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
(威廉·迪恩·豪威尔斯)
一听到这个令人愉快的消息——我想,订婚这件事该总是让人愉快的吧——大家便决定让我先跟当事人的父亲道喜。我们在这儿待的时间还不长,谈论这些事情也不会让人觉得我们想高攀那些物质条件富足的人。再说,要是他们不想结交新的朋友,道个喜也不会显得我们很想跟他们亲近。对于两家的女士来说,主动跟人道喜或是先收到对方的祝贺总显得有些唐突;但为了打破僵局,总得有一方先开口。这个喜讯并不是邻居直接告诉我们的,而是从我们共同的朋友那儿得来的可靠消息。大家得知消息后都很开心。于是,在一个凉爽的傍晚,我用新割草机修剪完草坪后,将割草机放在修剪好的草坪边上,来到栅栏边,隔着栅栏对邻居说道:
“晚上好!”
他正让帮佣提着桶给一棵刚栽好的树浇水呢,“噢,晚上好!最近好吗?见到你真高兴!”
他从矮栅栏的那一边热情地伸过手来,热情得让我觉得有必要跟他多握一会儿手。
“但愿这样说不会太冒昧,我和我妻子听到你女儿的喜讯非常开心,祝她幸福。”我说。
“噢,谢谢!”邻居说道,“你真是太好了。的确,我们得知这消息也很惊喜!”
“阿尔,今晚就先到这儿吧。”他支走帮佣,转身将手臂舒服地搁在栅栏上,先是笑了笑,之后对我说:“不过这事也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这种事总是出人意料的,不是吗?”我说。
“嗯,的确是这样的。但对我们来说可不应该这样,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经历过两次同样的事了:第一次是我的大儿子,本来不该把他算在内,但是……也算吧。接着是我的大女儿。是啊,就像你说的,虽然其他人都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我们真没什么心理准备现在轮到我这个女儿了,一直以来她都是我们的小宝贝,我们总把她当小女孩儿看。是啊,她一直都被我们当成小宠物,没想到她突然就要订婚了。”
第一次看到邻居,我就觉得他的相貌有种迷人的魅力。虽然他的脑袋又大又圆,但配上他的体型,显得正好;他的头时不时向外晃动,但幅度并不是太大,曾经的一头红发如今已变成银褐色;脸上有许多雀斑,蓝色的双眼里满是温和的神情。他满腔柔情地描述的那个女儿就像是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她红色秀发下的脑袋要小一些。至于她的体态——由于订婚而备受关注,她显得有些羞涩,最近进进出出的步子显得十分轻快,恰好跟她父亲的臃肿相反。
“自然是这样啦。”我说。他似乎很高兴,因为又有机会可以大笑了。
“嗯,当然!况且她当初还离家在外念书,这消息就更让人吃惊了。要是她一直在我们跟前,在这儿……不过,就算她在这儿,我们也不能把她死死地拴在眼皮底下;即便能,我们也不能掌握她的全部动态。至少我是做不到,也许她母亲可以吧。所以,事情发展到最后还是会和如今的情形一样。就算我们早就知道了,也不见得就会比现在强多少。”我们俩都被他的自相矛盾逗得笑起来。他又接着说:“哪有什么事情是出人意料的?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人们其实早就有所预料。早在我们把她送到男女同校的大学时,就已经知道可能会失去她;不过,我的大女儿没上过大学,我们还是一样失去了她。在她离开之前我们就猜到这种可能性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是的,我们的确考虑过这问题,我还跟我妻子说过——如果说有人比我更焦虑的话,那就是女人了——我跟我妻子说,即使山穷水尽,事情也会柳暗花明。我常想,如果年轻人能在男女同校的大学里相识相知,到最后,感情好得连敌人之间都不忍分别,那肯定不是什么坏事。我还对她说,女孩子打算结婚之前,能有三四年的时间和对方共同奋斗、更好地了解他,那再好不过了。年轻人往往在几次聚会或野炊后就发展出感情了,所以如今大多数婚姻都太过轻率。如果把男女同校当作幸福婚姻的预先铺垫,那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你说得有道理。”我赞同地说道。
