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写下这些是罪过。想到这些其他所有人都不会去想的话,记下这些其他所有人都不会看到的文字也是罪过。这种行为恶劣甚至罪恶。似乎我们只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也清楚没有什么比独自思考或者独自做事更为罪恶滔天的了。我们已经犯罪了。根据法律规定,除非得到职业委员会的许可,人们是不能写字的。请原谅我们吧!



然而我们的罪过还不止这个。我们还犯了更严重的罪,尚且没有罪名。我们不知道倘若事情败露我们会面对什么样的惩罚,因为在人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的罪,也没有什么法律可以为此定罪。



这儿黑漆漆的,蜡烛在静静地燃烧。除了我们奋笔疾书的手,隧道里一切都静悄悄的。我们独自待在地下,“独自”这个词令人恐惧。法律规定,没有任何人可以独自待着,从来不可以,因为独处是严重的犯罪,也是一切罪恶的源泉。但是,我们反正已经犯了那么多条,哪里还管这么多。现在,除了我们自己再无旁人。看到地上只有两条腿伸着,前面的墙上只有我们一个脑袋的影子,这感觉有点奇怪。



墙上布满了裂缝,水顺着裂缝地细小路线流动着,像血流一般发出黑暗的光泽。我们从清洁工之家的食品柜里偷了蜡烛,当然要是给发现了,会被送到“悔过大厦”服刑10年。但是这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烛光很宝贵,我们不能浪费蜡烛来写字,我们还得用来工作呢,当然这也是我们的罪过。但是除了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罪恶,我们珍贵的工作,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们叫平等7-2521,跟所有同胞一样,名字就刻在戴在左手腕的铁手拷上。我们二十一岁,身高六英尺,这有点麻烦,要知道六英尺高的人可不多。我们的老师们还有领袖们都曾经指着我们皱着眉说:“你们的骨头长得有问题,平等7-252,你们比你们的同胞都高”。但是我们改变不了我们的骨头,也改变不了我们的躯体。



我们从娘胎里带着诅咒出生的,这诅咒老是引导我们想那些不让想的事情,老是让我们去期望一些其他人不去期望的事情。我们知道我们有罪,但是我们既不想对抗也没有力量对抗这诅咒。明知道这是个诅咒,又不去抵抗,这让我们一直奇怪,私底下也觉得害怕。



我们努力做到跟所有人一模一样,所有人必须一模一样。如果我们受到诱惑,企图跟别人不一样时就默念下面的话,这些话赫然刻在世界委员会大厦的正门大理石上:



我们即集体,集体即我们



伟大的集体之外,再无个体



永远没有自己,没有个人



我们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但是没用。



这些刻字有些年头了,没有谁能说得清多长时间之前刻上去的,岁月已经在字沟里覆上青苔,大理石上留下斑驳的纹路。这些话刻在世界委员会大厦上就是真理,因为世界委员会就代表一切真理。从伟大复兴生以来世界委员会就代表真理,没有人能记起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我们从来不能提伟大复兴以前的时代,否则会给送到悔过大厦服刑三年。这些只是在废人之家里听一些老人们夜里悄悄地嘀咕才知道的。他们还嘀咕过很多奇怪的事物,像不可提及的年代里通天的塔啦,不用马拉也可以到处跑的车啦,没有火焰也可以亮的灯啦。但是那些都是罪恶的时代。那样的时代已经结束,人们看到的伟大真理是所有人都是一体的,只有集体意志,没有个人意志。



所有人都是极好极聪明的公民,除了我们平等7-2521,因为只有我们带着诅咒出生,我们跟其他同胞都不一样。回忆起来,我们发现我们一直都跟其他人不一样,而这也一步一步最终导致我们所犯的弥天大罪,就是我们躲在地下写东西。



记得五岁之前我们跟本市其他同年出生的孩子一起生活在孩童之家。那儿,白花花的宿舍干干净净的,除了床还是床,再无一物。我们跟我们的同胞一样,有一条,我们老犯错,爱跟他们打架。 无论多大年纪的人,无论因为什么,跟同胞打架恐怕都是最严重的错误了。孩童之家委员会的人是这么跟我们说的。所有同年出生的孩子们中,我们是最常给关进地下室的。



五岁的时候我们给送进了学生之家,那里共有十个学习区,我们在每个区里学习一年。所有人必须学到十五岁,然后去工作。在学生之家,塔里的铃声一响我们就起床,铃声再响,我们就去睡觉。脱衣服上床之前,我们站在宽敞的宿舍里举起右臂,跟着前面的三个老师一起诵读:



“我们微不足道,全人类才是一切。沾了同胞的荣光我们才生存于世。有了我们的同胞组成的国家,也为了这个国家我们才得以生存。阿门。”



然后我们就睡觉,白花花的宿舍干干净净的,除了床还是床,再无一物。



我们,平等7-2521,在学生之家生活的那些年并不快乐。不是因为学习对我们来说太难,而是因为学习对我们来说太容易。当然,生有一个太聪明的脑瓜是一种罪过。与众不同本就不太好,比同胞优秀的话就是更邪恶了。老师们抬起头,皱着眉毛,这样告诫我们。



所以,我们跟这与生俱来的诅咒抗争。我们努力忘掉上课内容,可是我们总是能清楚地记得。我们努力不去理解老师的上课内容,可我们总是在老师讲解之前就理解了。我们特别羡慕联合5-3992,他们面色苍白,只有半个脑子。我们希望可以像联合5-3992那样说话做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们知道我们不是真的那样,所以我们比其他学生们挨打挨的多得多。



老师们很公正,因为他们是世界委员会指定的,世界委员会代表全体人民的意志,因此代表着一切公义。如果有时候我们在心里偷偷地为十五岁生日时降临在我们头上的命运感到遗憾的话,我们知道我们这是罪有应得。我们没有把老师们的警告放在心上,我们已经犯罪在前了。老师们曾告诫我们所有学生们:



“不要在心里盘算离开学生之家后你们会做什么工作。你们必须从事职业委员会已经分配好的工作。圣明的职业委员会比你们无用的大脑更清楚你们的同胞更需要你们做什么。如果你们的同胞有一天不再需要你们,你们就再也没有理由用你们的皮囊为这个世界徒增负担了。”



