外的一座旧农房。到了那里,奴隶贩子打开弟弟手上的铁铐时,说道:“你他妈的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儿,我真想自己留着。那个想买你的先生说你机灵又诚实。我想让你去个好人家,我认为你的老主人明天准会骂自己愚蠢,把这两个孩子卖了。我猜他绝对找不回他们的母亲。我希望孩子的母亲去了北方。再见了,好孩子。记住,我对你有恩,你要谢谢我。我明年秋天还要买卖一批漂亮的女孩子,这可是我的最后一笔买卖了。贩卖黑奴不是好营生,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情愿去做。去吧,你们!”这一伙人继续赶路,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去哪里。 

    虽然我厌恶奴隶贩子,认为他们这种人是世界上最邪恶的恶棍,我必须公正地说这个人似乎还有点儿良心。他在监狱就觉得威廉不错,想买他。当他听说我孩子的遭遇后,他愿意帮他们脱离弗林特医生的魔爪,甚至没有收取中介费。 

我的舅舅找了一辆马车,带着威廉和孩子回到了镇上外祖母的家里。外祖母的房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窗帘合起来了,蜡烛点起来了。高兴的外祖母把两个小孩子紧紧贴在胸前,孩子们抱着她,吻着她,拍起了小手,争先恐后地说着。她跪了下来,四肢伏地真诚地祈祷,感谢上帝。孩子的父亲过了一会儿也来了,虽然他和我的孩子之间存在的父子关系丝毫不能触动奴隶主的良知,但是看到眼前这幅皆大欢喜的景象,他一定体验到纯粹的喜悦。 

    那晚我不能和他们共享欢乐,因为当时他们没有让我知道。现在让我告诉你我这里发生的事,你听了之后会认为这件事是奴隶迷信。我像往常那样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板上,在那里不用看,就能听到街上人们说了什么。那天晚上,这家人都睡了,四周静悄悄的。我坐在那儿正想着孩子,这时我听到一阵低沉压抑的音乐,在窗户下一个演唱小夜曲的乐队正在演唱《家,甜蜜的家》。我静静地听着,直到听起来不像音乐而像孩子的呜咽声。我的心要爆炸了。我猛地由坐姿变成跪姿,我面前的地板上射进来一缕月光,中间部分出现了我孩子的身形。他们又消失了,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人说这是梦,还有人说这是幻觉,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但是这给我的脑海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意识到,我的两个宝贝儿出什么事了。 

    天亮以后,我就没看见贝蒂,现在我听到她轻轻地转动钥匙开门,她一进来,我一把把她拉过来,求她告诉我我的孩子是不是死了,因为我在房间里看见他们的魂魄了,我敢肯定他们出什么事了。“天哪,孩子,”她抱住我说:“你精神太紧张了,今晚俺陪着你睡,因为你要是弄出什么声响,会害了太太一家的。有些事搅得你心神不宁。如果你不大声,俺就陪你说说话。你的孩子都很好,也很快乐。俺去看了,还不放心吗?亲爱的,孩子,别出声,有人会听见你说话的。”我顺从了她。她躺下不久就沉沉地睡着了,但是我毫无睡意。 

黎明时分,贝蒂起床后去了厨房。时间慢慢流逝,我不停地想着昨晚看到的情景。   过了一会,我听到两个女人在房子门口说话。我听出一个是女仆,另一个对她说:“你知道琳达·布兰特的孩子昨天卖给一个奴隶贩子吗?有人说老弗林特看到他们被带出了镇子非常欢喜,但后来孩子又回来了。我猜这事儿是孩子的爸爸干的。他们说,他也买下了威廉。天哪!老弗林特知道后会怎样啊!我去玛莎家看看。” 

我把嘴唇咬得直到出血以免自己叫出声来。我的孩子和外祖母在一起,还是被奴隶贩子带走了?这个悬念让我很担心。贝蒂怎么还不过来告诉我实情?最后她来了,我急忙重复着我听到的话。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天哪,你这个傻孩子。俺来就是要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女奴们都在吃饭,太太对俺说让她来告诉你这事。威廉和孩子都被孩子的爸爸买了。俺就说嘛,好事多磨!想想弗林特医生那个老家伙,天啊,他会大骂。不管怎样,这次够他受的。俺要出去了,女奴们会来找俺。” 

    贝蒂笑着走了,我自言自语:“是真的吗,孩子自由了?我没有白白为他们受苦,感谢上帝!” 

    当大家得知我的孩子回到他们曾外祖母那儿时,十分惊讶。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镇子,好多人都为我的孩子祝福。 

    弗林特医生来到外祖母那里打听孩子的主人是谁,外祖母告诉了他实情。他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很高兴听到这件事。我最近得到了琳达的消息,我很快就会抓到她,你永远也看不到她获得自由。只要我活着,她就是我的奴隶,即便我死了,她还会成为我孩子的奴隶。如果让我知道你或菲利普和她逃跑有关,我会杀了他。如果我在街上遇到威廉,他敢放肆地看我,我会把他鞭打半死。别让我看见这些坏家伙。” 

    他转身正要离开,外祖母说了一些话提醒他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回头看着她,那神情仿佛要把外祖母打倒在地,他才会很高兴。 

    我终于盼来了快乐的日子,感谢上帝。自从童年过后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快乐。我听说了医生的威胁,但是这些威胁不再像过去那样让我烦恼了。我生命中最浓重的乌云已经飘远。无论奴役会把我怎么样,都不能牵扯到我的孩子。如果我牺牲了,我的孩子就能得救,我也宁愿天真地信守为他们的幸福做出的所有承诺。信任始终比怀疑好。 

第二十章 再遇危难

    弗林特医生从没这样愤怒过,再次把仇恨发泄在我亲戚身上。他把我舅舅菲利普关了起来,指控舅舅协助我逃跑。舅舅在法庭上真诚地发誓:对于我逃跑的打算一无所知,自从我离开主人的种植园,他就没有见过我。医生要求舅舅付五百块的担保金担保他与我的逃跑无关。一些绅士要为他付担保金,但是桑德斯先生告诉他最好去监狱,他会明白无需担保金就能获释。 

    舅舅被关起来的消息传到我外祖母耳朵里,外祖母又告诉了贝蒂。贝蒂再次把我藏到地板下面,她走来走去,在厨房里忙活,表面上她在自言自语,实际上她想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愿舅舅在监狱中呆不了几天,但是我仍然很担心。我想弗林特医生会使出浑身解数奚落、侮辱他,我害怕舅舅可能会失去控制,胡乱地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我非常明白在法庭上他的十句话抵不上白人的一句话。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搜查。他们已经怀疑我就在附近。他们在搜查我所在的房子。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晚上,大家都睡了,贝蒂把我从监禁的地方放出来。我经受的恐惧,受限的姿势,潮湿的地面,使我病了好几天。我舅舅不久就出狱了,但是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受到非常密切地监视。  

    我们都明白,我不能在这儿里多呆一会儿。我在这儿住得够久了。我知道我在这里势必给我的恩人带来无尽的担忧。这会儿,我的朋友都在为我的逃跑出谋划策。但是想要加害于我的人极其警觉,这些计划不可能成功。 

    一天早晨,我听到有人想进入我的房间,惊恐万状。这个人试了几个钥匙都打不开,我立刻猜到应该是一个女仆。我推断她定是听到了房间里有声响,或是注意到贝蒂从这个房间里出入。当贝蒂像往常一样来这儿,我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说:“俺知道是谁,小心点儿。是珍妮!这个黑鬼已经起了疑心。”我想说不准珍妮看到或听到激起了她好奇心的事情了。 

    “住嘴,住嘴,孩子!她没看到,也没听到啥事,她只是起疑心罢了。就这样。她想爬到俺的头上来,她一辈子也别想。这只是个开始,俺会让太太修理她。” 

我沉思了片刻,对她说:“贝蒂,我今晚必须离开这儿。” 

    “你觉得怎样妥当就怎样做吧,孩子,俺也害怕这里的黑鬼会突然撞见你。”她答道。 

    贝蒂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太太,得到太太的命令——让珍妮到厨房不停地干活,直到贝蒂看到我舅舅菲利普。舅舅告诉贝蒂他会派一个朋友在晚上接我。她告诉舅舅希望我去北方,因为附近任何地方对我来说都很危险。天哪,对于任何人来说,在我这种情况下,去北方谈何容易!为了给我扫清障碍,太太让珍妮跟她去了她弟弟的村子,在那儿待了一整天。她害怕和我道别,但是让贝蒂带给我告别的口信。我听到马车从门口驶去,太太对待贫困交加、惊魂难定的逃难者十分慷慨,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虽然她是奴隶主,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在心底祝福她。 

    我丝毫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贝蒂给我带来一套水手的衣服——夹克,裤子,油布防水帽。她又给我一个小包裹,说或许在我去的地方能用上。她用很快活的声音大声说:“你要去自由的地方了,真替你高兴!别忘了老贝蒂,或许有一天俺也会去。” 

    我试图告诉她我多么感激她对我的恩情,但是她打断了我。“俺不想要你的答谢,亲爱的!能帮你,俺很高兴,俺希望慈悲的上帝能给你开道儿。俺和你一起到镇子的大门那儿。把你的手放在口袋里,像水手那样昂首挺胸地走起来。” 

我按照她说的方式走起来,她很满意。在大门口我看见皮特在等我,他是一个年轻的黑人。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是我父亲的学徒,天生的好性情。他是值得我信赖的人。贝蒂和我匆匆道别,我们就离开了。“别灰心,琳达,”我的朋友皮特说,“我带着一把匕首,没人能把你带走,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我很久没有在户外散步了,又能呼吸新鲜的空气了。听到的是说话的声音而不是低声耳语,这也让我觉得很快活。我与那些认识的人擦肩而过,但是他们并没有看穿我的伪装。我默默地祈祷,为了皮特,也为了我自己,绝不要发生拔刀相对的事情。我们一直走到一个码头。南希姨妈的丈夫是个渔民,大家认为有必要让他知道我们的秘密计划。他把我带到船上,向不远处的小艇划了过去。上了小艇,只有我们三个人,我鼓起勇气问他们计划是什么。他们说我要在甲板上待到临近黄昏时分,然后他们把我藏到多蛇沼泽,直到我的舅舅菲利普为我准备好躲藏的地方。小艇没法带我去北方,因为船会被搜。大约四点左右,我们回到小船上,向那个沼泽划了三英里。上次被毒蛇咬伤至今我仍然心有余悸,我害怕进入这个藏身的地方。但是我别无选择,自身难保的朋友如此尽力地帮我,我只能满怀感激地接受。 

    皮特先下了船,拿着一把大刀砍竹子、除荆棘,劈了一条小道。他回来抱起我,把我抱到砍倒的竹堆儿上。在行进的过程中,无数的蚊子往我们身上飞扑,它们很毒,整整一个小时,我的身上被叮得惨不忍睹。在亮一点儿的地方,我看到蛇一条接一条地在我们周围爬行。我生平中见识过很多蛇,但是这些蛇比我以前见到的大得多。我回想起那个早晨,浑身哆嗦。夜晚来临,蛇的数量越来越多,我们不得不拿着棍子抽打它们,不让它们爬到我们身上。竹子太高太密了我们看不远。天快黑了,我们害怕找不到返回船上的路,就挪到沼泽入口的地方,找了一处坐下。很快,我们听到了划桨的声音和低沉的口哨,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暗号。我们急忙上了船,向小艇划去。我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沼泽的湿热、蚊子的叮咬、对蛇的无尽的恐惧让我发起高烧。我刚睡着,这时他们来告诉我又该回到那个恐怖的沼泽了。尽管这些大毒蛇没有所谓的文明社会的白人更让我害怕,我还是没有一点儿站起来的勇气。这回皮特烧了很多竹子驱赶蚊子,产生了预想的效果,但是熏得我恶心呕吐、头疼难忍。在天黑的时候,我们又回到小艇上。这一天,我十分虚弱,皮特认真地说即便魔鬼亲自巡逻,我也应该回家。他们告诉我外祖母的家里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躲藏的地方。我想不通怎么能把我藏在她的房子里,弗林特一家对这座房子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皮特和姨夫让我拭目以待。我们划着船到了岸边,之后在街上大胆地迈开步子,往祖母家走去。我穿着水手的衣服,用木炭涂黑了脸。路上遇到几个相识的人,其中我孩子的父亲和我擦肩而过,他都不知道我是谁。 