“当然了,”他继续说,“不过,我还是想笑。”于是他又笑起来,似乎真的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声。“我笑我妻子说的话。她说她担心青年男女会不会更了解彼此的外表而非内在。我当时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但即便就内在而言,我女儿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这显然是在暗示我表扬她的女儿,于是我机灵地说:“像塔尔伯特小姐这样美丽的年轻女孩,根本不用太多书本来修饰自己。”
尽管他微微皱眉否认,但看得出来,我的话正合他心意。他说:“我不敢说她的相貌真有那么出众,但她确实是个好女孩。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个当父亲的当然这么想,但其他人可不介意她同时拥有美貌。”我坚持说。“我妻子说,塔尔伯特小姐走进花园的时候,花儿都黯然失色了。”
“坦普尔夫人真是太好了!”邻居大声喊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发现,在父亲面前夸他女儿的美貌时,尽管他会把话题转向女儿的美德,但他内心还是愿意相信女儿是真的很漂亮,并为此感到高兴。听着别人对自己女儿的持续赞美,没有哪个父亲会无动于衷的。邻居听了我的赞美开心地说道:“我该把你说的这些话告诉我妻子才是。”紧接着,他又赶紧邀请我:“你愿意进屋亲自告诉她吗?”
“谢谢你,不过下次吧!快到下午茶时间了。”
“还好没打扰你用正餐的时间!”他真诚地说。
“哦,没呢。在这里正餐要是吃太晚的话可没什么意思。其实我和妻子都是农村长大的,喜欢在中午用正餐。我们倒是喜欢喝下午茶。”
“我们家也一样。我总喜欢吃点热的东西。我妻子觉得蛋糕是便餐,但我觉得肉食才是便餐。”
“是啊,新英格兰这里太喜欢吃蛋糕了,”我说,“估计在约克郡也是一样。”
“是的,蛋糕比馅饼还受欢迎,”他表示赞同,“至少晚餐是都喜欢吃蛋糕的。哪怕你是达官显贵,一日三餐可以都吃馅饼,但喝茶的时候一定得有蛋糕。在我妻子以前生活的地方,女人的社会地位都是以她会做多少种蛋糕来衡量的。”
因为他的话,我们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我们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说:“你的房子很不错。”
他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他的房子。“是,是挺好的。也有人说这房子又丑又旧。我的几个女儿,包括我儿媳妇,她们要是一有机会,肯定会立马把那法式房顶卸下来,比木匠还麻利,赶紧就换上那种……她们管它叫乔治亚风格[1]的房顶。她们想要有柱子和三角墙的古典式前廊,或是芒特弗农式[2]的,用黄色作主色调,白色作点缀。为什么要叫乔治亚式呢?难道是用华盛顿总统的名字命名的?”这显然是句玩笑话。
“不是吧,我觉得不是乔治·华盛顿[3],可能是另外四个乔治[4]中的哪一个。不过我能理解你想让房子保持现在的风格,它很有个性。”还好我打住了,没有说它很漂亮。这是一栋很大的灰绿色木房子,双层斜坡的尖屋顶有许多个角,三角墙上还镶有饰物。房子前面有一座方塔楼,塔楼顶上是个类似看台的地方,四周围着铁栏杆。这种19世纪80年代中期的风格现在可不流行了。在那个货币贬值的年代,建这么一所房子一定花了不少钱。