我们打小就清楚这点,但是我们的诅咒打破了我们的愿望。我们承认我们有罪,我们犯了重罪:偏好之罪。我们更喜欢某些作业和课程,我们不大喜欢伟大复兴以来选出来的历届世界委员会的历史,我们喜欢科学。我们渴望了解,非常强烈地渴望了解组成这世界的万物的科学。我们提的问题太多,老师们都不让我们问了。



我们觉得天上,水里,生长的植物身上都有很多神秘的事情。但是学者委员会会说世上没有什么神秘的事,因为学者委员会无所不知。我们从老师们那儿学到很多知识,我们知道地球是平的,太阳围绕地球转,于是有了白天和黑夜。我们学到吹过来的各种各样的风的名字,这些风吹过海洋,推着大船航行。我们还知道怎么给人放血以包治百病。



我们喜欢科学。在漆黑的夜晚,我们半夜醒来,周围已经没有同胞在活动了,我们望着床上同胞们的声音,听着他们的鼾声,在这种隐秘的时刻,我们紧闭双眼,也紧闭嘴巴,甚至屏住呼吸我们闭上眼睛,也闭上嘴巴,屏住呼吸,确定没有人能看得到听得到或者猜得到我们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们就偷偷地祈望到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可以被派到学者之家工作。



现代所有伟大的发明都来自学者之家,比如最近的那个,100年前才刚刚发现的,如何用蜡和线制作蜡烛;还有如何造玻璃,这样就可以安装在窗户上挡雨了。为了这些发明,学者们必须研究这个世界,从河里,沙子里,风里还有石头里学习知识。如果我们能进学者之家,我们可以从这些东西中学到知识,我们还可以提问,学者们是可以问问题的。



这些问题让我们一刻也不得闲。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诅咒为什么让我们去探索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但是我们还是忍不住去探索。这诅咒小声对我们嘀咕说着世上有很多伟大的发明等着我们去实现,只要我们去尝试,我们就能弄明白是些什么样的发明。我们必须弄明白。我们也问为什么我们必须弄明白,但是诅咒不告诉我们。我们必须去弄明白我们有可能会弄明白的东西。



所以我们才希望被派到学者之家去。我们的愿望如此强烈,我们的双手在夜幕的掩饰下颤抖,颤抖得疼痛起来。我们狠狠地敲了一下胳膊,这样就不颤抖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也就消失了。有自己的愿望是邪恶的,因而我们早上醒来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们的同胞。人们不该有自己的愿望。果不其然,我们到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罪有应得了。职业委员会的委员们到人们十五岁的时候过来告诉他们以后的宿命,也定格了他们以后的人生。



职业委员会在开春的第一天就来了,他们坐在大厅里。我们十五岁了,所有老师都来到大厅里。职业委员会在高台上坐着,对学生们都只说两个词。先是喊学生的名字,等学生走到他们面前,他们就说“木匠”或者“医生”或者“厨师”或者是“领袖”。所有学生都会举起右臂,说道“我们同胞的愿望实现了”。



如果委员会说的是“木匠”或者“厨师”,这样的学生们就直接去工作而不用继续学习了。但是,如果委员会说的是“领袖”,那这样的学生就去领袖之家,那也是这里最雄伟的建筑,足足有三层呢。在领袖之家学习很多年后这样的学生就成为候选人,可以进市政委员会,然后是国家委员会,进而是世界委员会,当然这也是全体人民共同选举的结果。可是尽管当领袖是无尚的荣耀,我们并不希望当领袖。我们想当学者。



于是我们在大厅一直等着,等到职业委员会喊我们的名字:平等7-2521。我们走上前去,双腿不曾打颤,勇敢地抬头望着委员们。委员会一共有五个人,三男两女。他们头发都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看起来比世界委员会大厦的大理石皱纹还多。他们坐在我们面前,一动不动。我们甚至看不出来他们还在呼吸,因为他们白袍子都一动不动的。但是我们知道他们都还活着,只看到最老的那个委员伸出来一根指头,指向我们,继而又放下。这是他们唯一的一个动作,最老的那个委员嘴唇甚至都没有动就哼出来一个词:清洁工。



我们抬起头看看这些委员们,我们的脖子都伸直了,我们很开心。我们知道,我们有罪,庆幸的是我们现在总算有机会赎罪了。我们会接受我们的使命,为我们的同胞们任劳任怨,不辞辛劳的工作,因此向他们赎罪,尽管这些罪他们不知,只有天知地知我们知。因此我们很开心,为我们可以战胜我们的罪恶感到骄傲。我们举起右臂,我们的声音是那天整个大厅里最洪亮最坚定的,我们说道:



“我们同胞的愿望实现了”。



我们直视着委员们的眼睛,但是他们的眼神冰冷的像蓝色的玻璃扣子。



这么着我们就走进清洁工之家,其实不过是位于一条狭窄街道上的灰蒙蒙的房子。院子里有个日晷,委员们可以看时间,知道什么时候该打铃了。铃声一响,我们就起床。从朝东的窗户看去,天空还泛着青色,没有完全亮呢,看起来就觉得冷。于是穿戴好在餐厅吃早饭,餐厅里摆上五张长桌子,上面分别放了20个土盘子,20个土杯子。现在,日晷上的影子显示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们就扛着笤帚拿着耙子来扫大街。五个小时过去,正午时候我们就回去,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吃午饭。吃过饭,接着干活。又五个小时过去,路上的影子也暗下来,天空成了深蓝色,因而不那么明亮。我们就收工回去,晚饭吃了一个小时。铃声响了,我们就径直来到市政大厅参加集会,大厅里还有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灯亮了,各家委员会的成员站在讲道坛上,向我们进行关于我们和我们同胞的职责的布道。接着特意赶来的领领袖们登上讲道坛宣读当日在市委会议上做过的演讲,道理很简单,市委代表着所有人,所有人必须了解他们的会议精神。然后我们就开始唱颂歌,歌唱手足情谊,歌唱众生平等,也歌唱集体主义精神。我们回清洁工之家时天空泛着沉沉的紫色。铃声又响了,我们就去市政剧院参加历时三个小时的集体娱乐活动。台上演着剧目,来自演员之家的合唱团分成两拨,一唱一和,此起彼伏。这类剧目都反映劳动者的不辞辛劳以及劳动光荣之类。演出结束我们就回清洁工之家了。此时的天空仿佛一个黑筛子,这筛子还是抖落的银滴打眼的,好像随时可能被胀破。一只只飞蛾扑向街灯。铃又响起,我们上床睡觉。白花花的宿舍干干净净的,除了床还是床,再无一物。