    “你要好好享受这次步行,因为下一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皮特说。 

我感受到他声音里透出的悲伤。他很体贴,没有直接说我将长时间待在一个阴暗的洞里,这就是我的家。 

第二十一章 蜗居度日

    外祖母的房子几年前加了一个小屋,几根木梁上横铺了一些木板,在这木板和房顶之间就是一个屋顶的小阁楼,这里只有老鼠。这是个单斜的屋顶,根据南方的建筑习惯,用木瓦铺就。这个小房间只有九英尺长,七英尺宽。最高的地方三英尺高,然后陡然斜到铺着的木板上。空气和光线都进不来。身为木匠的舅舅菲利普做了一个暗门,与储藏室相连。我待在沼泽地时,他一直忙着弄这个地方。这间储藏室建在屋顶露台的上面,我一走进这个房子就从暗门钻进去。里面的空气令人窒息,没有一丝光线。地板上已经铺好了一张床。我侧身睡着还算舒服,可是屋顶太陡了,只要一翻身就会碰到。老鼠在我床上跑来跑去,可是我太累了,就像刚刚经历浩劫的悲惨的人们那样沉沉地睡着了。早晨到来了,我只能凭借听到的声音推断时间,因为在我这个小窝里白天和夜晚是一样的。与光线比起来,我更难忍受的是空气。但是我并非无半点惬意的地方——听孩子的声音。声音中有时透出喜悦,有时透出悲伤,都会让我泪流满面。我多想和他们说说话呀!我渴望看看他们的脸,但是既没有洞也没有缝儿让我借以窥视。无休止的黑暗让我觉得很压抑。日复一日地蜷缩着坐或躺在那里极其可怕,没有一丝光线。然而比起奴隶的命运,我宁愿选择这种命运,尽管奴隶主认为比起其他的奴隶,我受奴役的命运算好的啦。我从来没有被强迫过度劳动;我从来没有从头到脚被鞭打得伤痕累累;我从来没有被打得不能翻身;我从来没有被割断脚筋防止逃跑;我在田里干活时,从未被铁链拴在木头上,被迫带着它跑;我从未被火热的烙铁烫伤;我从来没有被猎狗撕咬。相反,我总是受到很好地对待,精心地照顾,直到我到了弗林特医生的手中,从那时起我才渴望自由。 

    我的食物通过我舅舅设计的活动暗门送上来,南希姨妈一有机会就来到洞口处和我聊天,当然在白天这样不安全,必须在天黑之时。我不能换成直立的姿势,但是我会在小屋里爬行锻炼。一天,我的头撞到什么东西,发现是个锥子。我舅舅在做这个活动门的时候把它落在那儿了。我就想罗宾森·克鲁索在发现类似宝贝时应该和我一样喜悦不已吧。这个东西突然让我觉得很幸运。我自言自语道:“现在我要有一些阳光了,我也会看到我的孩子。在白天我不敢钻孔,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四处摸索,想找到面临街道的那一面墙,这样我就能经常看到我的孩子了,我紧握锥子,等待夜晚的来临。我钻了三排小孔,一个挨着一个,然后我在它们之间的间隙处钻,因此就钻成了大约一英寸长一英寸宽的孔。我坐在小孔旁边直到深夜以享受流入的一阵阵空气。早晨我看到了我的孩子。在街上,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弗林特医生,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按照迷信的说法,这是个不祥的兆头。几个熟悉的面孔经过,最后我听到孩子开怀的笑声,看到两张甜美的笑脸正抬头看着我,似乎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我感觉到他们在向我传递喜悦,这时我多想告诉他们我在这儿呀! 

    现在我的处境有了些微的改善。但是长达数周我都饱受一种红色的小虫子的折磨,就像针尖一样刺破我的皮肤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烧感。贴心的外祖母给我一些薄荷茶和降温的药物,最终帮我摆脱了它们。小屋里十分闷热,因为只有木瓦保护我免受太阳炙烤。但是,值得欣慰的是,我可以通过窥视孔看到我的孩子,如果他们离得很近,我还能听到他们谈话。南希姨妈把她听到的关于弗林特医生的所有消息都讲给我听。我从她那里得知医生给一位生长在我们临近地区而现居纽约的黑人女性写了一封信,这个黑人女性已经嗅到了他那肮脏的阴谋。如果她能找出关于我的任何信息,都会得到一笔酬金。我不清楚她是怎么回复的,但是医生很快就匆忙赶往纽约,对他家里人说他有重要的买卖要做。我看到他向汽船赶去,我和老家伙之间隔着数英里的水陆,真让我痛快,尽管是暂时的;他相信我在自由州,想想更让我痛快。我的小房间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他和上次去纽约一样悻悻而归,没有得到任何令他满意的消息。第二天早晨,本尼正站在大门口,弗林特医生经过那里。本尼听大人说医生去找我了,就大声说:“弗林特医生,你把我妈妈带回来了吗?我想见她。”医生愤怒地跺着脚,厉声说道:“滚开!他妈的小坏蛋,如果不听话,我把你的头砍下来!” 

    本尼吓得往屋里跑,边跑边说:“你再也不能把我关进监狱了。我现在不属于你了。”医生只能把这句话当成耳旁风。后来在活动门旁边和外祖母谈话时,我把此事告诉了外祖母,并请求她不要让孩子对这个性情暴躁的老家伙无礼。 

秋天到了,暑热消退,凉爽宜人。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微弱的光线。靠近这个小洞拿本书读读或换个适当的姿势做做针线活儿。这对我单调乏味的生活来说是很大的慰藉。但是当冬天到来时,寒气穿透薄薄的木瓦屋顶,我冷的要命。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那么漫长,那么严寒,所以房屋建得不够御寒,我的小屋尤其让我冻得难受。贴心的外祖母给我带来被褥和热饮料。我不得不经常躺在床上以求舒适一点。虽然小心翼翼,我的肩膀和脚都被冻伤了。哦,这漫长阴暗的日子,眼睛看不到东西,头脑一片空白,想到的只有可怕的过去和不确定的未来。有一天,天气很暖和,我包着被子坐起来,透过这个小洞看外面的行人。南方人习惯在街上停下来交谈,我无意中听到很多对话。我听到奴隶主们正计划怎样逮住一些可怜的逃亡者。好几次我都听人说起弗林特医生的传闻及我孩子的过去,或许那时我的孩子正在附近玩耍,有人说,“像弗林特医生的财产,要是我,不用动一根手指就能抓到她。” 另一个会说,“我会为赏金抓任何黑鬼。一个人应该拥有属于他的东西,即便这个家伙十恶不赦。”常听到的说法是我在自由州。极少有人说我或许就在附近。如果有人有一丁点儿的怀疑,认为我藏在外祖母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就会被烧毁。但是没人会想到这个地方。在奴隶制度存在的任何地方,没有一处能给我提供这么好的藏身之处。 

    弗林特医生和他的家人一次又一次地设法哄骗贿赂我的孩子说出听说关于我的事情。一天医生把他们带到一家商店,告诉他们如果说出他们的妈妈在哪里,就给他们一些小银饰和灰色的手帕。艾伦从他身边躲开了,不愿说,但是本尼大声说:“弗林特医生,我不知道我妈妈在哪儿。我猜她在纽约。你再去那里时,我希望你请她回家,因为我想见她。但是,你要是把她关起来,或者砍她的头,我就会叫她立刻回去。” 

第二十二章 圣诞节日庆典

    圣诞节临近,外祖母给我一些材料,我开始忙着为孩子做新衣服、和孩子的小玩具。如果不是雇佣日也快到了,许多奴隶家庭担惊受怕等待不久的分离,圣诞节对于可怜的奴隶来讲或许是个快乐的节日。甚至奴隶母亲在这一节日里尽量让他们的孩子高兴。本尼和艾伦的圣诞袜中装满了礼物。他们被囚禁的母亲不能在第一时间目睹他们的惊奇和喜悦,却能透过这个窥视孔看到他们穿着新衣到街上玩儿,这也让我十分高兴。我听到本尼问一个小玩伴儿圣诞老人是否给他送礼物了:“送了,”这个男孩回答道,“但是不是真的圣诞老人,是小孩的妈妈把东西放到袜子里面的。”“不,不可能,因为圣诞老人给艾伦和我送了新衣服,我妈妈走了好长时间了。” 

    我多么渴望告诉他是他的妈妈做了这些衣服,做的时候衣服上还洒了很多泪水。 

    为了看约翰堪诺斯表演,每个孩子在圣诞节的早晨起得都很早。没有表演,圣诞节就失去了它最大的吸引力。一般情况下,演员是来自种植园的最低等的奴隶。两个健壮的男子,用印花布包裹起来,外面用网罩住,再盖着亮色的彩条。牛的尾巴系在背上,牛头上的犄角也装饰一番。覆盖着羊皮的盒子被叫做秋葵汤盒。舞队通过秋葵汤盒、三角鼓、下颌骨鼓的打击节奏跳舞。他们要提前一个月创作适合这种场合唱的歌曲。由数百人组成的团队在这天早晨来得很早,四处表演,一直演到十二点,并乞求给赏钱。一户不落地挨门讨要,至少能要到一便士或一杯朗姆酒。他们在外面的时候不喝,而是回家装到酒壶里,然后大喝。这些圣诞讨要的钱加在一起大概有二、三十块。白人或白人的孩子很少有拒绝施舍的,如果拒绝,他们就会唱歌揶揄他们: 

    穷主人, 

    穿破衣, 

    赚不着钱, 

    没一个子儿, 

    万能上帝保佑你! 

    圣诞节那天是白人和黑人享受盛宴的日子。如果奴隶运气好的话会得到几先令的赏赐,他们一准儿会拿着这些钱买好吃的。这一天人们捉火鸡和猪时不用说:“对不起,先生。”那些买不起的,会宰杀一只负鼠或浣熊,用它们可以做成美味的菜肴。外祖母平日里养了一些家禽和猪仔儿来换钱,每年的圣诞晚餐都会烤一只火鸡和一只猪。 

    在这个节日期间,我得到警告要保持极其安静,因为外祖母邀请了两个客人,一个是镇上的巡警,另一个是自由的黑人,这个黑人老是把自己冒充成白人,还总是低三下四地讨好白人。我的外祖母邀请他们的动机是设法带他们看遍整个房子。楼下的所有房间都打开让他们进去看,晚饭后,他们又被邀请到楼上看我舅舅刚买回家的一只知更鸟。楼上的所有房间也都打开让他们看了。当我听到他们就在露台上谈话,我的心快要停止跳动了。我知道这个黑人花了好多个夜晚追捕我。每个人都知道他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源于他身为奴隶父亲的血液。但是由于他冒充成白人,他乐意亲吻奴隶主们的脚。我鄙视他!这个巡警是个纯种的白人。虽然他的职业同样可鄙,但是比他的同伴要高尚,因为这个白人巡警没有装模作样。任何白人,只要是攒的钱够买哪怕一个奴隶,便会认为比当巡警强。但是巡警办公室能让巡警行使权威,如果发现任何人九点后(宵禁时刻)跑出去,巡警可以抓住并鞭打此人,直到他满意为止。这是别人垂涎三尺的特权。当客人准备离开时,外祖母让他们每人带上一些美味的布丁作为礼物送给他们的妻子。透过窥视孔,我看到他们走出了大门,直到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才释然。在我的小屋里,我就这样度过了第一个圣诞节。 