我把我想的这些大致告诉了邻居,他又是一阵笑,接着说:“它几乎花光了我们当时所有的积蓄,我们可是攒了很久的钱。那个时候,人们普遍认为最好的投资就是建一座自己的房子。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当时我不得不担起总监工的职责,我也不想这么说,但其实大家都觉得我的地位无足轻重。等我真正成为屋子的主人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他带着自嘲的幽默继续笑着说:“我妻子过去常讲,我们需要一栋足够大的房子,这样在我自我感觉最膨胀的时候才能容纳得下我,所以我们便花光所有积蓄修了这栋大房子。在房子的设计上,我妻子有她自己的想法。妻子借鉴了她一位女性朋友家里的建筑风格,她常去那位朋友家拜访。于是我们找来一位建筑工人,按她的想法施工。我们还商量过请一位建筑师,但建筑工人说他不想建筑师来打扰他,我们只好作罢。我妻子希望屋里多些房间,两个大客厅要在前门一侧,另一侧作书房和餐厅;厨房就在拐角的地方,往里则是女儿的房间;前厅要宽敞气派,一楼所有的家具都用黑胡桃木。在当时的伊斯特里奇,这可是最好的房子了。但现在,不得不说它是有点过时了。我跟女儿承认了这一点,不过我跟她们说,你妈妈和我也是老古董了,就这样将就住着吧,反正我们也没法与时俱进了。”
他凝视着这栋其实相当简朴的建筑,已经过时的那些外部装饰更加凸显了它的简朴。之后,他转过身来,靠在栅栏上他之前放手臂的地方,追忆着昨日辉煌。我在伊斯特里奇进行新闻研究这段时间,总会不自觉地把他当成这片地区最富有的,甚至是最具智慧的人。我们这种经常读书写作的人,常常会认为那些做生意或是搞销售的没什么思想内涵,但偶尔的判断失误倒是让我十分开心。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有思想,只是他们的思想跟我们的不同而已。正是智慧的力量,让他在伊斯特里奇发展起镀金器皿产业,此外没有任何原因能解释这一行业在这种地方的崛起;是他坚毅的精神支撑着他一直孜孜不倦地费心管理,最终帮他挣得了偌大一份家业。从来没有人说塔尔伯特不配拥有这一切,或是他大量雇佣工人是在乱花钱。连任两届镇长后,大家都明白他在政治上没什么天赋,但他的影响力还是无处不在。教堂里那个颇爱传道的牧师正是他喜欢的类型;没有他教堂里什么事也办不成;他为镇上人修建了图书馆和军人纪念碑;他最先将水引进小镇,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他是镇上最需要水的人;他热衷于教育事业,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才决定没留在学校董事会;修缮镇上公共设施时,只要是管他要钱,他都会慷慨解囊,大榆树下那座公共喷泉就主要源于他的投资。其实,他若是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利益,哪怕是稍微有些过头,把这里最大的律师事务所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也不会有人认为他在压迫别人。也许他是个独裁者,但他是黑石集团[5]地区主管的理想人选,一个好的独裁者。在塔尔伯特家,塔尔伯特先生可谓是他们所有人当中完美的楷模,多数人只有在墓碑上才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此外,我还发现他是所有邻居中最好的一位。我们两家的女士彼此之间有些隔阂,我妻子尤其这么觉得,但我和塔尔伯特之间并没有。他对我这样一个能力平平但思想比一般人稍微丰富的新闻人很是尊敬,这让我妻子比我还高兴。
最让我妻子忧心的是塔尔伯特家那个已经出嫁了的大女儿,她老是喜欢越俎代庖。她还没结婚的时候就试图掌管家事,尽管现在已经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但我妻子认为,她还没完全放弃对娘家的掌控。她丈夫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年轻职员,和其他客户相比,塔尔伯特可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大客户。