日子就这样,一晃四年过去了。直到两年前我们犯罪了。所有人必须活到四十岁,到四十岁时他们就筋疲力尽,没有劳动能力了。这时候他们就被送到老年人共同生活的废人之家。老年人不用工作,国家会照顾他们。夏天他们就晒晒太阳,冬天他们就烤烤火。他们往往非常疲倦,有就不怎么爱说话了。他们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死去。能活到四十五岁就算是奇迹了,这样的人被称为老古董,孩子们经过废人之家时都会好奇地盯着他们看。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是同胞们的人生,也是先人们的人生。



要不是犯罪了我们本来也会一直这样过,然而,一切都改变了。与生俱来的诅咒诱导我们去犯罪。我们本来跟其他所有清洁工一样,很称职。除了一点,我们怀有该死的求知欲望。我们会一直盯着夜晚的星空,盯着树木,盯着大地,心存好奇。我们打扫学者之家的院子时会收集玻璃瓶子,金属块还有风干的骨头。我么想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偷偷地研究研究,但又不知道藏在哪儿,我们就把这些东西带到城市污水坑里,我们还真有所发现。



那是前年春天的一天,我们清洁工三人一组一起干活。我们跟联合5-3992和国际4-8818一组。联合5-3992只有半个脑子。他们是个面色苍白的小伙子,有时候还会抽搐。他们抽搐时就口吐白沫,白眼珠往上翻。但是国际4-8818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个身材又高又壮的年轻人,眼神里总是带着笑意,所以跟萤火虫般闪烁。我们都不能直视国际4-8818也不能对他微笑示意。他们就因为这些,在学生之家就不受待见,因为无缘无故的笑是不可以的。他们不受待见还因为他们把煤块带回来,还在墙上画画,画那些让人发笑的画。只有艺术之家的同胞们才允许画画,所以国际4-8818跟我们一样被送到了清洁工之家。



国际4-8818跟我们是好朋友。当然,这也是一种罪过,因为交朋友是犯罪,我们犯了偏好之罪。我们应该对所有的同胞一视同仁,所有的同胞都应该是我们的好朋友,除此之外,我们不该对某个人有偏爱。因此国际4-8818和我们从没有点破,但我们俩人心里都清楚。我们俩对视的时候,我们俩都知道,我们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好朋友。而且,即使沉默不语地看着对方,我们俩都知道彼此还知道其他的事情,这些奇怪的事情无法言说,也让我们俩都感到害怕。



于是在前年的一个春日,联盟 5-3992在人民剧院附近的城郊又抽搐了,我们就让他躺在剧院大棚下的阴凉地,我们跟国际4-8818一起干活。我们俩一起来到剧院后面的沟里,那儿除了树和杂草啥也没有。越过这条沟就是一片平原,跨过平原就是无人涉足的森林,那地方人们连想都不能想。



我们收集着从剧院吹过来的废纸破布,突然我们在杂草层中看见一条铁棍。这铁棍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淋的,锈迹斑斑。我们使劲儿拽,可就是拽不动。于是我们喊来国际4-8818,我俩一起扒着铁棍周围的土。突然,那些土轰的倒下,一张破旧的铁丝网埋在一个黑乎乎的洞里。



国际4-8818吓得往后一个趔趄,但是我们把铁丝网拔了出来。然后我们就看见一圈圈的铁环像路标一样指向一个无底黑洞。



“我们俩该下去,”我们跟国际4-8818说。



“这是不允许的,”他们答道。



我们说:“反正委员会的人也不知道这个洞,所以他们不能禁止我们进去。



他们说:“既然委员会不知道有这个洞,他们也就没有制定法律规定我们可以进去,所有未经法律许可的事情都应该是被禁止的。”



但是我们说:“我们还是要进去。”



他们很害怕,还是站在旁边,看着我们进去。



我们双手紧抓着铁环,双脚也牢牢地踩在铁环上。底下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头顶,洞口的天空变的越来越小,直到只有纽扣大小。但是我们还继续下去,然后双脚就踩到洞底了。底下什么都看不见,我们使劲揉了揉眼睛,等到我们的眼睛适应了黑乎乎的洞底,我们几乎不敢相信我们的眼睛。



不仅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谁能建造这样的地方,我们所有同胞都没有谁认识这样的人,但是这地方又的确是人建造出来的。这是一个隧道。墙壁又结实又光滑,摸起来像石头,但是又不是石头。地上像是细长的轨道,但又不是铁的,光滑冰凉得跟玻璃似的。我们跪下来慢慢地往前爬,双手摸索着看轨道通向哪儿。但是前面漆黑一片,只看到笔直的轨道泛着一点白光,指引着我们前行,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没法再前行了,身后一点光都没有了。我们只得抓着轨道,转身爬回来。无缘无故的,我们的心怦怦乱跳。然后,我们突然就明白了。



我们突然明白这是那个不可提及的年代留下来的。也就是说那个年代真的曾经存在过,还有那个年代的所有奇迹都曾经存在过。数百年前的人们知道我们已经遗忘的很多秘密。我们想:“这鬼地方真不该来,碰一下那些不可提及的年代的任何东西都该死。”但是我们的手还是摸索着轨道往前爬,紧紧抓住轨道,好像这样就永远不用松开它。似乎我们的手渴望了解冰冷的金属中流淌的秘密。



我们回到地上,国际4-8818看看我,又吓得往后一个趔趄。



“平等7-2521,”他们说,“你们的脸都白了。”



但是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动不动的站着看着他们。



他们往后退了退,好像不敢碰到我们似的。然后他们笑了,看不见一丝开心,倒是觉得有些失落,也是在恳求我们能说点什么。但是我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他们说:



“我们该向市委员会报告我们的发现,这样我们俩都会有奖赏的。”



然后我们开口了,语气决绝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们说:



“我们不能向市理事会报告这件事,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报告这件事。”



他们把手拢到耳朵上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



国际4-8818我们问道,“你们会向委员会报告,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用鞭子把我们打死吗?”