第二十三章 继续“囚禁”生涯

    春天到了,我能透过小孔看到一点点绿色。我问自己,我还需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严冬和酷暑啊。我渴望呼吸新鲜的空气,伸展紧蜷的四肢,拥有站立的空间,再次感受脚下的土地。我的亲戚常常留意逃跑的机会,但是都行不通,甚至十分危险。夏天又来了,松节油都透过薄屋顶滴到我的头上来了。 

漫漫长夜里,因为缺乏空气我变得焦躁不安,可是没有空间翻翻身。唯一的好处是,空气令人如此窒息,连蚊子都不愿屈尊来此骚扰。即便我对弗林特医生恨到骨子里,我诅咒他,希望他今生和来世遭受最为恶劣的惩罚,可是所有的惩罚加在一起都不及我这一个夏天所受的苦多。然而法律允许他到户外呼吸新鲜的空气,而我,无辜的“罪犯”,却囚禁在这里。自我禁闭是避免他在法律的许可下对我实施残害的唯一方式。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活下去。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我很快就会死去,但是我依然看到了第二个秋天的树叶在空中飘落,感受到冬天快要到了。在夏天,最可怕的雷声我还能承受,因为雨水顺着屋顶流下,我把被褥卷起来,这样被褥下的木板就会变凉。夏末,暴风雨有时会一遍一遍地弄湿我的衣服,当空气变凉时浑身都难受。要是暴风雨不那么狂暴,我会在屋顶的缝隙处塞上麻絮保全自己的衣服不被打湿。 

    虽然我的处境令我不舒服,但是我可以往外面看,这是这个难受的藏身之所给我的一丝慰籍。一天,我看到一个奴隶路过我们的大门,喃喃自语:“这是他的,他可以想杀就杀。”我的外祖母给我讲了这个奴隶的故事。女主人第一次看到她的孩子像自己的丈夫的那天,就把这个女奴和她的孩子赶出了家门,永远不允许她再回来。这个女奴去找男主人,男主人答应和女主人谈谈,把事情摆平。第二天她和孩子被卖给了一个佐治亚的商人。 

    另一次,我看到一个女人狂奔,身后有两个男人追赶。她是既奴隶,又是主人家的奶妈,因为一些小事冒犯了女主人,女主人便让人剥去她的衣服鞭打。为了逃避侮辱和折磨,她冲到河边,跳进河里,以死来结束她的过错。 

密西西比的布朗议员不可能不了解这个事实,因为这样的事在南部的每个州都屡见不鲜。然而他在美国国会上站起来宣布奴隶制无论在道德、社会还是政治层面上都是福祉——恩泽着奴隶主和奴隶。 

    第二个冬天比第一个冬天更加难熬,我的四肢都麻木地动弹不得,尽管蜷曲着,还是冰冷冰冷的。寒冷让我心里很犯怵,甚至我的脸和舌头都僵住了,话也说不出来了。当然,就我的处境来说,请医生是不可能的。我的弟弟威廉来了,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舅舅菲利普也关切地照看我,可怜的外祖母爬上爬下一遍又一遍地问舅舅我是否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他们往我脸上泼了凉水,我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斜靠在弟弟的臂弯里,他弯下腰,泪流满面。后来他告诉我,我差点儿就死了,我已经十六个小时没有知觉了。以防万一,他们盲目地给我喂药。我躺在床上,身体无力,内心难受,这样持续了六个星期。怎样获取医嘱是个问题。威廉最后去找一个叫汤普森的医生,把我的病情说成他的病情,向医生描述了我疼痛和难受的地方,。他带回来一些草药、植物的根和一些药膏。这位医生特别叮嘱要在火的旁边烤这些药膏然后敷在患处并揉搓。但是在我的小屋里怎么能生火呢?试着在炉子里烧木炭,但是没有排气出口,这会要了我的命。后来他们把燃烧的煤放在平底锅里,上面再盖一层砖头。我很虚弱,我许久没有享受火的温暖了,这些炭火让我啜泣起来。我觉得这些药起了作用,但是我的恢复十分缓慢。日复一日,我躺在那里,脑中不断出现一些消沉的想法。我感谢这个小屋,这个小屋虽然阴冷凄凉,我甚至爱上了它,因为这毕竟是为了拯救我的孩子而要付出代价的一部分。有时我想上帝是个富有怜悯之心的神父,他会看到我遭受的苦难,原谅我的罪过。可是有时候,我觉得上天并没有公道或仁慈可言。为什么允许万恶的奴隶制存在?为什么我从步入青春之始就遭到迫害和冤枉?这些事情形成了一个谜团,今天我无法解开这个谜团,恐怕死后也一样解不开吧。 

在我生病期间,外祖母操劳过度,忧思郁结,最终病倒了。失去外祖母将是我这一辈子最苦涩的考验,她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照顾我孩子的“母亲”。噢,我多么真诚地祈祷她好起来!长期以来是她在关切地照顾着我,而我却不能服侍她,真是造物弄人啊。 

    一天,孩子的一声尖叫让我慌张的一骨碌爬起来,透过窥视孔,我看到我的儿子鲜血淋淋的。一只平时都用链子拴住的恶狗跑过来咬伤了他。请来的一位医生在给他缝合伤口的时候,我听到儿子呻吟和尖叫的声音。噢,听到儿子的惨叫却不能到他身边去,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大的折磨! 

    但是,童年就像春天的天气,一会晴来一会雨。邻近夜晚,本尼又活泼起来,威胁着要杀了那条狗。让他高兴的是,那位医生告诉他这只狗第二天又咬了另一个男孩,有人把它射杀了。本尼的伤口慢慢愈合了,但是过了好久他才能走路。 

外祖母生病的消息传了出去,很多女士过来拜访,她们是她的顾客,给她带来一些慰问品,问她是否缺少什么东西。有天晚上,南希姨妈请求弗林特医生的妻子允许她去探望生病的母亲,弗林特医生的妻子回答道:“我看你没有必要去,我离不开你。但是当她发现很多周围的太太们如此关心外祖母,她不希望在基督教的慈善方面的表现上不如别人,于是匆匆地前往。她站在外祖母旁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外祖母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对她十分疼爱,后来她却凌厉地报复哺育过她的人。看到外祖母病的那么重,她似乎很惊讶,并责怪菲利普舅舅没有去请弗林特医生。她立刻亲自去请他,他过来了。虽然我隐藏得很安全,如果我知道他离我那么近我还是会很害怕。他严肃地宣布外祖母情况危急,还说如果护理她的人愿意,他会再来看看。任何时候都没人希望他来这座房子。我们甚至不愿意让他开药单。 

    医生的妻子出去了之后,萨利告诉她本尼的腿受伤是因为被狗咬了。她答道:“听到这我很高兴,我希望狗把他吃了,最好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妈妈,她的日子就到头了。这只狗把她咬了才好呢。”她和丈夫说着这些话离开了。令我满意的是他们再也没有来过。 

    我从舅舅那儿了解到危机已经过去了,外祖母还会活下去,我既高兴又感激,说不出话来。现在我可以发自内心地说上帝是仁慈的,他使我免除了外祖母因我去世的内心痛苦。 

第二十四章 竞选议员

    夏末,弗林特医生第三次去纽约找我。他回来时正赶上两个候选人竞选国会议员。我孩子的父亲是辉格党的候选人,弗林特医生一直都是辉格党的成员,但是现在他想方设法让桑德斯先生败选。他在他家的大树荫下举办了一场宴会,供应充足的朗姆酒和白兰地,邀请一大批人参加。如果有一些穷白人喝高了,兴致盎然,口无遮拦,声称不打算投票支持民主党,医生就会不顾礼节地一把把他推到街上。   

    医生白搭了那么多酒,桑德斯先生获选了,这件事令我产生了一些不安的想法。他还没有解放我的孩子,如果他死了我的孩子就会听命于他的继承人。两个孩子童稚的声音常常在我耳边回响,似乎请求我不要让他们的父亲在没有计划给他们自由的情况下离开,我又多年没和他说上话了。自从那天晚上我装扮成水手和他擦肩而过、他没认出我以来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揣测他离开之前会过来向我外祖母说些关于孩子的事情,我无论如何要和他谈谈。   

在他动身去华盛顿之前我做了一些安排,临近夜晚,我从我的小窝里挪身到下面的储藏室。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僵硬、笨拙以至于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极其困难。当我到了储藏室,我的脚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似乎我再也无法支配我的四肢了。我向往的目标让我鼓足了全身的力量,靠着双手和膝盖爬向窗户,然后藏在一个桶的后面等待着他的到来。钟表敲了九下,我知道汽船在十点和十一点离开。我的希望快要落空了,但是不一会儿听到了他的声音:“等我一会儿,我想见见马萨婶儿。”当他从外祖母屋里出来,经过我的窗户时,我说:“等一下,和我谈谈孩子的事吧。”他怔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出了大门。我关上了半开着的窗子,倒在了桶后面。我遭了很大的罪,但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深切的内心疼痛。我的孩子对他来说是不是无足轻重了?母亲为孩子求情他都不愿听上一句,难道他对孩子凄惨的母亲没有一点感情了?痛苦的记忆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万千情愫让我忘记拴上窗户,直到我听到有人打开窗户。我抬起头,是他回来了。“谁叫我?”他低声说。“我!”我答道。“哦,琳达,我听出了你的声音,但是我不敢回答,以免我的朋友听到我说话。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你怎么能这么冒险到这个房子里?他们疯了让你这么做,我可不希望听说你被毁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藏身之处以免连累他,因此我只是说:“我想你会来和我外祖母道别,所以我来这里想和你说说关于解放孩子的事。在你去华盛顿的六个月里会发生很多变故,你不应该让孩子们置身于这些变故的风险中。我自己什么也不要,我唯一的要求是在你走之前给我孩子自由,或者委托某个朋友去办。”   

他答应去办这件事,同时也表达了他的意愿:只要我能够被买出来,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我突然听到有脚步声,赶紧关上百叶窗。我想爬回我的小屋里,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做过什么,因为我知道他们认为这样做太轻率了。但是他又回到房子里告诉我的外祖母他在储藏室的窗口和我说的话,请求她不要让我在房子里过夜。他说我留在那里简直是疯了,我们都会被毁掉的。幸运的是,他根本来不及听外祖母的答复,否则这位善良的老太太肯定会告诉他一切。   

    我设法回到我的小屋里,但是发现上去比下来更难,由于我的使命完成了,支撑我爬回去的力量已经消失了,我无助地倒在地板上。外祖母害怕我会冒险跑走,在天黑的时候来到储藏室,锁上了门。她低声说:“琳达,你在哪儿?”   