就我所知,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有现代化的职业理念。在我们这种小城镇,现代化职业理念将律师工作细分为公司法律顾问和刑事辩护律师,老一辈的律师就只能守着老黄历和屈指可数的案子过日子了。我的妻子并不反感他对他岳父的敬畏,却因为他娶了那个控制欲极强的女孩而有些低看他。塔尔伯特家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他们家的长子,跟着父亲做生意,而且很可能会继承父亲的事业,但全镇人都知道他是永远也赶不上他父亲的。不仅因为他接受高等教育的时间比他父亲短,更因为他随遇而安,不思进取,如果他还不有所收敛的话,那这辈子顶多是个所谓的艺术家。他似乎将所有压力都推给了他父亲,自己在外面画画素描,只偶尔处理一下产品的审美细节、镀金器皿的新样式,以及每年出版的图解目录。说到这里,我希望等我们有了设备以后,能够承接他们厂里印刷的活儿。塔尔伯特夫妇觉得,要是儿子能娶个跟他脾气性格不一样的媳妇就尽善尽美了,但他们的儿媳却偏偏和儿子一样,两人都随性至极。洛兰在艺术生联盟待了两三年,在那里邂逅了她丈夫,之后他们决定放弃画画,走入婚姻的殿堂。
艾丽丝和比利是塔尔伯特家最小的两个孩子,他们跟哥哥姐姐差了好些岁数,所以常被叫作小鸡崽儿。两个孩子年龄太小,脾气性格还没定型。我们认为这小女孩有点傲慢,主要是家里人对此不重视的缘故。你想想,在他们家,连大女儿都忙着管东管西,谁有时间来教导她呢。这孩子隐约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长大成人后这种高傲会使身边的狂蜂浪蝶不敢靠近,但现在显然太早了。其他无礼的地方先不说,她的那股子傲气在她对弟弟的态度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们都觉得,要不是因为常常被她惹恼,她弟弟本来应该是个性情极好的人。我常站在他的立场上想,他估计是觉着自己在择友方面比她更在行。他认为自己在择友时清楚哪些是男孩可贵的品质,而她姐姐则由于不同性别之间的思维的差异,以及女性教育的缺陷而导致其判断有一定局限性。但哪怕以我友善的眼光看来,这些小男孩的臭毛病要是不好好改一改,真是让人觉得恶劣卑鄙。我想,以她的性格肯定不乐意自家姐姐和一个想要谋求教授职位的男女同校的同学订婚的。
虽然她对弟弟的小伙伴已经很是苛刻了,但她对自己朋友那挑剔的态度仍然让弟弟目瞪口呆——我了解男孩子的想法。我猜比利一定是这样想的:姐姐虽然常常对男孩子看走眼,但她在某些问题上还是正确的,例如她对自家姐夫的判断——暂且说是未来的姐夫吧。是个男生都会觉得高厄德娘娘腔;比利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看来,认定姐夫绝对是个娘娘腔,要不然他干嘛会去男女同校的大学,那儿一半的学生都是女孩子呢。我听说,塔尔伯特家的小男孩也在考虑念大学的事,他还没决定好是去哈佛还是布莱恩特商学院,但他确定的是,自己要去一个没有女学生的大学。我们没有对邻居家的大人妄加猜测,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知道许多关于他们的事了。我们来到伊斯特里奇后,塔尔伯特夫人适时地来我家做客。为了不让塔尔伯特夫人觉得我们上赶着想跟他们攀交情,我妻子等了一个多星期才回访。她不仅见到了塔尔伯特夫人,还见到了塔尔伯特夫人的娘家母亲,她们住在一起。塔尔伯特夫人的母亲为家里人的健康状况忧心仲忡,但如果她的身体不够硬朗的话,这样的担心反而会害了自己。要知道,那样的好身板在如今这些不适合淑女的运动中都找不到了。她对我们夫妻俩的健康状况也十分关心,嘱咐我妻子不要让我工作太辛苦,也不能暴饮暴食,春季气温变化很大的时候不要急着换下法兰绒内衣。她对我妻子讲,听说我辞去布法罗报社优越的工作,买下伊斯特里奇旗帜报这件事,觉得这是镇上的荣幸。我妻子忍住想要附和她的念头,转而表达了自己对伊斯特里奇的喜爱和对美好未来的愿景。