他们突然站直了,答道:“那还不如让我们去死。”



我们接着说:“那么,就什么也别说。这个地方属于我们,平等7-2521,除了我们,这地方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如果我们把它拱手让人,那还不如要了我们的命呢。”



我们看见国际4-8818眼里满是叫做眼泪的液体,他们噙着泪水,却不敢让眼泪流下来。他们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扭曲,低声说:



委员会的意志高于一切,因为委员会的意志就是我们全体人民的意志,这意志神圣不可侵犯。但是既然你们要这样做,我们只得从命。我们宁愿背叛全体同胞也要跟你们站在一起。愿委员会饶了我们俩吧!



我们就离开这儿回到清洁工之家,一句话都没有说。



从此,每天当星星升起来后,当其他清洁工都坐在剧院看节目时,我们,平等7-2521就偷偷溜出来,抹黑到我们的地盘里工作。从剧院溜出来并不难,蜡烛熄灭后演员们登台演出,这时候谁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就从位子下面爬出去,爬到剧院大棚的篷布底下过了一会我们偷偷的趁着漆黑的夜色排到国际4-8818后面,跟着他们的队伍离开剧院。大街上黑乎乎的,什么人也没有,因为没得到许可,没有人可以在大街上闲逛。每天晚上我们都奔向那条小沟,奔向那条隧道。我们在铁丝网上码上一堆石头,以防止被别人看见。每天晚上,我们可以独自一个人在隧道里待上足足三个小时。



我们从清洁工之家偷了蜡烛,打火石,刀,还有纸,全带到隧道里来。我们还从学者之家偷了小玻璃瓶,粉末还有各种酸。万事俱备,我们每晚在隧道里待三个小时,潜心做研究。我们把一些奇特的金属融化了,把各种酸混合一下,然后把在城市污水坑找来的动物尸体切开。从大街上搜罗来砖头,我们垒了个炉子,这样我们就能在沟里烧木柴。火苗在炉子里摇曳,墙上蓝色的影子也随之欢快的舞蹈,这里,没有什么人会打扰我们。



我们还偷来一些手稿,当然,这也是罪大恶极的事。手稿非常珍贵,那些在文员之家的同胞们要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工工整整地抄一份手稿。这些稀罕的手稿会保存在学者之家。于是我们开始坐在地底下,阅读这些偷来的手稿。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我们学到的东西比在学生之家呆十年学的还多。



我们还学到了手稿上没有的东西。我们揭开了许多连学者们都解不开的谜团;我们明白未知的领域如何神奇;我们了解到我们的探索的问题穷尽一生也不能全部解答。但是,我们还是会一直探寻。我们只想独自学习知识,除此再无他求。我们觉得,我们的眼光日益精进,比鹰眼还犀利,比钻石还清晰。



犯罪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们在同胞面前的确是做错了。我们藐视了委员会的意志。我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但是只有我们此刻坐着一件这样的事,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因为我们喜欢。我们所犯的罪已经是世人无法理解的了。当然,一旦我们的罪恶暴露,现世的人们也无法想象该怎样惩罚我们。无论是祖先们还是祖先的祖先们,从来没有人干我们现在干的事情。



然而,我们既不羞愧也不后悔。我们对自己说我们是混蛋也是叛徒,可是我们思想上没有负担,心里也不觉得害怕。我们觉得,我们的内心就像一面湖水,阳光普照,无比静谧。我们心里(还得说,犯罪真是件奇怪的事),我们心里,二十年来第一次知道有一种感觉叫做平静。



第二章 自由5-3000...自由5-3000自由5-3000...



我们渴望写下这个名字。我们渴望可以大声念出这个名字。可是我们只敢低声默念着。男人是不能关注女人的,女人也不能关注男人。但是在所有的女性中我们日夜思念着一个人,她们的名字叫自由5-3000。我们只念着她一个。被分配种田的女人们住在市外的农民之家。出了城有条路一直朝北蜿蜒过去,我们清洁工们必须清扫这条路,一直到第一个里程碑那儿。路两边尽是篱笆,翻过篱笆就是一块块的田地了。黑黝黝的土地犁过后就像一把巨大的扇子展开在我们面前。远处望去,一道道犁沟像被远处的一双手收了起来,或者又像是被那双手展开,一直展开到我们的面前,就像黑色的衣褶上洒满细小的绿莹莹的亮片。女人们在地里劳作,她们的白上衣被风吹起,就像海鸥的翅膀一样拂过黑色的土地。



就是在那儿我们看见自由5-3000顺着田垄走着。她们的身材修长挺拔,仿佛一片铁片样的。她们黑色的眼珠里,闪着坚定的光芒,眼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善良或是罪恶。。他们头发是阳光般的金黄色,闪闪的在风中飞舞,似乎抗议人们对它们的束缚。她们撒着种子,那轻蔑地姿势如同向土地不屑一顾的施舍,而大地则在她们脚下乞求她们的赏赐。



我们静静地站着凝视着她,第一次我们感到害怕,随后就是心痛。但是我们还是静静地站着,不忍心打破这比快乐还珍贵的心痛。



然后我们听到有人喊她们的名字:自由5-3000. 她们转过身回去了。于是我们知道了她们的名字,目送她们回去,直到她们的白色上衣消失在暮色中。



从那以后,每次我们来扫城北的路,我们的目光都在田里搜寻自由5-3000的身影。我们焦灼的等待着轮到我们去扫城北的路。那样我们就可以每天都看到自由5-3000了。我们不知道她们是否也会注意到我们,但是我们觉得她们会的。



有一天她们走到篱笆前突然转向我们。她们飞快地转身继而嘎然停住,就像一只陀螺被鞭子猛地抽了一下停留下来,跟被鞭子抽了一下子就转起来一样。她们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睛直视着我们,直视着我们的眼睛。她们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表示出热情。但是她们紧绷着脸,眼睛黑黝黝的。然后她们转身离去,像来时一样地突然。



但是从那以后,每当我们来到城北的路上,她们会对着我们微笑。我们也对她们微笑,算是打过招呼了。她们突然头朝后仰着,胳膊也朝后伸着,好像她们的胳膊和修长而白皙的脖子突然觉得万分疲惫似的。她们回头瞄了我们一眼,我们刹那间觉得仿佛有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我们,从嘴唇到脚尖。