“我在窗户旁边”我回答。 “他没有解放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来,来,孩子。”她说,“你一刻也不能待在这里,你做得不对,但是我不怪你,可怜的人儿!”我告诉她没人帮助我回不了小屋了,她得叫上我舅舅。舅舅来了,他很同情我,不忍心责备我。他把我带回了小屋,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给我一些药,问还有什么可以为我做的,然后就走开了。我躺在那里胡思乱想。半夜四周一片漆黑,连颗星星也没有。   

    我的朋友害怕我会一辈子残废,由于长期拘禁,我的身体十分虚弱,要不是仍然希望照顾我的孩子,我真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但是,为了孩子,我愿意承受所有的苦难。   

第二十五章 智斗魔鬼

    弗林特医生并没有放弃寻找我,他不时会对外祖母说我会回来自首的,如果我自首,我可以由亲戚或者任何愿意买我的人买走。我深知他那狡猾的本性,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他设下的圈套,我所有的朋友也都知道这一点。我决心和他斗智。为了让他相信我在纽约,我决定写一封信,从纽约发出。我让人叫来我的朋友皮特,问他是否认识可靠的海运人员,委托他把信送到纽约,从那里的邮局寄出。他说他认识一位朋友,他可以把他的一生都托付给这个人直到世界末日。我提醒他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差事。他说他知道,但他愿意为我赴汤蹈火。我说我希望得到一份纽约的报纸以确定街道的名字。他把手插进口袋说:“这里有半张,昨天我从小贩那里买来一顶帽子,报纸用来包帽子的。”我告诉他第二天晚上信就会写好。他向我道别时说道:“别泄气,琳达,好日子会慢慢儿到来的。”   

    舅舅菲利普一直在大门口望风,直到我们简短的会面结束。第二天早晨我坐起来,靠近屋顶的缝隙,仔细看着报纸。这是一份纽约先驱报,曾经连续谩骂黑人,目的是让他们为白人做苦工。得到了我想要的街道和号码后,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的外祖母,另一封写给弗林特医生。在给弗林特医生的信中,我说起现在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曾经怎样对待一位无助的孩子,在他的魔爪下,我度过了多少悲惨的岁月。在给外祖母的信中,我告诉她,我希望她能把我的孩子送到北方,我可以教他们自尊,给他们树立良好的榜样,而南方是不允许奴隶母亲这么做的。我要求她的回信直接寄到波士顿的某个街道,因为我并不在纽约居住,我只是偶尔去那里。考虑到这封信带到纽约还要几日,信的日期我往后推了几日,我还为这个送信人准备了一个日期备忘录。当我的朋友过来取信时,我说:“上帝保佑你,你会得到好报的,皮特,因为你那无私而又善良的心。祈求一切小心。如果你们露出了马脚,你们和我都会遭大罪的。我没有亲戚敢做这事。”他答道:  “要相信我,琳达。你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只要上帝让我活一天,我都会是他孩子的朋友。”   

    有必要告诉外祖母我做了什么,让她准备好听听弗林特医生收到信后会说什么。外祖母感到既悲伤又担心。她肯定这会招致灾祸的。我也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南希姨妈,让她留意弗林特医生在家中的言行,然后告诉我们。我通过一个缝隙低声给她讲我的计划,她低声说: “但愿一切顺利。如果能看到你和孩子们都自由,我不在乎自己一辈子当奴隶。”   

    我让他们把我的信在这个月的二十号投放到纽约的邮局。在二十四号这天晚上,姨妈来告诉我弗林特医生和太太一直都在低声谈论他收到的一封信,还说他去办公室的时候说喝茶时会带着它。因此我推断第二天上午他会来给外祖母读信。我告诉外祖母他一定会来,并告诉她让医生坐在靠门的旁边,开着门,我要听听他会说什么。第二天我选取便于听到门旁边声音的位置,坐在那里像雕塑般地一动不动。很快我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熟悉的脚步声进入这座房子。坐在为他放好的椅子上,他说道:“哎,玛莎,我给你带来一封琳达写的信。她也给我写了一封。我现在准确地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但是我不去波士顿找她,我宁愿她自己回来,这样体面一些。她舅舅菲利普找她最合适。跟他在一起,她就会无拘无束。我会付来回的路费。她的朋友可以把她买走,她的孩子是自由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她自由了,你们一家就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了。我认为,玛莎,你不反对我把琳达写给你的信读给你听吧?”   

    他拆开了信,我听到他给外祖母读了什么。这个老奸巨猾的坏蛋!他把我给外祖母写的信藏了起来,重新杜撰了一封,大意是这样的:   

亲爱的外祖母:   

    我一直都想给您写信,但是我离开您和孩子是不光彩的事,我没脸那么做。如果您知道我逃跑遭了多大的苦,您就会同情并原谅我。我为获得自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如果能让我回到南方不做奴隶,我很高兴回去。如果不行,我请求您把我的孩子送到北方。没有他们我活不下去。请及时通知我,我会在纽约或费城去接他们,哪里都可以,只要舅舅方便。尽快给您不幸的孩子回信。   

                                                                                                        琳达   

   “信上讲的和我预料的差不多。” 这个伪君子说完起身要走时又说,“你看这个傻姑娘已经后悔她的莽撞,想回来了。我们必须帮她,玛莎。告诉菲利普,如果他去接琳达,琳达会信任他、跟着他回来的。明天给我答复。就这样,玛莎。”   

    当他走到了游廊时,他撞到我女儿:“啊,艾伦,是你吗?我刚才没看见你,你好吗?”他极优雅地说道。   

    “非常好,先生,我听到你告诉我曾外婆我妈妈要回来了,我想见她。”艾伦说。  

    “是的,艾伦,我很快就会把她带回来,”他说,“你到时想看多久都行,卷发的小黑鬼。”   

    我听得真真切切,真像一出滑稽剧那样好笑,但是外祖母既担心又难过,因为医生要我舅舅去北方找我。   

    第二天晚上,弗林特医生过来谈这件事,我舅舅对医生说起马萨诸塞州的传闻,他揣测如果他去那里追捕一名逃跑的奴隶会遭到很多人围攻。“这些都是胡扯,菲利普,”医生回应,“你认为我想让你去波士顿打群架吗?这件事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琳达写信说她想回来,你是她的亲人,她信赖你。如果我去了,事情完全不一样了。她会不愿跟我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些他妈的废奴主义者,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她的主人,他们是不会相信琳达请求回来的,他们还会联合起来。我不愿看到琳达像一般的黑人那样从街上被拖拽走。我对她很好,可是她总是不识好歹。但是我原谅她,想像一个朋友那样对她。我不打算让她一直做我的奴隶。她一回来,她的朋友就可以把她买去。”   

    发现劝不动我的舅舅,医生原形毕露,说他已经写信给波士顿的市长,以确认有没有一个和我信上描述的街道和号码相符的这个人。在他自己杜撰的读给我外祖母的信中,他省去了地址。如果信上标注的是纽约,这个老东西或许会再赴纽约。但是尽管我们处在暗无天日的蓄奴区,奴隶主小心翼翼地防止消息传入奴隶的耳朵,可是我还是听到了很多马萨诸塞州的传闻,奴隶主认为去那里寻找逃跑的奴隶会很棘手。那时《逃奴法案》还没通过,马萨诸塞州还没同意当南方的“猎奴人”。   

    外祖母不断地看到家人陷入危难之中,所以很容易受到惊吓。她面色悲戚地来到我这里说:“要是波士顿的市长告诉他你不在那里怎么办?医生会怀疑这封信是骗人的把戏,他会从中想到什么,我们都会惹上麻烦。噢,琳达,我真希望你没有写那些信。”   

    “别担心,外婆,”我说。“波士顿的市长不会为了弗林特医生劳心伤神地为他追捕奴隶的,这封信最终会有用的。我迟早会离开这个黑窟窿的。”   

    “我希望你离开,孩子,”善良而坚忍的老人说道。“你待在这儿已经很长时间,都快五年了,但是无论什么时候离开,你老外婆的心都会伤透的。我每天都担心你会被带回来、关进监狱。上帝帮帮你吧,可怜的孩子!总有一天我们能到没有恶人作祟,疲惫的人得以休息的地方去,感谢上帝!” 我心里应和着:阿门!   

    弗林特医生写信给波士顿市长,我以此相信他认为我的信是真的,当然他也没怀疑我就藏在附近。医生产生的错觉让我和我的朋友们不再那么忧虑,这是我的目标,同时也方便我找机会逃跑。因此我下决心:不时写一些信从北方寄到南方。   

    两三个星期过去了,波士顿市长并没有回复,这时外祖母开始答应我的请求,允许我偶尔离开小屋,锻炼四肢,以防我变为残废。我可以在早晨较早的时候悄悄下来,在储藏室呆一会儿。房间里放满了水桶,只有在我蜗居的小屋的活动门下面留有一些空间。这里正对着门,门上面的部分装的是玻璃,故意没装窗帘,好奇的人可以朝里望望。这里的空气是密闭的,但是比我小屋里的空气好多了,真害怕回到那里。储藏室一出现微光,我就下来,一直在那儿待到八点再回去,因为那时人们开始活动了,要是有人去游廊,我就有暴露的危险。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恢复四肢,但都是徒劳。胳膊和腿既麻木又僵硬,每移动一下都很痛苦。如果我的死敌在我第一天锻炼的时候闯进这个狭小闲置的储藏室,我是不可能逃脱的。   

第二十六章 弟弟自由

    我的弟弟跟着主人桑德斯先生去华盛顿了,我怀念弟弟陪伴、关心我的日子。我们收到他的几封信,虽然信中并没有提及我,但从字里行间我能感觉到他没有忘记他的姐姐。我用同样的方式给他回信,不过改变了字迹。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威廉写信告诉我们桑德斯先生要动身回南方,他会陪他一起回来。我知道他的主人答应给他自由的身份,不过并没有确定什么时候。威廉会摆脱奴隶的命运吗?我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我们一起聊起获得自由的愿望。我想他是否会回来还是个疑问。   

    外祖母收到桑德斯先生的来信,信中说威廉的表现证明他是一名忠实的奴仆,也可以说是一名难得的朋友,没有哪个母亲能教养比他更好的孩子了。他说他带着威廉去了北部的一些州,还去了加拿大,虽然一些废奴主义者试图引诱他逃跑,可是威廉并没有那么做。信的结尾说他们在家也不会呆长。   

    我们盼望得到威廉的来信,告诉我们旅途中的新鲜事,但是一封也没收到。终于有一天听说桑德斯先生会带着新娘在深秋回来。仍然没有威廉的来信。我几乎可以肯定在南方的土地上我再也不会见到威廉了。但是,难道他就不能带句让人宽心的话儿给家里的朋友,给困在“牢笼”里的姐姐吗?我心里乱极了,想到黑暗的过去和不可预知的未来。我独处在小屋里,除了上帝没人看我一眼,就让苦涩的泪水尽情地流吧。我多么真诚地祈祷上帝让我回到孩子身边,让我有能力做一个有用的女人、称职的妈妈。   

    终于,游子归来的日子到了。外祖母为欢迎她离家的孩子归来做了精心的准备。餐桌摆好了,威廉的房间也收拾好了。驿站马车从门前经过,里面空无一人。外祖母坐在餐桌旁等着他吃饭。她想或许他的主人有事把他留在那里了。我在这个小小的牢笼里焦急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分分秒秒都盼着能听到我心爱的弟弟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到了下午,桑德斯先生派来一个男孩告诉外祖母威廉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废奴主义者煽动他跑了。他请外祖母不要为此苦恼,因为他相信外祖母过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威廉。只要威廉静下来想一想就会回来,因为他在北方的日子绝对没有跟在自己身边好。   

    如果你看到外祖母的眼泪,听到外祖母的啜泣声,你会觉得这个信使是来报丧的,而不是告诉我们威廉获得了自由。可怜的外祖母,因为上了年纪,她感觉再也见不到自己疼爱的外孙儿了。。而我却很自私,比起弟弟获得自由,我想的更多的是这事会给我造成什么麻烦,

    我又开始焦虑不安起来。桑德斯先生此行花了一大笔钱,自然这笔损失会激怒他。我十分担心这或许会牵扯到我孩子能不能获得自由,他们现在成了很值钱的财产。我渴望他们的解放能定下来。对于奴隶制我十分清楚,不会不知道奴隶主向奴隶作出的承诺,虽然出于善意的目的,有时候也很真诚,但是能否兑现承诺,则是不可预知的。   

    虽然我十分希望威廉自由,但是他采用的获取自由的方式让我既忧愁又着急。接下来的安息日天气晴朗,没有风,这样美好的日子就像永恒世界里的安息日那样。外祖母把孩子带到游廊上,这样我就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外祖母认为这样能让我不那么消沉,我确实好多了。他们用孩子独有的方式愉快地聊天。本尼说:“曾外婆,你说威廉舅舅过上好日子没有?他再也不会来了吗?也许他会找到妈妈,如果找到了,妈妈看到他会多开心呀。你,菲利普舅舅,咱家所有的人为什么不去和妈妈住在一起?我真想这样,你不想吗,艾伦?”   