后来,塔尔伯特夫人的母亲又极为小心地询问了我们的宗教信仰、身体状况、有多少孩子、男孩多还是女孩多、我们在哪儿结的婚、结婚多久了等等。她说,我们能从之前那栋装修好的房子搬到隔壁,她很欢喜;这里什么都好,就是飞蛾很多。开春后,大家不得不把东西放在卫生球[6]中。她想知道我妻子最近读了哪些书,是否赞同某些地方妇女书友会的做派。她支持书友会,但又质疑妇女为五花八门的题材而花费的写作时间是否值得。她还感叹,如今的罐装食品太多,大家把腌制食物的老手艺都丢了。大家说话的时候,只要她在房间里,她必定是话最多的那个。而且她阅历广泛,我妻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但她后来也慢慢想起很多例子),她就谈到了许多与人类利益相关的事——我还以为老太太脑子里装了本百科全书呢。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她起身跟我妻子道别,说她现在得去躺会儿了,下午四点半准时休息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这可是为了她从新英格兰祖先身上遗传下来的好身板)。她说,她就是靠着这个习惯撑到了现在。她出去的时候没有关门,我妻子听到门外传来塔尔伯特略带嘲弄又温柔的声音:“妈妈,不要忘了喝奎宁水[7]。”塔尔伯特夫人的母亲说:“我不会忘记的,塞勒斯。可惜你不喝啊。”
根据这次拜访的情况和听来的善意八卦,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塔尔伯特的大女儿热衷统领的性格是从她外婆身上继承来的,但她管得比外婆宽多了,不过就她母亲绵软的性子来看,肯定觉得这也没什么。那些比我们年长但眼力稍逊一筹的人以为他们家塔尔伯特夫人说了算;但如果塔尔伯特先生跟她看法一致,她的话就更有分量了。
或许是因为她话少,所以大家才肯听吧。母亲离开房间后,塔尔伯特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跟我妻子单独在一起她似乎有些尴尬。由此,我妻子得出判断:塔尔伯特家那个订婚消息即将见诸报端的女儿的羞涩,还有大儿子的随和都源于他们的母亲。塔尔伯特夫人缓了一阵子便跟我妻子聊起来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智慧,还带着些许幽默,非常惹人喜欢。她这样不谙世故的女人,一举一动都很有修养;说话婉转得体,称得上是伊斯特里奇的社交领袖——伊斯特里奇这地方的社交可是出了名的讲究。塔尔伯特夫人没有像她母亲那样刻意卖弄学识,但她对伊斯特里奇风土人情的评价却更凸显她的聪慧。谈到旗帜报取得的成就时,她大加赞赏,尽管她引用了塔尔伯特先生的话,但听上去更像是以她自己长久以来对报社的了解得出的结论。我妻子认为,完美的母亲就应该像塞勒斯·塔尔伯特先生的妻子那样。不过,塔尔伯特夫人的性格不像她母亲一样张扬,因此妻子对她的描述也并非那么准确。
好像塔尔伯特先生有个妹妹,她时不时地会来家里做客,但她此刻正在别处逍遥——她就是以去各家拜访做客来打发时间的,不是在谁家做客,就是在去谁家做客的路上。我妻子从她哥哥这辈人的年龄推断出,她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谎报自己的年龄,姑娘们被别人叫成老姑娘时都会这么做。从塔尔伯特夫人说起她时的神情可以看出,她们之间可不是一般的姑嫂关系,两人更像是要好的朋友。塔尔伯特夫人还说,小姑子很快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会带上她一起来我家拜访。未婚女子常常因为心里的失落而浮想联翩。从塔尔伯特小姐留给伊斯特里奇的整体印象看来,她心里也有失落,不过让她失落的是一段年代已经很久远的恋爱,现在看来仿佛只是一场可悲的传言。在她四处奔波之际,塔尔伯特小姐还抽空去了几趟欧洲。她尤其喜欢佛罗伦萨,听说她还特地调查了那里的托斯卡纳学校,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总之,我们都以为她是有个极有文化的人,可是后来,她和塔尔伯特夫人一起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我妻子告诉我说,若不是她无意中讲出的一两句话,你绝不会想到她还去过纽约中心村以外的地方。除了装腔作势地谈论艺术外,她对国外的画廊、在佛罗伦萨住过的公寓都只字不提。据说她还去意大利的几个城市看过当地学校的画展,不过就连那儿的酒店她也是缄口不言。