每天早上,我们俩就这样用眼神互相致意。我们都不敢说话。除非在社会集会上一大帮人在一起,否则人们是不能跟来自其他行业的人说话的。但有一次,我们站在篱笆边上,我们把手抬到额头,手心向下缓缓移动,算跟自由5-3000挥手。如果有人看见我们这样,他们也猜不出来什么,因为这个我们看起来不过是想用手挡一下太阳。不过自由5-3000看到了,她们明白我们的意思。她们像我们一样,也把手抬到额头,像我们刚才那样向下缓缓移动。就这样,每天我们都跟自由5-3000打招呼,她们也跟我们那招呼,而且不会有人怀疑我们俩。



我们倒并不奇怪我们为什么又犯罪了,这是我们第二次犯偏好之罪了。虽然按照要求我们必须在心里装着所有同胞,但是我们没有,我们心里只想着一个人,那就是自由5-3000。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只想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她们的时候我们会突然觉得这世界很美好,活着也不是负担。我们不再把她们叫做自由5-3000,我们在心里给她们起来个名字。我们叫他们“小金”。给人们起名字是一种罪过,因为这会把人们区分看来。然而我们还是管她们叫小金,因为她们在我们心中就是与众不同的。嗯,小金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尽管法律规定,除了在交配时间男人才能想女人,我们才不管呢。每年春天,二十岁以上的男人和十八岁以上的女人会被送到市交配大厦。优生委员会给每个男人指派一个女人进行交配。这样,女人到了冬天就会生孩子,但是女人们从来看不到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们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我们曾被两次送到交配大厦,我们觉得这事很丑陋很羞耻,也不愿意去想这件事。



我们做的犯罪的事已经太多,这次又多了一件。今天,我们跟小金说话了。



女人们都远远地在地里劳作,我们在路边的篱笆旁停了下来。小金半跪在田里的水沟边,水顺着她们的手流下来,她们用手把水撩向嘴边时,水滴在阳光下像点点火星般闪耀。后来小金就看到了我们,但是她们还是半跪在那儿,就这样看着我们。阳光照射下和着沟里水的波光,小金的白色上衣仿佛笼罩在一圈光晕中。一滴水从她们的手上滴落,闪耀着仿佛凝结在空中了。



然后小金起身走向篱笆,似乎她们听到了我们眼里发出的召唤。我们组里的其他两名清洁工在离我们上百步远的地方。我们想着,国际4-8818应该不会背叛我们,而联合5-3992未必明白我们在干什么。所以我们直视着小金,看见她们白皙的脸上睫毛的影子,看到她们嘴唇上太阳的光。我们说



“你们真美,自由5-3000。”



她们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不过眼睛也没有移开。只是她们的眼睛睁大了,眼神里泛着胜利的神情,不是因为她们征服了我们,而是因为她们战胜了别的我们猜不到的事情。



然后她们问道:



“你们叫什么?



“平等7-2521,”我们答道。



 “平等7-2521,你们不是我们的兄弟,因为我们不希望你们是我们的兄弟。”



我们不知道她们什么意思,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解释一下她们的话,然而不用言语,我们突然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是的,”我们回答,“我们也不希望你们是我们的姐妹。”



“如果我们呆在一群女人中,你们会注意到我们吗?”



“我们当然会注意到你,自由5-3000,哪怕你们是跟全世界的女人们呆在一起。”



她们接着问:



“清洁工是在不同的地方干活还是只在固定的地方干活?”



“他们都在固定的地方干活。”我们答道,“没有人能从我们手上把这条路抢走。”



“你们的眼睛跟其他任何人的都不一样,”她们说。



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来一件事,这事让我们一阵发冷,彻骨地冷。



“你们多大了?”我们问道。



她们知道我们在想什么,眼皮第一次耷拉下来。



“十七了”,她们小声答。



我们轻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交配大厦,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们还想着不能让小金给送到交配大厦去。但是,要怎么才能做到呢,怎么才能阻止委员会的意志呢。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们突然觉得我们可以做到。我们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情,这丑陋的事情跟我和小金又没什么关系。会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站在篱笆边上,同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咬紧了嘴唇,心里充满了对所有男同胞的憎恨。小金看到我们的表情,淡淡地笑了一笑,在她们的笑容里我们第一次看到她们很难过。我们知道,以小金的女人的智慧,她们知道的比我们要多。



这时小金的三个姐妹要过来了,小金只好走开。小金拿起装种子的袋子,一边走一边往地垄里撒种子。但是她们总是撒歪,她们的手在颤抖。  



然而,回到清洁工之家后我们无缘无故的地想唱歌。所以今天晚上,在食堂大厅吃饭时,因为我们不自觉的地哼了一个我们从没有听过的调子,被狠狠的地批了一顿。除了在社交集会上,人们是不能无缘无故的唱歌的。



 “我们唱歌是因为我们很开心,”我们跟批评我们的委员们中的一个解释道。



 “你们的确很开心,为同胞们而活着的人除了开心难道还有别的情绪?



而现在,当我们坐在隧道里,我们开始思考这些话。人们是不能觉得不开心的,委员们的解释是人们很自由自在,世界属于我们,世界上的万物都属于我们,全体人民的意志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因此所有人都必须觉得开心。



然而,当我们站在大厅,解开衣服准备睡觉时,我们看着同胞们觉得很不解。我们同胞总是低着头,目光呆滞,也从来不会跟别人对视。他们总是耸着肩膀,肌肉松弛,好像整个身体都萎缩着要逃出别人的视线似的。我们看着我们的这些同胞,一个词偷偷溜进我们的大脑,它叫做恐惧。



寝室大厅里充满了恐惧的气息,大街上也飘荡着恐惧的气息。恐惧充斥着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无名无姓,无影无踪,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还没有人敢说出来。



我们在清洁工之家时也感到恐惧。但是在隧道里,在我们自己的隧道里,我们就不会再感到恐惧。地底下的空气很纯净,没有人的气息。地底下的三个小时给我们足够的勇气以应对地上的生活。



我们的身体会背叛我们,清洁工之家的委员们看我们时满心狐疑。我们的身体感到或者表现出太多的快乐都是不好的。我们不应在意自己是生是死,我们的生或者死对这世界也没有影响。但是,我们,平等7-2521很高兴我们自己还活着。如果这是罪恶的话,那我们宁可不要美德。