    “我想,我当然想了,”艾伦回答,“但是我们怎样找到她呢?你知道地址吗,曾外婆?我不记得妈妈什么样子了,你呢,哥哥?”   

    本尼正要描述我的样子时,一个老奴打断了他们,她叫阿吉,就住在附近,这个可怜的老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卖,并被带到未知的地方,毫无希望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她看到外祖母在哭,很同情地说:“怎么啦,玛莎婶儿?”   

    “噢,阿吉,”她回答,“看起来我不该让我的孩子和孙外离开我,在我临死的时候他们还能给我端茶倒水,最后把我这把老骨头埋到土里。我的孩子没有和桑德斯先生一起回来。他留在北方了。”   

    老阿吉高兴地拍起手来“你就为那哭?”她大声说,“快跪下来求神保佑吧!我都不知道我可怜的孩子在哪里,我永远也没指望知道了,你不知道可怜的琳达去哪儿了,可是你知道她弟弟在哪儿,他在自由州,那里是个好地方。不要再向上帝诉苦了。跪下,感谢上帝的慈悲吧!”   

    阿吉的一番话让我无地自容,我太自私了。她仅仅为了一个奴隶同胞得以自由就喜悦不已,而他的姐姐只想到他的好运会给自己的孩子带来不幸。我跪了下来,祈求上帝宽恕,我发自内心的感激上帝,我的一个家人从奴隶制中得到了救赎。   

    不久我们就收到了威廉的来信。他信里说桑德斯先生对他一直都很好,他也曾努力对主人忠心耿耿,尽职尽责。但是从小他就渴望自由,后来又经历了足够多的事情,这些事情让他相信最好不要失去到手的机会。在信的结尾,他写到:“别担心我,亲爱的外祖母。我会一直想念您,这会鞭策我努力工作,做正义的事情。当我挣够了钱,我会给您买房子,您来了北方,我们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桑德斯先生把威廉离开他的详情告诉了菲利普舅舅。他说:“我就像亲兄弟一样信任他,亲切地待他。废奴主义者三番五次接近他,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诱惑他。可是我不怪威廉,他还不成熟,考虑不周,都是这些北方的无赖引诱的。我必须坦白这个淘气鬼是敢这么做的。在阿斯特酒店我看到他肩上扛着他的行李箱下楼,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他要去换掉他的这个旧箱子。我告诉他箱子确实破的不成样子了,问他需不需要钱,他谢绝了我,就走了。他并没有像我预计的那样很快回来。最后我去看看我们的行李箱是否装好,以便启程,我发现箱子都上了锁,桌上有一封密封的便条,告诉我行李箱钥匙在哪儿。这个家伙很虔诚。他写道他希望上帝永远保佑我,让我的善良得到回报,他并非不愿伺候我,但是他想成为自由人,如果我认为他做错了,希望我原谅他。我原本打算五年后给他自由。他本来应该信任我。做出这样的事表明他忘恩负义,但是我不去找他,也不派人找他,我很自信,他很快会回到我的身边。”   

    我后来听到威廉亲口讲述当时的情形。他并没有受到废奴主义者的鼓动。他不需要废奴主义者给他灌输奴隶制的知识以激发他对自由的渴望。他看看自己的双手,想起了这双手曾经戴上铁铐,他需要什么样的担保才能避免双手再次被拷上?桑德斯先生对他很好,但是或许会无限期地推迟给他自由的承诺。桑德斯先生或许会遇到经济困境,其财产或许会被债主拿去抵债,桑德斯先生还会在没有安排解放自己的情况下意外死亡。威廉见过太多奴隶遇到这种情况了,而这些奴隶的主人都很仁慈。他明智地决定一定要抓住眼前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他丝毫不敢因为这事而偷拿主人的钱,他把自己最好的衣服卖掉支付去波士顿的路费。奴隶主说他是一个卑鄙下贱、忘恩负义的恶棍,因为他就是这样回报主人的宠爱。要是他们处于和我弟弟一样的情况,他们会怎么做呢?   

    弗林特医生一家听说威廉抛逃跑了,他们幸灾乐祸地笑了。医生的妻子像往常那样展示她的基督情怀,说道:“对此我很高兴。我希望他永远都找不到威廉。我很愿意看到人们自食其果,我想琳达的孩子也会为此付出代价。我很乐意看到他们再次落入奴隶贩子的手里,因为我不想看到这两个小黑鬼在街上跑来跑去。”   

第二十七章 新的归宿

    弗林特太太扬言要告知桑德斯太太我孩子的父亲是谁。这样做无异于让桑德斯太太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有心计的魔鬼,我给她的家庭制造了多大的麻烦。桑德斯先生在北方时,她就相信我乔装打扮跟着他,后来还劝说威廉逃跑。她之所以怀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不时从北方寄信,信上的地址各不相同。正如我所料,这些信很多都落入弗林特医生的手中,他必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密切监视着我的两个孩子,认为我最终会因为他们出现的。  

一场意外的新考验正等着我。一天,桑德斯先生和他妻子正在街上走着,遇见了本尼。这位女士很喜欢他,惊叹道:“多么可爱的小黑鬼呀!是谁的?”  

    本尼没有听到桑德斯先生是怎么回答的,但是他回到家时很气愤,因为这个陌生的女人叫他黑鬼。几天后,桑德斯先生拜访外祖母,想让她带着两个孩子去他家里。他说他已经告诉妻子孩子没有母亲以及他和孩子之间的关系了,他妻子想看看孩子。  

    他一离开,外祖母就过来问我怎么办。这个问题真嘲讽。我能怎么办?孩子是桑德斯先生的奴隶,他们的母亲也是奴隶,在他看来,我与死了没啥两样。或许他认为我死了。痛苦和纠结让我难以作出决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孩子就被带走了。桑德斯太太的姐姐从伊利诺斯来此小住几日。这位女士,没有孩子,对艾伦十分合意,她想收养艾伦,把她当作女儿抚养。桑德斯太太想把本尼要去。当外祖母把这事告诉我时,我几乎无法忍受。为了我孩子的自由,我遭受那么多的苦难,这就是我得到的结果?说真的,前景似乎开始明朗,但是我十分清楚奴隶主和奴隶的这种父亲与孩子的关系是多么不堪一击。如果资金出现困境,如果新进门的妻子不想省吃俭用而又需要一大笔钱时,我的孩子就是便捷的筹集资金的方式。万恶的奴隶制,叫我如何信任你!我永远不知道和平是什么,直到我的孩子通过所有应有的法律手续得到解放。  

    我自尊心很强,不愿去求桑德斯先生为我做任何事,但是为了孩子我必须低三下四地求他。我决心提醒他曾经给我的承诺,我要让他明白履行诺言是他的责任。我说服外祖母,让她去找他,告诉他我没死,我真诚地恳求他遵守对我的承诺,还有我最近听说的关于我两个孩子的事情,我觉得不能接受,他曾答应解放这两个孩子,是时候兑现诺言了。我知道这样做有风险,我藏身于此的消息会透漏出去。但是一个母亲有什么不能为孩子做的呢?他听外祖母说完后非常吃惊,说道:“孩子是自由的。我从来没有打算称他们奴隶。琳达决定他们的命运。我认为最好把他们送到北方,他们在这里不安全。弗林特医生夸口孩子仍受他的控制。他说他们是他女儿的财产,他们被卖的时候她还没有成年,合同不具法律约束力。”  

    这么说,我默默为孩子承受所有的苦痛后,现在他们还是身陷两大火海——我的老主人,和他们的新主人!而我无能为力,也没有可以诉求的法律武器来保护我。桑德斯先生提议艾伦目前应该去他的亲戚那儿,他们搬到了纽约长岛的布鲁克林区。他保证艾伦会得到精心的照顾并送她上学。我答应了,这是能为她做出的最好的安排了。当然,一切都是通过外祖母协商的,桑德斯太太知道没有他人可以办这件事,所以提议他们带着艾伦去华盛顿,把她带在身边,直到有机会和朋友一起把她送到布鲁克林。桑德斯夫妇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当奶妈抱着她经过时,我恰巧看到了。。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去伺候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心里就难受,但我别无选择。

    他们让艾伦准备起程。噢,要把她送走了,年幼的她到了那里孤苦伶仃,没有认识的人,没有母亲用爱心为她遮风挡雨,甚至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样子,想想我的心都碎了。我疑惑艾伦和本尼是否会像大多数的孩子那样对父母怀有那份天生的依恋之情。我想到或许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了,我十分渴望女儿在走之前来看看我,她或许就会记住我的模样。然而把她带到我的小牢笼里似乎对她太残酷了,她幼小的心灵知道她妈妈是奴隶制的受害者,就已经够她伤心的了,更别说让她看到我住的这个糟糕透顶的牢笼了。我请求他们允许我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和我的女儿度过最后一夜,他们认为我疯了,居然相信年幼的孩子会保守危险的秘密。我告诉他们通过观察她的性格,我觉得她不会出卖我,所以决定和她见一面,如果他们不帮我,我会自己想办法。 他们反对轻率行动,但是发现我心意已决,他们还是妥协了。我悄悄地从活动门下来到储藏室,我的舅舅盯着大门口,当我进入游廊,上了楼来到我过去住的房间。我已经有五年多没有见过这个房间了,记忆的闸门打开了。当我的女主人把我赶出她家时,就是在这里,我得以安身;就是在这里,那个暴躁的老家伙嘲笑、侮辱、诅咒我;就是在这里,我的孩子们被我第一次抱在怀里;就是在这里,我看着他们,既爱他们又为他们的未来伤心,一日胜过一日;就是在这里,我跪拜上帝,满心痛苦的祈求上帝宽恕我的过错。一切都在我脑海里鲜活地再现。在经历了这段漫长阴暗的时光之后,我就像一个废人站在这里。  

    我正沉浸在冥想之中,突然听到上楼的脚步声。门开了,舅舅菲利普牵着艾伦的手进来了,我双臂抱着她,对她说:“艾伦,亲爱的孩子,我是你的妈妈。”她往后缩了一下,看看我,然后很高兴地认可了。她把脸颊贴在我的脸颊上,我把她紧紧贴在我悲凄的心口上。她抬起头,先开口探询:“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我告诉她我真的是她的妈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她虽然看不到我,但是我一直深深地爱着她,现在她要离开了,我想见她,和她说话,她会记住我的。她哽咽地说:“我很高兴你过来看我,但是你以前为什么不来看我?本尼和我都那么想见到你!他记得你,有时候他会和我说起你。弗林特医生去带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说:“我以前不能回来,亲爱的,但是现在我和你在一起。告诉我你是否愿意离开。” “不知道——”她说着哭了起来,“曾外婆说我不应该哭,我要去一个好地方,我可以学习读书写字,慢慢的,我就能给她写信了。但是本尼,曾外婆,菲利普舅姥爷,还有其他的人都不能爱我了。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吗?噢,去吧,亲爱的妈妈!”  