话题扯远了。不过,在对塔尔伯特先生的家事进行了一番激烈却不掺杂批判性的谈论之后,我还没有忘记之前正说到他靠着栅栏,手臂放在上面。他没有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下去,思索片刻后,他说:“坦普尔夫人告诉我岳母,说你们是用顺势疗法[8]的医生还是对抗疗法[9]的医生来着?我忘了。”
“这个,”我说,“得看情况了。我觉得我们更倾向于低效的顺势疗法。”邻居满脸失望的表情。我又接着说道:“但我们并非那么偏执,也不反对大剂量用药。我们之前的家庭医生总是说,他要是不在我们身边,不论我们在哪儿都要尽量找当地最好的医生,管他用哪种疗法呢,能治病就行。我估计我们接受顺势疗法和对抗疗法的次数都差不多,不过我们家的人身体比较好,这两种疗法都没用过几次。”
塔尔伯特先生松了一口气。“噢,那你应该请登比医生。登比医生选病人跟你选医生的方法一样,他总是尽力去找人品好的病人,不论病人是喜欢顺势疗法还是对抗疗法他都不介意。我们家的亲戚都请的他,他是伊斯特里奇最好的医生,也是最好的人了。我想介绍他给你认识。除非他是你的家庭医师,否则你是没法好好了解一个医生的。”
“你说得对。但这种事情我大都交给我太太来定夺;因为多数情况下,女人才是家里病恹恹的那个人,所以她们在选择医生这方面有绝对的话语权。”我们已经形成习惯了,彼此话语中的幽默总能让我们开怀大笑。邻居笑得脑袋直晃,他说:
“那就这样吧。不过,坦普尔夫人见到登比肯定会满意的。他总能赢得那些通晓事理的女人的好感,她们对他极其信赖。你见过他的,不是吗?前些天,在我的办公室?”
“哦,是的,我非常喜欢他,我都恨不得自己立马病了才好!”
“那太好了!”邻居高兴地说。
“这样,每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都在我的办公室;他要是没当班的话,每天晚上你都能在我家见到他。大家都知道,他如果没在家、没出诊,反正肯定在这两个地方中的其中一个。周边的农夫哪怕再忙,遇见登比医生的时候也会停下马车向他致意。我们家一半的电话都是打给登比医生的。他喜欢聊天,而我也最喜欢和医生聊天了。我还没遇到过一个五分钟内会尽说些废话的医生。你知道的,在医生面前能做真实的自己,坦率跟他们交流,所以不管怎么说,谈话的时间花得值。你可以畅所欲言地谈论对人对事的看法,他绝对不会传出去的。你不一定得是病人,但他们却一定得坚守希波克拉底誓言[10],所以我们说的话在他们那儿绝对安全。不是吗?”
邻居已经从我的微笑中感受到我的赞同,但他更希望得到我明确的回答。“是的,”我说,“而且他们总是那么宽容且富有同情心。我不想说牧师的坏话,“他们都是圣人。但医生给我们的慰藉往往更加实在,而且他们似乎能很快地了解你。”
“就是这样的!你说的真对!医生见过许多类似的病例,所以他们能理解病人的感受,而病人都希望知道有人跟自己有同样的遭遇。”
我们俩都笑了;这次的笑话算是我们俩合力完成的。
“我们倒没有经常谈论我的小毛病,而且我也没什么病。我们讨论的通常都是一些抽象的话题。刚才我们就在谈女性教育,或许因为我们都不是女人吧,所以才能不带偏见地讨论。”
“这位医生还没结婚吧?”
“他妻子过世很久了。这样的医生最好了,他是那种结过婚有经验的单身汉。你知道吗,我常常想,女人刚开始是不懂事的小女孩,最后会变成耄耋老妪,如果她们将来要嫁作人妇,和夫家的小姑子相处的话,就应该尽可能地像教育男孩子那样教育她们。如果是老处女的话就不必要了,但命运这东西说不好。不管怎样,我相信,要是像教育男孩子那样教育女孩的话,哪怕成为老处女,她们的生活也会幸福许多。”
“登比医生怎么说?”