然而我们的同胞跟我们不一样。不是所有的同胞都觉得活着很好的。比如友爱2-5503,很安静,有着聪慧和善的眼睛,但是他们半夜里或者大白天的时候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放声大哭,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抽泣地颤抖。还比如团结9-6347,一个活泼的年轻人,白天不觉得恐惧,但经常在睡梦中大叫,他们大叫着“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们听了感到冷得刺骨,但是医生们却无法治好团结9-6347的病。



晚上我们脱掉衣服睡觉的时候,在微弱的烛光下,我们的同胞都一声不吭,他们都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按照规定所有人都必须赞同其他人的想法,既然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跟全体人民的是否一致,他们自然也就不敢说话了。他们倒是希望蜡烛早点熄灭。但是,我们,平等7-2521,会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天空很平静,很清澈,很高远。城市外面有平原,跨过平原,黑漆漆的天空下面有无人涉足的森林。



我们不想去关注那无人涉足的森林,我们也不想去想它,但我们还是会注视窗户分割出的一块黑漆漆的天空,出神地想着那片森林。从来没有人去过无人涉足的森林,人们没有能力进入那片森林。根本就没有路进去。参天古树盘亘着好像要守护一些可怕的秘密。私底下听有的人说,这一百多年来,好像有一两回,有人从城市里单枪匹马逃到无人涉足的森林去了。既没人指使,也没有别的理由。这样的人都没有回来过,据说要不就饿死了,要不就给森林里吼叫的野兽吃了。但是我们的委员们说这只是传说。我们还听说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在城市和城市之间有很多无人涉足的森林。据说他们生长在不可提及的时代里一些城市的废墟上。树木淹没了那些废墟,也淹没了废墟里的骸骨以及已经消亡的所有事物。我们在深夜里遥望这些无人涉足的森林,想着无人提及的时代有着怎样的秘密。我们很纳闷,那些秘密为什么全都消失了。我们听说过关于那场战争的传说,战争的是一大部分人对很小一部分人的。而那一小部分人便是邪恶之人,因而他们战败了。之后大地上燃起火堆,大火烧死了邪恶之人,烧光了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东西。这场大火就被称为伟大复兴的曙光,大火也称为焚书之火邪恶之人的所有书稿全部被焚毁,随之而焚毁的是邪恶之人的一切词语。熊熊火焰在城市广场上都是整整少了三个月。随后便迎来了伟大复兴



邪恶之人说过的词语不可提及的年代里的话我们曾经遗失了什么样的观点什么样的话?



请委员会宽恕我们吧!我们不是故意要问这样的问题,我们也是写出来后才发现我们在干什么。我们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连想都不该想。我们不该自己找死。



可是可是一定有个词,至少有一个现在人们不说了,但是以前一定说过,那就是不可说的词,现在没有人说也没有人听说过的。但是有时候,这种情况很少,有那么个时候,有人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发现了这个词。可能在古旧书稿,亦或是古老石刻的残片上。但是当人们说这个词的时候人们就会被处死。说了不可说的词是唯一导致死刑的罪名。



我们曾亲眼见过说过这个词的人在城市广场上被活活烧死。那画面这么多年一直刻在我们脑海里,萦绕于心,挥之不去,让我们片刻不得安宁。那时候我们还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我们跟所有的大人和孩子一起给送到广场,站在那儿观看那个人被烧死。执法者们把那个罪大恶极的人带到广场的火堆旁,那人的舌头已经被撕掉,这样他们就不能说话了。那人很年轻,高高的个子,金黄的头发,如清晨天空般蓝色的眼睛。他们径直走向火堆,步履坚定。那天广场上围观的所有人对他们尖叫着,诅咒着他们,然而他们的脸上却是无比平静,无比快乐。



他们被五花大绑在火刑柱上,柴堆点上了火,那个罪犯看着这座城市,嘴角有鲜血流出,但是他的嘴唇还是带着微笑。我们那时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那想法从此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们听说过圣人,有圣人劳动者,有圣人委员,有伟大复兴的圣人,但是我们从来没见过圣人,也不知道圣人该是什么样的。我们那时站在广场上,突然觉得圣人就是面前正受火刑的这个人的样子,圣人就长着跟这个说了不可说的词的罪人一样的面孔。



火烧起来了,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其他人都没有看到,只有我们看到了,不然的话我们也活不到今天了。也许只有我们是这样觉得的,但是真的是这样,那个罪犯的目光从人群中锁定了我们,直直地注视着我们。他们的眼里看不到痛苦,好像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身体的痛楚。相反,他们看起来很快乐,还很自豪,神圣的自豪,那是一种人类脸上不会呈现的自豪。我们感到他们的眼神穿过火光像要告诉我们什么事情,要无声地向我们的眼里传递出一些意义。好像他们的眼睛在请求我们去找到那个词,然后我们要把它传播出去,传给全世界。但是火越烧越旺,我们来不及猜出那是什么词



那个词,那个词就算我们会像火场圣人那样被烧死我们也想弄明白,那个不可说的词到底是什么呢?



第三章



我们,平等7-2521,发现了自然界一种新的能量。而且是我们自己发明的,这世界上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我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那么就让我们给打死吧。学者委员会的委员们曾经说过人们了解这世界上的一切,如果还有什么是人们不知道的,那一定是压根就不存在的。但是我们觉得学者委员会的人都瞎了眼了。不是所有的人们都能了解这世上所有秘密,只有那些探索秘密的人们才能了解。比如,我们,平等7-2521就知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一个其他所有同胞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们不知道这能量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产生的。但是我们知道它的本质,这我们一直观察这能量,也一直为它折腾。两年前我们第一次看到它。那天晚上,我们切开一只死了的青蛙的尸体,突然看到它的腿还在抽搐。它已经死了,可还在动。一定有什么人们不知道到力量在使它动。我们想不明白。后来经过无数次的实验,我们找到了答案。那只青蛙被挂在一根铜丝上,是我们的刀片通过泡青蛙的盐水把那种奇怪的能量传到了铜丝上,我们把一截铜丝和一块锌片放到盐水里,用一根金属丝轻轻的触碰它们,就在这时我们看到,就在我们的指尖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奇迹,一个新的奇迹,一种新的能量。