    我告诉她我现在不能去,但是将来某一天我会去找她,那时本尼、她还有我会住在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她想跑出去带本尼来见我,我告诉她本尼不久也会和菲利普舅姥爷去北方,那时他走之前我会去看他。我问她是否愿意让我在这个晚上陪她睡。“噢,当然。” 她回答。然后扭头望着她舅姥爷,她请求道:“我可以留下吗?求求你,舅姥爷,她是我的妈妈。”他抚摸着她的头严肃地说:“艾伦,这是你答应曾外婆永远都不说出来的秘密。如果你对任何人提及,他们再也不让你看到你曾外婆了,你妈妈也不会去布鲁克林。” “舅姥爷,”她说,“我永远不会说。”他告诉艾伦可以和我待在一起。舅舅走后,我把女儿抱在怀里,告诉她我是奴隶,这就是为什么她永远不能说见过我。我教导她做个好孩子,设法让新家的人满意,上帝会赐给她朋友。我让她祷告,记得为可怜的妈妈祈祷,上帝会恩准我们再相见。她哭了,我无法止住她的哭泣。或许她再也没有机会偎依在母亲胸口流泪了。整个晚上她都安睡在我的臂弯里,而我毫无睡意。今夜的每一个时刻都弥足珍贵,我一刻都不舍得失去。看到她睡着了,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说:“我没睡着,亲爱的妈妈。”  

    天还没亮,他们过来带我回我的小屋。我把窗户的窗帘拉向一边,以便看我孩子最后一眼。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像几年前我逃跑的那个悲惨的晚上。我俯下身去看她,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贴着我悸动的心脏,她还那么小,悲伤的眼泪从她的纯真的眼睛中流出来,顺着双颊往下淌,她最后吻我时,在我耳边低声说:“妈妈,我永远都不会说。”她真地没说。  

    当我回到小屋,我往床上一倒,在黑暗中独自哭了起来。我的心似乎要爆炸了,临近艾伦离开的时间,我听到邻居和朋友们向她道别:“再见,艾伦,我希望你妈妈会找到你。你见到她该有多高兴啊!”她回答,“是的。” 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幼小的心灵上负载着多么沉重的秘密。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但是天生内向,除了她爱的人,我想她不会向其他人透漏我的秘密。在她走后,我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我内心的感受也只有奴隶母亲能体会得到。整个白天我都在想那些伤心事。有时我觉得自己非常自私,之所以没有让她去伊利诺斯被桑德斯太太的姐姐收养是因为我不想放弃日后和她相认的机会。正是我的亲身经历让我决定反对奴隶制度。我担心会出现把她送回来的情况。我深信我应该孤身一人去纽约,那样我就能照看她,并在某种程度上保护她。  

    弗林特一家直到艾伦离开后才知道艾伦的事,这个消息让他们十分生气。弗林特医生的妻子拜访桑德斯太太的姐姐询问此事,并大放厥词,品评桑德斯先生在承认这两个小黑鬼的事情上对妻子是否尊重,以及桑德斯先生的性格怎么样。对于把艾伦送走的事情,医生的妻子说这就好比桑德斯先生到她家客厅里拿走一件家具一样,等同于偷窃。她说在签署协议时她女儿还没有成年,这两个小黑鬼是她女儿的财产。她女儿到成年或结婚时就能把他们带走,无论他们在哪儿,她都能找到他们。  

    我被遗赠给了艾米丽•弗林特小姐,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她母亲认为女儿或未来的女婿偷走我的孩子是正当的,没什么不光彩的,但她不明白任何像桑德斯先生那样的人,在买下自己的孩子后,怎能在上流社会抬头做人。弗林特医生没说什么,或许他认为如果他保持沉默,本尼就不太可能被送走。我曾经写了一封从加拿大寄出的信落到老医生手里,他现在也不怎么说起我了。这样我能更频繁地溜进储藏室,我可以直立着自由地活动我的四肢了。  

几天,几个周,几个月过去了,没有得到艾伦的任何消息。我往布鲁克林寄了一封信,署的是外祖母的名字,询问艾伦是否到那儿了。那边回信说没有到。我给她写信寄到华盛顿,但是仍然杳无音讯。那儿有一个人应该会同情我这个焦虑的母亲,他曾经是我的同乡和朋友,但是过去他和我之间的关系既微妙又脆弱,他对我的情义早就像垃圾一样被抛弃了吧。然而,他曾经怎样保护、劝导我这个可怜无助的女奴!我曾经对他那么信赖,毫无保留。现在我心头疑云重重,不知道我的孩子是死了,还是他们欺骗了我,把她卖了?  

    如果国会议员的秘密回忆录出版,许多稀奇古怪的细节会一一展开。我曾经看到议员写给一个奴隶的一封信。这个奴隶是为他生下六个孩子的母亲。他写信请求她在他回去之前把这六个孩子送走。因为他要带朋友一起回去。这个女人不识字,不得不找人读给她听。平日里,这些黑皮肤的孩子并没有令这位先生困扰,这次只不过担心朋友会看出他和孩子的相似之处。  

    将近半年了,从布鲁克林寄来了一封信,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写的,告诉我们艾伦刚到。信里有艾伦说的一段话,“我尽力按照您教导的那样做,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为您祈祷。我明白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字字都让我十分舒心。信的末尾写到:“艾伦是个很懂事的小女孩,我们很喜欢她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的表弟,桑德斯先生把她送给我作为我的小侍女,我会送她去学校,希望将来她会自己给你们写信。”这封信让我迷惑不解,心烦意乱。难道我孩子的父亲只是把她放在那里直到她能够自立?或者把她送给他的表姐作为财产,如果后者是真的,他的表姐或许随时会回到南方,把艾伦当做他们的奴隶。我设法抛开这个痛苦的想法——我们遭到丑恶的欺骗。我对自己说:“人间自有公道在!”然后叹了口气,我想起了奴隶制度是怎样误导了人类内心的自然情感。看到无忧无虑的儿子,我心里受到重重一击。他认为他是自由的,要是他也受到奴隶制度的束缚,我该怎样承受?我多么渴望把他安全带离奴隶制的魔爪。 

第二十八章 姨妈之死

    我前面提到亲爱的南希姨妈是弗林特医生家的奴隶。在我遭受老医生一次次无耻地逼迫之时,是她庇护我。姨妈在二十岁时就结婚了,这是规定的奴隶结婚年龄。她的婚姻得到主人的同意,并由牧师主持了仪式。但这仅仅是个形式,不具法律效力。哪天男主人和女主人只要高兴,就可以废止他们的婚姻。她总是睡在主人卧室门口的地板上,以便随时听从主人召唤。在她结婚后,主人说她可以使用大房子外的那个小房间。外祖母和姨夫把这间房子装修了一番。姨夫是个海员,当他在家时就可以睡在那里。但是在他们新婚之夜,新娘还是被叫去睡在原来的地板上。  

    那时弗林特医生的妻子没有孩子,但是怀孕了,如果在夜晚她想喝水,没有奴隶她怎么办呢?因此,姨妈被迫躺在地板上睡觉,直到有一天夜里,她不得不起来接生早产的孩子。连续两个星期她都要按照要求睡到到地板上,因为婴儿需要她的照顾。她就在那儿恪尽职守,度过了一个个酷暑和寒冬。弗林特医生的妻子共生下了六个早产儿,在这期间姨妈要夜间护理孩子。最终,白天不停劳碌,夜晚不能安眠,她的身体完全垮下来。弗林特医生说姨妈永远不能诞下活婴。 害怕她死掉,他们会因此失去这么难得的佣人,这一担心让他们允许她睡在房子外面的小屋里,除了家里有人生病外。后来,姨妈先后生下两个婴儿,都很体弱,一个几天后就死了,另一个活了四个星期。我记得她抱着最后生下的孩子强忍着悲伤说:“我希望它还活着我的孩子活不了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我要尽力把身体养好,将来在天堂和它们相见。 ” 

    南希姨妈在弗林特家中既是管家又是女佣。的确,她是家里的事务总管,没有她,一切都乱套了。她和我母亲是双胞胎姊妹。只要力所能及,她都会充当母亲这一角色照顾我和弟弟两个孤儿。我在弗林特医生家时,一直都和她睡在一起。我们之间的情感十分深厚。当我的朋友们打消我逃跑的念头时,她总是鼓励我;当我的朋友认为逃跑行不通,劝我最好回去请求老医生原谅时,她告诉我永远不要屈服。她说如果我坚持或许会让我的孩子获得自由。尽管我这么做死路一条,但总好过我的孩子在迫害下呻吟。我自身不是深受贻害吗?自从我被关在这个黑暗的牢房里之后,她一有机会就偷偷溜出来,给我带来振奋的消息。多少次通过缝隙我跪着倾听她安慰的话语。“我老了,活不长了,”她总是这么说,“如果看到你和孩子都自由了,我就能开心地死了。” “你必须向上帝祷告,琳达,就像我为你向上帝祷告那样,上帝会引领你走出黑谷。” 我请求她不要为了我着急,所有的苦难迟早会终结的。无论我是带着奴役的枷锁,还是获得自由,我会永远记住她是给我生活带来安慰的好朋友。她的话总是给予我力量,不仅仅是给我,全家都要依赖她拿主意,听从她的建议。我在这个小牢房里度过了六年后,一天外祖母被召唤到她唯一在世的女儿身边。姨妈病得很严重,他们说她快要死了。外祖母有七年没踏进弗林特医生的家门了。他们曾经那样残酷地对待外祖母,但是外祖母现在无暇顾及这些。她很感激允许她照顾自己快死的孩子。外祖母和姨妈都深爱着彼此,但是现在她们坐在那里四目相对,渴望说说压在彼此心中的秘密。姨妈全身瘫痪不能动。她在床上躺了两天,最后一天她说不出话了。在她失去语言能力之前,她告诉她母亲如果她说不出话不要为她悲伤,她会抓住母亲的手,让母亲知道她还好。甚至这个硬心肠的医生看到奄奄一息的女人试图对着母亲微笑,也有一些感动。他说姨妈忠心耿耿,他们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奴仆了,这时他的眼睛湿润了。医生的妻子听说姨妈要死了,受到刺激,被人带回了房间休息。外祖母独自坐在死去的女儿旁边,这时医生带着他最小的儿子进来了。这个小孩儿非常依恋南希姨妈,曾经是她的开心果。“玛莎,”老医生说,“南希爱这个孩子,为了南希,他以后去你那里时,希望你们能好好待他。”外祖母回答:“你的妻子是我一手带大的,弗林特医生,她和我的南希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姐妹。如果你认为我不会善待她的孩子,那么你还不了解我。”  

    “我希望忘掉过去,我们永远也不去想。”他说,“琳达会回来接替她姨妈。她对我们十分重要,多少钱都不能买到她。我希望她回来,这也是为了你,玛莎。由于南希离开了你,琳达对你来说是个巨大的安慰。”他知道这句话触碰到了外祖母那根脆弱的神经。外祖母已经悲伤地泣不成声了,回答道:“不是我把琳达赶走的。我的外孙、外孙女都走了,我九个孩子只剩下一个了。上帝帮帮我吧!”  

这位亲人的去世对我来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伤痛。我知道她是被一点点地谋杀致死的。我觉得我的困境是帮凶。听说她病了之后,我常常能听到从大房子里传出的消息,我不能去看她,这让我悲伤不已。最后菲利普舅舅回来了,我听到有人问:“她怎样了?”他回答:“死了”我的牢房似乎旋转起来,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后来我睁开眼睛看到舅舅俯身看着我,我不需要问任何问题。他低声说:“琳达,她死时很开心。”我哭不出来,我呆滞的眼神让他很不安。“别这样看着我,不要再给我的老母亲添麻烦了。记住她必须承受多少,我们应该尽力去安慰她。”啊,对,上天保佑外祖母!她活了七十三年,她的一生经受了多少奴隶母亲要经受的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啊!她的确需要安慰!  