“你最好亲自听他回答,但我猜他多半会让我来说。”
“这个我信。我也希望你能畅谈自己的想法。听了你的观点,我也萌生了一些意见。”
“是吗?太好了!我们找个时间一起会会登比医生。不过,像教育男孩子一样教育女孩子,把这事付诸实践的难处就在于你得跟一个按传统方式带大的女人合作。而男人的妻子往往就是……”
“通常是吧。”为了避免争论,我表示同意。
他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孩子们小的时候都是女人在看着,她们常常把男孩当女孩养,却不一定能把女孩当男孩养。男孩很快就能摆脱母亲的照看,而女孩则要一直留在母亲身边。如此,就培养出我们如今所见到的女人。”
“我们已经熬过去了,再也不用为子女操心了。”
“是的,我们熬过去了。我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把他们当小孩。唯一的麻烦在于,孩子们老是生病,而他们的母亲老是拿这事来吓唬你,你又不敢拿自己的医学理论在孩子身上搞实验。我不敢打包票说我的几个女儿全都继承了我的体格,但这个女儿的确如此。”我知道他指的就是那个刚订婚的女儿,她订婚的消息正是我们谈话的由头。“你要是听过我岳母谈论她自己的身体,你会以为她来自新英格兰最健康的家庭。但事实上她老有些小病小痛,有时其实只是她自己感觉有病,她就会吃药。我妻子倒一直比较健康,所以孩子们像她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看到这个红毛头时(我们那时候不喜欢红色头发,所以这样称呼她),就知道她是另一个我。于是我决定用我的方式来培养她。”他笑着,略显窘迫,但讨人喜欢。“至于效果嘛,倒谈不上,不过我至少为之努力过了。她母亲才是实际照看她的人,我总是很忙。奇怪的是,这孩子虽然长相随我,性格倒更像她母亲。”
“也许,”我大胆地说,“这正是你最喜爱她的原因。”
他羞涩地低下头,转而又抬头笑起来。“嗯,或许有点道理。”然后又郑重地纠正,“不过,我们可从没偏心过哪个孩子。”
“当然,我们也不会。但是谁都有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因为他们总是更能讨父母欢心。”
“是的,”邻居承认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但她们母女俩都有点羞涩。父亲都喜欢女儿长得像自己。当然了,长得像她母亲也好。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她遗传了我的的体格。我的大女儿长得像她外婆,性情更像。”他的语气有些茫然,“我也不清楚小女儿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她似乎更老于世故。但是,”他说得有些痛苦,好像他们之间以往的冲突仍然刺激着他的神经,“佩吉要去念大学那会儿,我坚决反对。我想她母亲也赞同我,但她姐姐却极力推荐她去没有男孩的女校。她说那里的学生更淑女、更适合当今社会,还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说男女同校的大学里有许多不务正业的人,佩吉要是跟其中一个谈恋爱就惨了。但是得知佩吉的恋情时,她姐姐居然比我还开心,真是不敢相信。她变得可真快!不论何时,女人都喜欢扮演先知的角色,老了之后,这更是成了她们活下去的动力。”我知道他这会儿说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岳母。他安静下来,似乎沉浸在对岳母无声的嘲讽中,我没有去打扰他。“你还没见过那个年轻人吧?佩吉的未婚夫——哈里·高厄德?”过了好一会儿,他这样问我。看到我表示否定的神情又补充道:“当然了!我们自己也还没怎么见过他,他只来过一次。不过,会有机会的,你和你夫人都会见到他的。”他抬起头,像是要离开的样子,却没有将手臂从栅栏上抬起,于是我知道他还没有道尽心里的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但是我却因此更加喜欢他了,也努力配合着,让自己对得起他跟我说的这些心里话。他笑着说:“她俩都费劲了心思预言这桩婚事的未来,”现在我明白他之前是指他岳母和大女儿两个了。