这个发现让我着了迷,我们不再研究别的,只潜心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天天都研究它,实验过了多少次连我们自己都数不清了。每一步我们都会发现又一个奇迹出现了。我们开始意识到我们发现了世上最了不起的能量。它推翻了人们迄今所知的一切法则。比如它可以让我们从学者之家偷来的指南针上的指针转动,而我们小时候老师们教我们说磁石指北,这是个规律,任什么也不能改变的规律。但是我们的新能量改变了所有法则。我们发现它还能发光,这之前没有人知道什么能发光。电闪雷鸣的时候我们就在我们的洞口竖起一根铁棍,从地底下观察着这铁棍。我们看到闪电一次又一次的击中它。现在我们知道金属可以把天上的能量引下来,而且金属也可以被用来产生这种能量。



我们借助这个发现造出来很多奇特的东西。我们用隧道里发现的铜丝,这样有光亮照着我们就可以好好的看看这个隧道了。不过我们最多能走半英里路,隧道里两边全是落下来的泥土跟石头。不过我们把找到的东西全收集起来,带到我们做研究的地方。我们还找到一些奇异的盒子,里面装了很多一块块,一条条还有一团团的金属。我们发现一些电线跟墙上那些小的玻璃球连在一起。这些玻璃球里的金属丝比蜘蛛网还细。



这些玻璃球对我们的工作帮助很大,我们不了解他们,但是我们知道不可提及的年代里的人们一定早就知道那些我们发现的天上的能量,而这些东西跟那种能量有关。我们不了解,所以我们必须努力学着弄明白。我们想到只有我们自己了解这么多事情的时候我们也害怕,但是我们已经没法办法停下来。



不会有哪一个人比学者委员会的委员们更聪明,因为学者们是全体人民选出来的。但是,我们可以比学者们更聪明。我们的确如此。我们忘记了其他所有人,忘记了法律,忘记了一切,除了我们的金属跟电线。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习,还有太长的路要走,就算我们一直踽踽独行又何妨!



第四章



过了好多天,我们才再有机会跟小金说话。那天天空亮得发白,就像太阳炸开了一样光芒四射,天空下依然是一望无垠的田地,马路上的尘土在太阳的光芒下都成了灰白的了。这让田里劳作的女人们倍感疲乏,她们于是停下来,在离我们扫地的路很远地方稍作休息。只有小金逗留在篱笆边等我们过去。我们停下来,她们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与蔑视,但是她们看着我们,仿佛无论我们说什么她们都会无条件地服从一样。



于是我们说道:



“我们在心里给你们起了个名字,自由5-3000。”



“你们叫我们什么?”她们问。



“小金。”



“我们在心里也不叫你们平等7-2521。”



“那你们叫我们什么?”



她们注视我们的眼睛,高高的抬起头答道:



“无敌。”



有好长时间我们都说不出话来。然后我们才接着说:



“这样的想法是万万不能有的,小金。”



 “但是你们已经这样想了,而且你们不是也希望我们也这样想吗?”



我们凝视着她们的眼睛,我们不能骗她们。



“的确”,我们小声说。于是她们笑了。然后我们说:



“我们最亲爱的,不要只是服从我们。”



她们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大了,一眨也不眨。



“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们低声说。



“什么话?”我们问。但是她们没有回答,而我们也突然明白了。



“最亲爱的,”我们说。



  从来没有男人跟女人说过这样的话。



小金低下头,在我们面前静静的站着,她们的胳膊没动,手掌心翻向我们,好像她们的身体感受到了我们眼里的召唤一样。我们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们抬起头来,好像是希望我们可以忘掉她们的不安似的,轻轻的说:



“天儿真热,你们干活干了这么长时间一定累了吧。”



“不累,”我们答道。



“田里还凉快点,”她们说,“还有水喝,你们渴了吧?”



“有点,”我们说,“但是我们是不允许翻过篱笆的。”



“我们给你们取些”,她们说。



她们就半跪在水沟边,取了一捧水站起来,然后把水送到我们的嘴唇边。



我们根本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喝到水,我们突然意识到她们的手心里什么也没有,但是依然把嘴唇贴在她们手心里,她们感觉到了,不过双手并没有挪开。



我们抬起头向后退了一步。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更害怕弄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金也往后退了一步,惊奇地盯着双手一阵发呆。然后小金就走了,没有什么人来,她们还是一步步往后退着,好像没法从我们身边离开,胳膊还弯着,就像放不下去一样。





第五章



我们做到了。我们创造出来了。我们花了好几个晚上的努力终于发明出来了。我们自己。靠我们的双手,我们的大脑。靠我们自己,而且只有我们自己。



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了。头晕乎乎的。我们看着自己发明的光。原谅今晚我们所做的一切吧……



今晚,在经过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做过无数次的实验后,我们终于发明了一样奇异的东西。我们用搜罗来的不可提及的年代残留的一些东西,一个玻璃盒,设计成可以产生天空的能量的东西,这能量比以前我们所有的能量都更有力量。然后我们把这盒子里装上金属丝,我们把电流接上后,金属丝亮了!金属丝活起来了,后来变成红色,一圈光晕映在我们前面的石头上。



我们站在那儿,双手托着头。我们想不出来我们发明出来的叫什么。我们没用打火石,没有点火,但是这儿的确有光,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光,从金属里发出来的光。



我们吹灭蜡烛,四周一片黑暗。除了黑漆漆的夜,除了一道细微的光束,像监狱墙壁上的缝隙一样的一道细微的光,周围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看不见自己的身体,甚至也感觉不到它。那一刻,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们的一双手放在黑漆漆的隧道里发光的金属丝上。



随后我们开始想面前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我们可以用它来照亮隧道,照亮这个城市,照亮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不需要别的,只要金属跟金属丝就够了。我们可以给同胞们新的光,比以前我们所知道的其他光都更清洁更明亮。天上的能量可以为人们所用。这能量蕴含着数不清的秘密和无法估量的力量,只要人类需要,它可以用来做一切人们想做的事。



于是我们知道我们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我们能做这么伟大的发明,那么我们现在还去扫大街太浪费时间了。我们不该还死守我们的秘密,也不该把这深埋在地底下。我们应该将它公布于世。我们需要投入全部的精力去做研究,我们需要学者之家的工作平台,我们需要我们的学者同胞的帮助,需要学者们集体的智慧加入我们的研究工作。我们,还有全世界的所有学者们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