    老医生的妻子致使她可怜的奶姐妹无后,却没有一丝内疚之情。姨妈年复一年辛苦地劳作,长期休息不好,却得不到一丝回报,是医生一家的自私自利、残忍无情摧毁了她的健康。但是,现在医生的妻子对姨妈的死十分伤感。我认为她相信如果把累垮的佣人的尸体埋在她的脚下,会生动地向世人展现出奴隶主和奴隶之间存在的依恋之情。她派人请来牧师,向他询问把南希姨妈葬在医生家族的墓地是否妥当。黑人从来不准葬在白人的墓地,这位神父知道弗林特家族的所有亡者都长眠于奴隶的老墓园。因此他说:“我对你的意愿并无异议,但是或许她母亲可以选择安葬她的遗体之所。” 

    医生的妻子从来没有想到奴隶也有感情。在征求外祖母的意见时,外祖母说她想让南希和家人安葬在一起,她这把老骨头也会葬在那里。虽然医生的妻子说南希埋葬的地方离她很远,她感到很难过,但还是很大度地顺从了外祖母的愿望。也许她本来想用感人、悲悯的语气说:“我长期以来习惯了她睡在离我不远的门口的地板上。”  

    菲利普舅舅请求允许自己出资安葬他的妹妹,奴隶主十分乐意地把这种恩典施给奴隶家人和他们的亲戚。丧事办理的十分简单却不失体面。她是在安息日下葬的,葬礼由医生的妻子请来的牧师主持。来了大批的黑人,既有奴隶,也有自由人。还有一些一直和我家关系较好的白人。弗林特医生的马车停在墓地,当姨妈的遗体放到这个卑微的安息之地时,医生的妻子落下一滴眼泪,然后回到马车里,或许她认为她已经庄重地履行了职责。  

    奴隶都认为这场葬礼非常气派。正好经过此处的北方旅行者,或许会把对死者尊重的颂词描述成宗法制度的美好特点,或者作为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相互依恋的感人证明;医生的妻子用手帕拭泪也会给他们留下心地善良的印象。我们可以告诉他们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他们对黑人尚有怜悯之心,我们可以给他们讲述我们受到的冤屈和苦难,准能让他们内心受到感动。我们可以告诉他们可怜的年迈的奴隶母亲是怎样年复一年地操劳,挣了八百美元买自己的儿子菲利普自由挣钱的权利,这个菲利普是怎样偿付葬礼的开支,而他们却把体面的葬礼归功于奴隶主。我们也可以告诉他们可怜的年轻奴隶受到怎样的贻害,为了逃避强加在她身上的酷刑,是怎样被迫躲在“活”墓穴中数年,甚至出来见她死去的朋友最后一面都不敢。  

    当我坐在窥视口旁边,等着家人从墓地归来时,我想了很多,我哭着哭着睡着了,做了很多关于生者和亡者的奇怪的梦。 

看到外祖母因为失去自己的女儿痛哭,我内心很不是滋味。她过去一直坚强地承受,现在和过去一样宗教信仰支撑着她。但是她黑暗的生活变得更加黑暗了,岁月和困扰在她那憔悴的面容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印迹。她来到活动门旁边时会敲击四个地方,每个地方表达不同的含义。现在她来得比过去更频繁了,她向我说起她死去的女儿时,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往下流。我尽可能说些安慰她的话,可是帮不到她。我就是经常给她带来麻烦、让她担心的根源。她经常承载重负的脊背已经压弯了,但是并没有压断。  

第二十九章 准备逃亡

    我说我在几乎没有阳光、空气的阴暗“洞穴”之中住了长达七年的时间,读者或许觉得难以置信。这里十分狭小,我的四肢根本无法活动。事实上,现在想起来,我都心有余悸,我的身体因为长期的囚禁而落下病根,更别说我的精神受到的摧残了。现在住在纽约和波士顿的家人可以证明我所言属实。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坐在那里透过窥视孔朝外看去,这个孔小到只能看到一颗闪烁的星星。我碰巧听到巡逻队员和在逃奴隶追缉者一起商议怎样抓逃犯,我十分清楚他们抓到我会多么高兴。 

    季节更替,岁月流转,我偷偷地望着自己孩子的小脸蛋儿,听着他们悦耳的声音,多想对他们说:“你们的妈妈在这儿。”自从我开始幽暗阴郁、一层不变的生活之后,有时,我似乎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有时,我形同朽木,行尸走肉;有时,我急切地想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结束,何时让我再次感受阳光,呼吸到纯净的空气。 

    自从艾伦离开我们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桑德斯先生说舅舅菲利普随时都可以带着着本尼去北方,我也很想去那里照看我的孩子,尽力保护他们。不仅如此,如果我在这个小屋里住的时间再长一些,因为屋顶严重失修,我就有可能撤离这里。舅舅不敢更换木瓦,以免有人看到我。夜晚暴风雨到来时,他们就会在上面铺上席子和毯子,在早晨的时候似乎在房顶上晾晒,但是白天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结果,我的衣服和被褥常常都湿透了,经过这样一折腾,蜷缩、僵硬的四肢一日比一日疼痛。我计划着如何逃跑,有时外祖母过来,在活动门旁边和我说悄悄话时,我会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对逃跑有着强烈的感触。她对于那些被抓回的逃跑者所受的酷刑再清楚不过了。她的一大群孩子中,她总是想起她最疼爱的聪明、英俊的小儿子本杰明所受的苦难。因此,我无论什么时候婉转地向她提起这个话题,她都会痛苦地说:“噢,别想这事儿,孩子。你会要了我的老命。”现在没有南希姨妈鼓励我了,但是我弟弟威廉和我的孩子让我极想去北方。 

    现在,我来讲一讲几个月前的事。我曾在前面说过新年那天是买卖奴隶或者把奴隶租给新主人的日子。如果说情人总觉得时间短暂,那么这些可怜的奴隶的感受与此相反,在自由人欢度节日时,他们却度日如年。在姨妈去世前的新年这天,我有个叫范妮的朋友,她的主人为了还债把她拍卖了。一整天我都在想她的事,到了晚上,我迫切地询问她的命运如何,得知她和她四个年幼的女儿拍卖给不同的主人,距离遥远,她从买主那里逃跑,找不到了。她的母亲就是我说过的阿吉。阿吉租住外祖母的一间小屋,建了独立的院墙。她的住所遭到了搜查和监视,这些巡逻队员离我如此近,我不得不在小屋中保持警惕。不知怎么的,这些奴隶追捕者不见了,不久之后,本尼无意中看到范妮在她母亲的小屋中,他把此事告诉他的曾外祖母,老人家向他解释了可怕的后果,要他不要说出去,他真的没有辜负老人家的信任。阿吉一点也想不到我的外祖母知道她女儿藏在哪儿,这个驼背的老邻居也和我的外祖母一样承受着同样的担忧和恐惧,这些危险的秘密让两位老人更加惺惺相惜了。 

    我的朋友范妮和我藏在可以听到彼此说话的地方,但是过了好长时间,她并不知道这一点。我想让她和我住在一起,因此我的这个小屋比她的要更安全、更隐秘,但是我给外祖母带来的麻烦够多啦,再要求她做如此冒险的事似乎不妥。我越来越不安。我长期遭受着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折磨。我总是害怕由于某个意外或精心的安排,我的孩子最终落进奴隶制度的大网之中。这种想法让我近乎发狂,我决定冒着一切风险去北方。在这关键时刻,上帝出乎意料地为我开辟了一条逃亡之路。一天晚上,我的朋友皮特来了,要求和我谈谈。他对我说:“你的好日子到了,琳达。我找到一个把你送到北方的机会。两个星期后把你的决定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真是难以置信,但是皮特解释了他的安排,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我的决定了。我正要满心欢喜地告诉他我去,这时我想到了我的本尼。我告诉皮特这个诱惑实在是难以抵挡,但是弗林特医生扬言对我孩子的控制太让我害怕了。本尼留在这里,我无法离开。皮特真诚地劝导我说这样的好机会再也不会有了,本尼是自由的,他能来到我的身边。为了两个孩子的幸福,我不能再犹豫了。我告诉他,我会征求菲利普舅舅的意见。我舅舅十分高兴这个计划,让我无论如何都要走。他答应如果可以,我一到安全的地方,他拼了老命也要把我儿子亲自带给我,或托人送给我。 

我决心离开,但是我觉得最好等临近动身的时候再把这件事告诉外祖母。然而舅舅认为如果我突然离开她,会令她更难过。他说:“我会说服她,让她相信这是多么必要,无论对你,还是对她,都是有利的。你不可能看不到她被各种压力压得直不起来腰了。我看到了。我知道我的藏匿就是外祖母目前焦虑的根源,年纪越大,越担心我被人发现。舅舅同她谈了一番,最终让她相信对我来说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绝对必要。 

    成为一名自由人的渴望对我病弱的身体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获得自由的兴奋激励着我,同时也令我困惑。我忙着为行程做准备以便我的儿子能随后去北方。我决定在临走前跟他见面谈谈,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和建议,告诉他我在北方会多么焦急地等待他。外祖母只要有机会就偷偷地上楼轻轻告诉我一些忠告。她坚持让我一到自由州就给老医生写信,要求老医生把我卖给她。她说为了我和孩子在世界上安全地生活,她不惜抵掉房子和所有家当。只要她亲耳听说我和孩子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死而无憾了。我答应她一到就给她写信,通过安全的方式把信送到她的手中,但是我暗下决心,她的血汗钱一分都不应该付给贪婪的奴隶主去买他们所谓的财产。即便我愿意买下我已经拥有的自由的权利,但是如果代价是把我的年逾古稀、即将入土的亲人赶出家门,道义也会阻止我接受这样慷慨的馈赠。 

    我即将上船逃亡,但是我想先说说上船前的一些细节。我准备好了,但是船却耽搁了几日,在此期间,消息传来,一个逃跑的叫詹姆斯的奴隶被残忍地杀害了。凯瑞蒂,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的母亲是我们的老相识。我听说了他死亡的细节,这些是附近的奴隶主讲述的。对于逃跑总是紧张兮兮的外祖母,她确信如果我不终止计划,相同的命运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她哽咽地说着,乞求我不要走,她过度的恐惧似乎具有传染性,我内心的防线终于被她极端的精神压力冲垮了。我又伤心又失望,但是我答应了她放弃我的计划。 

    当我的朋友皮特知道我放弃了,十分失望和苦恼。他说根据过去的经验判断,这个机会失去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再次碰到这样的机会。我告诉他不必浪费这个机会,我的一个朋友藏在附近,她会很高兴利用为我安排的机会。我把可怜的范妮的遭遇告诉了皮特,皮特心地善良,为人正直,永远也不会拒绝陷入困境的人,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他说他愿意帮她。阿吉发现我们知道她的秘密,大吃一惊。听说范妮有这么好的机会逃跑她满心欢喜。范妮被安排第二天晚上上船。她们母女二人都认为我早就去了北方,因此谁也没有提及我的名字。 

范妮在约定的时间被带上了船,安置在一个非常狭小的舱内。花了很大一笔钱才搞到这样一个小房间,这笔钱相当于去英国的旅费了。然而,想去历史悠久的英国的人们会先计算他们是否付得起这么昂贵的费用,但是对于逃离奴隶枷锁的人来讲,做这样的交易时,他们会战战兢兢地说:“只要不出卖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第二天早晨,透过窥视孔,我看到天空十分阴沉,乌云密布。晚上我得到消息说大风就要来了,轮船没有起航。我极度担心范妮和皮特,皮特因为我的鼓动而承担着巨大的风险。第二天,天气依然没有好转,风很大。他们把她带到甲板上时,可怜的范妮吓得半死。我能想象那时她肯定惊魂难定。外祖母那天多次来到我的小屋旁边,说幸亏我没走。第三天早晨,她催我下来到储藏室。可怜的老人在重重困扰下精神濒临崩溃,她现在遇事手忙脚乱。我发现她很紧张又很激动,但是我没有意识到她像往常一样忘了锁上身后的门了。她过度担心轮船滞留。她害怕真相会暴露,范妮、皮特和我都会被处死,菲利普舅舅也完全被毁了,她的房子也会被拆掉。可怜的皮特!如果他因为帮助我而像最近惨遭屠杀的可怜的詹姆斯那样,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讲这是多么可怕!天哪,我想到这儿也吓得心惊肉跳。我努力平息内心的忧虑,对她说了些安慰的话。她想到了她不久前埋葬的心爱的女儿,我的南希姨妈,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大哭起来。外祖母站在那儿,浑身颤抖,呜呜咽咽,这时有个声音从游廊传来:“你在哪儿,玛莎婶儿?”外祖母愣在那里,她满腹心事,没去想我的处境就打开了门。珍妮走进来,这个心怀叵测的侍女,在我藏在白人恩人的房里时,就曾经试图进入我的房间。“我一直在附近找你,玛莎婶儿,太太想要些饼干。"我藏在一只桶的后面,把我完全遮住了,但是我觉得珍妮一直看着这里,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外祖母立刻想到她干了些什么,急忙带着珍妮出去,锁上了门,清点饼干去了。几分钟后,她回来了,神色十分绝望。“可怜的孩子,我的粗心害了你,船还没走,立刻准备和范妮一起走,我绝不会反对你离开了。指不定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说。 