“我妻子却反过来扮演我的角色,说这样最好不过;而且她的论据都是源于她因有疑虑而和我争吵时我说过的话,并且没给对方留任何反驳的余地。奇怪的是,我的理由能使她们信服,却没法说服我自己。你有没有注意过,听见别人重复你说的话,你会觉得既无力又愚蠢?”我向他承认,我自己的理由有时甚至能被别人用来反驳自己。他继续说下去:“这些话似乎打消了她的疑虑,打那以后,她便对订婚的事充满热情了。这是什么原因呢?”他问,“为什么在女人好不容易坚定了自己对事情的看法,稳如磐石之际,冲动的男人却想全身而退?是因为女人觉得两口子应该统一意见并坚守同样的想法?还是她知道只要自己有丝毫犹豫,都无法坚守自己的想法,而男人却能自在地流连于各种观点当中,末了还能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动摇。”
“像这样的问题嘛,”我这样一说就轻而易举地得赢得了邻居的笑声,“我总觉得问题出在性别差异上,但‘男人善变是缘于其大度’这一点,我还有些怀疑。”
“我觉得我该跟医生讨论一下这个问题。”邻居一边说着,终于将手臂从栅栏上收回去,并往后退了退。他现在是真的要进屋去了,我得赶紧把我想说的说出来,于是我说道:“顺便提一下,你知道我不常做社会新闻,尤其是在乡村报业,这类新闻多半是‘塞迪·梅尔斯小姐在拜访迈密·皮德思小姐’这样的。但我觉得,如今的乡村报纸应该成为社区居民的公开信。所以,你应该不会反对我在报上提到订婚的喜讯吧?”
塔尔伯特先生听完之后神情有些严肃。我想,我的提议可能使他意识到之前没考虑过的事了。他沉默了一会后说:“我得先跟我妻子商量一下。”
“请便吧!”我赞同地说。“我只是提议而已,你完全可以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公开订婚的消息。罗彻斯特报和塞洛克斯报都会转载我的文章,但如果你把这消息留给伊斯特里奇的通讯员……”
“那倒是真的,”他表示同意,“我会跟我夫人说的。”他踌躇着走开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惊讶他会在我离开之前回头。“为什么不呢?就这样!宣布订婚的消息吧!反正迟早是要公开的。把这消息公开或许是有点怪,对男人而言,女儿永远是他的小女孩,他不会意识到……况且是这个女儿……不过,就这样吧!”
“你对公告的用词有没有特殊要求?”我犹豫起来。
“那倒没有!就全权交给你了。我们相信你会做得很体面。就说他们是校友好了,我希望大家知道这一点,这样他们就不会以为我想隐瞒这件事了。还有,他希望在那个大学谋得教授的职位。这一切看起来真奇怪啊!”
“非常好。我会在下一期报纸上刊出这则消息。这样的话,如果塔尔伯特夫人有意见,也有时间通知我。”
“好的,但是她应该不会的。那就晚安啦!”
“晚安!”我在栅栏这边说。看见他完全走进屋我才转身回家。
进屋后,我妻子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没跟他说要在旗帜报上宣布订婚的消息吧?”
“我说了。”
“这样啊!”她喘了口气。
“怎么了?”我问她,“这是件公开的事,不是吗?”
“这是家事。”
“好吧,那我就暂且把旗帜报的读者都当作是自家人。”
译注:
[1] 指大约1714—1811年期间,流行在欧洲,特别是英国的一种建筑风格。(译注)
[2] 芒特弗农是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家乡。
[3] 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译注)
[4] 英国乔治亚王朝时期的四个国王。(译注)
[5] 黑石公司(Blackstone & Co.),1889年成立的一家农业机械有限责任公司,总部位于英国林肯郡斯坦福镇。该公司主要生产柴油机和农业器械。
[6] 一种弹子大小的球,原本由樟脑制成,现在由荼制成,与衣物存在一起以驱除蛾子.
[7] 奎宁水,滋补酒,补药。
[8] 顺势疗法,是为了治疗某种疾病,需要使用一种能够在健康人中产生相同症状的药剂,是由塞谬尔·哈尼曼18世纪创立的。
[9] 对抗疗法,是现代医学(西医)所使用的理论和治疗系统,针对症状进行直接对抗治疗。如:开刀切除肿瘤,抗生素抑制细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