一个月后世界学者委员会的委员们将会莅临我们市。这是个了不起的委员会,选取了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每年会在不同的城市开一次会。我们应该去见见他们,把我们的发明,那个装着天上的能量的玻璃盒作为礼物放他们面前。我们应该向他们坦白一切。他们会看到,会理解,进而会原谅我们。我们总是功大于过吧。他们会向职业委员会的人说明,这样我们就会被分到学者之间去工作。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但是以前也没有人像我们这样曾经给人们献上如此伟大的礼物。



我们必须等待。我们必须比以前更谨慎地守护着我们的隧道。除了学者们,其他人都不会理解我们的秘密,也不会相信我们。他们什么都不懂,只会说我们独自工作是犯罪的,所以他们会把废了我们毁了我们的光。我们不介意自己的身体被废,但是我们害怕我们的光被毁。



不,我们的确很在意。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在意我们的身体,因为这金属丝现在已经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从我们身体里抽出来的一根动脉,还泛着血色。我们是为金属丝感到自豪还是为我们发明的双手感到自豪,或者这两者还分得开吗?



我们伸直了胳膊。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的胳膊这么强壮有力。我们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生平第一次我们想知道我们自己长的什么样子。人们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样子也不会问他们的同胞自己的模样,因为关注自己的长相或者身体都是罪恶的。但是今晚,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希望有可能弄清楚我们本人的真实模样。





第六章



我们有三十天没有写东西了。这三十天我们都没有来隧道里。我们被逮起来了。就那天晚上我们写最后一段的时候。隧道玻璃瓶里有沙子往下漏,可以标识到什么时候三个小时算是过去了。那天晚上我们忘了看沙子,等我们想起来时,沙子早就漏完了。



我们匆匆忙忙地赶到剧场,但是灰蒙蒙的帐篷在天地间杵着,一片寂静。大街上黑漆漆的,空无一人。如果我们回到隧道,我们和我们的光都会被发现的。所以我们还是毅然决然的走向清洁工之家。



清洁工之家的委员们质问我们,我们看着委员们,没看出他们有好奇,生气,也没有同情。所以当最年老的那个委员问我们去哪儿的时候,我们想起了我们的玻璃盒,想到我们的光,我们忘记了其他一切。于是答道:



“不告诉你们。”



年老的委员不再问,他们转向其他两个委员,干巴巴的对另外两个委员说:



“把我们的同胞,平等7-2521送到悔过大厦,打到他们招为止。”



这样我们给送到悔过大厦地下的石室里。石室没有窗户,除了一根柱子什么都没有。两个男人站在柱子边上,身上只穿了皮围裙,脸上罩着皮头巾。带我们进来的人把我们交给站在角落里的两个法官就走了。两个人身材瘦小,头发花白,佝偻着腰。他们示意那两个头带面巾身材魁梧的人开始执刑。



他们撕掉我们的衣服,把我们推倒在地,然后把手绑在铁柱子上。第一鞭子下去好像脊骨被砍成两半一样。第二鞭子下去,两次的疼痛叠加在了一起。第二鞭子我们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然后就痛彻肺腑,火烧一样喘不过气来,但是我们一声都没有哼。



鞭子啪啪地像风呼呼地吹,我们想数着挨过多少下,但是数着数着就断了。我们知道鞭子抽在后背上,直到后背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一个火红火红的铁板在我们面前晃荡,我们的注意力全在这铁板上,一个分成红色方格的铁板,然后我们发现我们看见的是门上铁板上的方格,墙上也有一块块的石头,而鞭子抽出来的方格是在我们的背上,左一鞭子又一鞭子的,把我们的皮肉抽成一个个方格。



突然一只拳头过来,一下子打在我们的下巴上,我们看到有红色的泡沫从我们嘴里流到面前这只已经显出老态的手上。法官问道:



“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扭过头去,脸伏在已经绑上的手上,咬紧嘴唇。



鞭子又开始嗖嗖的抽了起来。我们在想是谁把烧的正旺的炭灰倒在了地上吗,红色的火星一点点洒落在地上。



我们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到两个人一直在咆哮,一个接一个,虽然我们也知道他们是隔断时间问一次:



“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张了张嘴,不过说出的话又咽回去了。我们只说:



“光…光…光。”



后来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们睁开眼睛,发现我们趴在一个囚室的砖头地板上。我们看到两只胳膊放在我们前面的砖头上,我们动了动,这胳膊原来是我们的。但是我们的身子动不了。我们想起来没有把光的秘密说出去,不觉笑了笑。



我们在囚室趴了很多天,囚室的门一天开两次,一次是有人给我们送来面包和水,另外一次就是法官们过来。很多法官挨个儿的到囚室来,一开始是级别最低的后来是级别最高的。他们来的时候都是穿着法官的白袍子,问道:



“你招还是不招?”



但是我们趴在他们跟前的地上,只是摇头。于是他们就走了。



每一个日夜我们都数着过。今晚,我们知道,就在今晚,我们必须逃出去。明天,世界学者委员会就要在我们这里开会了。



从悔过大厦逃出去很容易。门上的锁已经很旧了,而且外面也没有什么人守着。没有必要安排人守着,无论人们被放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不会动个地方,否则是对委员会的藐视。我们身体健康,所以很快就复原了。我们只撞了一下,门开了。我们偷偷穿过走道,穿过黑漆漆的街道来到我们的隧道里。



我们点亮蜡烛,发现并没有人发现我们的秘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玻璃盒还在我们面前这个冷冰冰的炉子上,我们走的时候就是这样放的。看到它,后背上那些疤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天,天大亮的时候我们就会带着我们的玻璃盒,打开隧道大门径自走在大街上,走向学者之家。我们会把有史以来他们能看到的最了不起的礼物放在他们面前。我们回去自首,告诉他们实情,还会把写下来的这些东西都交给他们。我们就会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跟他们一起,用天上的能量为全人类的壮丽事业而奋斗。我们将福泽你们所有人,我们的同胞们。明天你们就会把我们迎回集体的怀抱,我们也不再是个异类了。明天,我们将再次成为你们中的一员。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