菲利普舅舅被叫回来,他同意外祖母的看法:不出二十四小时珍妮就会把她的怀疑告诉老医生。舅舅建议如果可能把我弄上船,如果不能,我最好待在我的小屋里,只要他们不拆掉房子就不会发现我。他说看来现在不能有什么举动,因为会让人立刻生疑的。但是他答应和皮特沟通。我不情愿再去求皮特,已经让他够麻烦的了。但是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曾经的犹豫不决让皮特很伤脑筋,可是皮特天生为人慷慨,立刻就说他会尽最大努力帮我,还说相信这次我能证明自己是个坚强的女子。 

    他立刻赶往码头,发现风向转变了,轮船已经下水了,正慢慢地随着水流起伏前行。他借口情况紧急,给了两个船员每人一块钱去追赶那个轮船,由于皮特的肤色比小船上他雇佣的船员要浅,当船长小船开得那么快,认为是官员正追他的船以寻找逃跑的奴隶,他们拉起帆,但是小船已经跟上来了,皮特不顾疲倦地跳上了甲板。 

    船长一眼就认出了他,皮特要他到下面去谈谈他们之间的一笔坏账。皮特把他此行的目的告诉了船长,船长说:“嗨,那个女人已经在船上了,我已经把她放在魔鬼也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了。” 

    “但是我想带另一个女人来,她也十分悲惨,如果你能停下来带上她,只要合理,什么价格都行。” 

    “她叫什么?”船长问。 

    “琳达!” 

    “叫那个名字的女人已经在这里了,”船长大叫,“天哪,我相信你存心出卖我。” 

    “噢!”皮特大呼,“上帝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我对你十分感激。但是真有另一个处境危险的女人。发发善心停下来带上她吧!” 

    过了一会儿,船长开始理解事情的真相。范妮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还在南方。她冒用了我的名字,虽然她说自己叫姓乔森。“琳达是个常用的名字,我带的这个女人叫琳达·布伦特。” 

    船长同意在某一地方等到晚上,但是要付一笔可观的误时费。 

    当然,这天我们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我们推断如果珍妮当时看到我了,她会十分巧妙地让太太知道这件事的,她不到晚上不会见到到弗林特医生的家人,我十分清楚这个家中的习惯。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珍妮是一个可以为了三十个银币而背叛她的同伴的下流角色,因此我肯定她那天没有看到我。 

    一到黄昏,我就开始做登船的准备了。在这间歇中,我决定见见儿子。虽然我们都住在一个屋檐下,我每天都能通过窥视孔看到他,可是我有七年没有和他说话了。我不敢去储藏室,他们就把本尼带过来,然后锁上门。这个地方就隐藏在游廊门后面。这次见面让我们激动不已。我们说着哭着,过了一会,他说:“妈妈,我很高兴你离开,我希望和你一起走。我过去就知道你在这里,我一直都害怕他们过来抓你!” 我十分震惊,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回答:“艾伦离开前的一天,我正在屋檐下站着,我听到有人在这个小木房中咳嗽。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是你,但是我觉得就是你。我想念艾伦,就在她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曾外婆把她带到了这个房间里,我想或许是去见你。因为我听到曾外婆小声对她说:‘现在去睡觉,记得永远都不要说。’她就跟着曾外婆去了。” 

    我问本尼是否向妹妹提及他的怀疑。他说他从来没有,但是如果他听到咳嗽声,看到妹妹和其他的孩子在房子的这边玩儿,他总是设法哄着她到房子的另一头玩儿,唯恐他们也听到我的咳嗽声。他说,他一直提防着弗林特医生,如果他看到医生和巡警或巡逻队员说话,他就会告诉他的曾外婆。现在我想起我曾经看到当有人在房子的这一面时,他表现得很不安,我曾一度对此加以揣测,但是不知道他行为的动机是什么。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如此慎重,令我意想不到。但是由于奴隶周围充满了秘密、欺骗和危险,他们不得不早早学会提防他人、审慎怀疑和随机应变。我常常听到当其他的孩子说起我在北方时,他会随声附和。 

    我告诉他我现在真地要去自由州了,如果他是一个诚实的好孩子,一个让曾外祖母疼爱的孩子,上帝就会祝福他,把他带到我身边,那样我们,还有艾伦就会生活在一起了。他这时告诉我外祖母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他正说着,门开了,外祖母拿着一个装钱的小袋子进来了,她想让我拿着。我求她留下一些,至少支付本尼去北方的路费。但是她坚持让我全拿走,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说:    “你要是生病了,周围的陌生人会把你送到破屋子里等死的。” 啊,多好的外祖母! 

    我最后一次爬回我藏匿的地方。看到凄凉的小屋,我的心不再凄凉,因为希望之光正在我的心中升腾。然而,尽管我面前是幸福的自由的前景,我还是悲伤不已,因为要永远离开这个家,——这里是外祖母长期保护我的地方,我憧憬着初恋的地方,同样亦是我的初恋淡出之后,我的孩子降生并且与我孤寂的心紧密地维系在一起的地方。离开的时刻到了,我再次回到了储藏室,外祖母和本尼都在那儿。外祖母把我拉过去,对我说:“琳达,让我们祷告吧。”我们一起跪下来,我用一只胳膊把儿子紧紧拥在我的胸前,我的另一只胳膊拥着外祖母,她是我忠诚的老朋友,我和她要永别了。再也没有机会听她这样诚挚地祈求上帝同情和保佑我了。她的祷告使我内心激动,激励我相信上帝。 

    皮特在街上等我,我快步向他走去。我的身体很虚弱,但是意志很坚强。虽然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这座老房子了,我还是没有回头。 

第三十章 逃亡北方

    我搞不清我们是怎样到码头的。那时我的头感到天旋地转,我的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在约定的地方,我们遇到了舅舅菲利普,他走另一条路赶在我们前面到了码头,这样他要是看到有危险就可以及时警告我们。一只划艇正等待着我,我正要抬腿上去,这时我觉得有什么轻轻拉了我一下,回过头一看是本尼。他脸色苍白,神情焦急,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偷偷看了看医生的窗户,他在家。再见,妈妈。不要哭,我会去的。”他急忙跑走了,我紧紧握住舅舅的双手,我欠他的很多,我又紧紧握住皮特的双手,他是勇敢,慷慨的朋友,自愿冒着极大的风险确保我的安全。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当他告诉我他发现安全逃跑的方法时,他的脸上因高兴而神采飞扬的样子。然而,那样聪明、进取、高尚的人是别人的不动产!自称文明的国家的法律却规定主人可以把他同马和猪一起出售!我们分别时默默无言。我们的心中有太多的话儿想说! 

    船在水面上飞快地前行。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水手说:“别灰心,女士。 我们会把你安全地送到你丈夫身边,在——”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沉着地思考了一会儿,认为这或许是船长告诉他的。我谢过他,并对他说我希望我们能有个好天气。 

    当我上了轮船,船长走过来。他上了年纪,面容慈祥。他带我去了一个很小的船舱,我的朋友范妮坐在那儿,她吓了一跳,以为看到了幽灵。她惊愕地注视着我,大叫:“琳达,你是人,还是鬼?”我们伸出手臂,相拥在一起,我内心压抑已久的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的哭声被船长听见了,他过来好心提醒我们,为了他的安全,也为了我们的安全,我们要慎重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说一看到有船只经过,希望我们待在船舱下面。其它时候,他不反对我们到甲板上。他让我们放下心来,他说他会保持警惕,如果我们行为谨慎,那么我们就不会有危险。他已经告诉他人我们去和丈夫相会。我们谢过他,并答应他我们会小心翼翼地按照他的指示行事。 

    在小船舱里,范妮和我低声轻轻地交谈。她告诉我她在逃跑期间经历的苦难,藏身于她母亲房子里的恐惧。最让她难以释怀的是,她和她的孩子在拍卖那天生离死别的痛楚。当我告诉她我在那个地方藏了七年,她几乎不敢相信。“我们都是一样不幸。”我说。“不,你很快就能看到你的孩子,而我呢,哪怕打听到他们消息的希望都没有。”她说。 

    轮船很快就开动了,可是由于迎着风,我们行进缓慢。只要看不到这个镇子了,我也不在乎轮船的速度,但是直到我们的敌人和我们就差几英里远时,因为担心巡警上船,我们心中又惴惴不安了。同船长和他的手下在一起我感觉也不自在。对那个阶级的人来说,我是个陌生人。我听说水手言辞粗鲁,性情残暴。我们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果他们是坏人,我们的处境会很可怕。虽然船长已经收了我们的船费,为了赚取更多的钱,他难道不会受到诱惑,不会出卖我们,把我们交给所谓的主人?我天生胸怀坦荡,但是奴隶制让我对每个人都心存怀疑。范妮并不像我那样不相信船长和他的船员。她说她一开始也害怕,但是在船停靠码头的三天时间里,没有人出卖她,或者粗暴地对待她。 

    不久,船长过来建议我们去甲板上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态度友好、对我们尊敬有加,这与范妮的说法吻合,我放下心来,和他一起出去了。他让我们舒适地坐好,偶尔和我们交谈几句。他告诉我们他出生在南方,在蓄奴区生活了很长的时间,最近从事奴隶贸易的弟弟去世了。他说:“不管怎么样,这种生意是卑鄙下流的,说起我的弟弟与此有染,我总是觉得丢脸。”当我们经过多蛇沼泽时,他指着那里对我们说:“那里有个违背所有法律的蓄奴区。”想到我在那里度过的可怕时光,虽然那里并不是叫做不幸的沼泽,当我看到它时,总让我觉得非常不幸。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春天温暖惬意,空气清新舒畅!我该怎样描述我们在凯瑟比克湾行驶的感受呢?哦,明媚的阳光!令人振奋的微风!不再担惊受怕,我可以毫无顾忌的享受着它们。我以前从未意识到空气和阳光是多么美妙,直到我被剥夺了享用它们的时候。 

    过了十天,我们快接近费城了。船长说我们晚上会到那里,但是,他想我们最好等到早晨,在白天登陆。因为这是避免怀疑的最好办法。 

我说:“你比我们清楚怎样妥当。在船上,你会保护我们吧?” 

    看到我仍然心存疑虑,他告诉我们他已经把我们带到了终点,最后发现我们对他还是不信任,觉得很遗憾。唉!如果他是奴隶,他就会知道相信一个白人有多难。他请我们放心,我们大可高枕无忧地睡觉,他会提高警惕保护我们的。尽管他是个南方的白人,如果说范妮和我都是白人,他也只能尊重到这种程度了。我的朋友,聪明的皮特,没有看错这个人的品格,他是值得我们信任的。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叫范妮和我一起看日出,在自由州这是我们人生的第一次,这让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看到天渐渐染成红色,巨大的球体似乎慢慢地从水面升起来,很快波浪开始翻滚,一切都闪闪发光。一座陌生的城市呈现在我们面前,我和范妮四目相对,我们两个的眼睛都湿润了。我们逃脱了奴隶制的枷锁,我们认为我们已经安全了,没有奴隶猎手追捕我们了。但是,我们在这个新的世界中孤苦伶仃,我们离开了家中的亲人,是魔鬼一样的奴隶制残酷隔断了我们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