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近期掀起的奥斯汀热,使得十年来她的小说出了不下十余种新的版本,与此同时,还有出自不同作者之手的三部传记面世,这些都让她的生平为更多读者所熟悉。她的生命很短暂,在现代人看来可谓平淡如水。如今,蒸汽和电将地球的不同角落联系在了一起,空气中充斥着新闻、躁动和争论,我们几乎没有时间从一条接一条的消息中缓过气来。早间的报纸满是关于灾难的报道,并暗示更糟的还在后头,不过这些通常撑不了多久,看!这不,晚间的报纸到了,确实和早晨的新闻相矛盾,但仍都是它那个版本的预言与征兆,在我们的枕头上洒满了不眠的种子。

对我们而言,出版社发行的作品愈来愈炙手可热。电报线像无数错综复杂的闪电般蜿蜒曲折,在我们的头顶纵横交错,可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掷来一击?一个世纪前,在奥斯汀小姐所处的年代,英国式生活宁静慵懒,却不失优雅,一切是如此的不同。那个时候,人们靠写信互通有无,再由咯吱作响的邮政马车运送,遇到紧急情况还会有人骑快马送递。过去,绅士驾着自己的“轻便马车”从埃克塞特到伦敦需要三天时间,这段旅途鲜有什么惊喜可言;如今,这段路程乘火车只需要三个小时。那时候人们所经历的爱、悲伤和死亡现在依然存在,并影响着人类的世世代代,不过当时的人们并不期望这些事情每天都会发生,甚至一年都不指望有什么大事。无疑,由于少了巨大的变动,他们活得更为长久,精神状态也得以保持健康;不言而喻,有些事件他们知之甚少,因而生活并未受到重大干扰。

奥斯汀小姐的生活恰逢两个重要的历史时期——美国人为独立奋起抗争以及法国大革命;但她在信里对此都鲜有提及。她感兴趣的是海军舰队及其战果,因为她有两个兄弟参加了海军,并有可能获得晋升、得到奖励。因为这个缘故,她提到了特拉法格海战[1]和埃及远征,并慷慨地谈到如果骚塞的《纳尔逊生平》里面有任何关于她哥哥弗兰克的事,她就会拜读!她景仰约翰•摩尔爵士[2],在他死后,她曾评价道,比起功成名就,摩尔爵士的母亲也许宁可他尚在人世。此外,比起满世界的行军打仗、合纵连横、外交策略,她对醋栗酱和橘子酒的配方更感兴趣。当整个世界都处在恐惧与希望、胜利与失败的漩涡里,而英国的命运和英国人民的自由都岌岌可危之时,她却伏案写信,装饰帽子,并与姐姐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生动鲜活又从容不迫,想想都妙。“那时的英国乡村社会,”古德温•史密斯[3]恰如其分地指出,“在欧洲的暴风雨中享受着它独有的宁静,一如风暴中心般风平浪静。”

这种环境下,女性的视角自然备受限制且显得短浅,不过奥斯汀的魅力正在于此。虽然见识不多,但她以绝对忠实的笔触刻画所见之物,其巧妙与完美也无与伦比。“尽管表现得相当低调,她被赋予的创造力却可与荷马、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司各特等相媲美。”她以最敏锐细致的洞察力以及生动的幽默感,精确刻画自己的所见所想,赋予每一个事实与情感精准的力度和价值。她不会尝试自己未见之物,矫揉造作——最主要的便是不懂装懂和虚情假意——在她身上绝无可能。她一片赤诚,“为自己的时代竖起了一面镜子”,她仔细钻研,洞悉了深藏在一切人性之下的暗涌。这就是为什么纵然她笔下的人物裙装朴素,袖子肥大,还戴着老派得不行的软帽,在我们眼中却一点都不过时。几百年来,作家们在塑造笔下人物的思维和心灵时都沿用了十分相似的模式,要是给爱玛或伊丽莎白或亲爱的安妮•艾略特换上一身现代装束,让她们运用现代语言,那她们完全入得了今日的大雅之堂,人们只会惊讶于她们与在场的其他人那么的相似。

“奥斯汀小姐的小说经久不衰,”奥古斯丁•比勒尔[4]这样说道。“但凡头脑清楚的人都不会称它们为‘旧式小说。’《约翰•英格森特》是旧式小说,《金克斯的宝贝》也是旧式小说。但《爱玛》是很新派的,像一位聪明的女子,没为自己的年纪留下什么线索。”

我们提及安妮•艾略特时总是带着一分特殊的感情。《劝导》是在奥斯汀小姐生命的最后两年写就的,她那时已经隐约感觉到韶华将尽。这部作品一直被我们视为她最完美的小说,她笔下的安妮举止优雅,无私直率,带着淡淡的回忆与惆怅,是奥斯汀刻画得最好的人物之一。不过这也见仁见智,现在的姑娘们无疑会觉得伊丽莎白•班纳特“更有意思”,奥斯汀本人也更喜欢她。她在谈及自己笔下的人物时又风趣又可爱,可见在她脑海中,这些人物是多么真实,而且她亦将之视为别人眼中真实的存在。1813年,她有幸在一次展览中偶遇简•班纳特的肖像。

“我好高兴,特别是(请告诉范妮)看到一幅彬格莱太太的小幅肖像,跟她像极了。我继而又希望能看到她妹妹的肖像,但是没见到达西太太的。不过,如果我们有时间去国家科学院看展览的话,没准我会在那儿找到她。彬格莱太太活脱脱就是那个模样——体型、脸型、外貌还有那甜美劲儿,没有比这更像的了。她穿了白色的裙子,戴着绿色的饰物,这让我确信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绿色是她的最爱。我敢说达西太太一定会穿黄色的。”

接着——

“国家学院大展和J.雷诺兹爵士的画展我们都去了,我很失望,因为两个地方都没有像达西太太的画作。我只能猜测达西先生太过珍视她的任何一幅画像,不愿将它们公之于众。我可以想象他的感受——那种感觉兼有爱恋、骄傲和体贴。”

1884年,简·奥斯汀的侄孙布雷伯恩男爵将她的书信整理成两卷信件集出版,而本书收录了这两卷信件集中约四分之三的内容。信的口吻明快活泼,读者无法不为之所动。现代女性写就的信件或多或少充满了暗示和疑问,她们会在信中对事情追根溯源,还会影射当时文学界或艺术界各种时兴的人和事——易卜生、托尔斯泰、布朗宁、佛教密宗、瓦格纳的音乐、心理治疗、社会科学、改革大业。但在奥斯汀小姐所处的时代,古柏和克拉布在诗坛名噪一时,司各特和拜伦又标新立异。那时,大部分书籍需要耗费几个月的工夫才能印刷成册,而被人阅读可能得花上几年时间。这些信件经过仔细筛选,很可能只展现了作者生活的表面。信中有很多省略与空白,其中包括一些重要事件,如奥斯汀先生去世、简照顾长期卧病在床的哥哥亨利,以及亨利生意失败给全家人带来的焦虑和担忧。我们有幸一瞥奥斯汀小姐一生中充满少女情怀又无忧无虑的时光,而这一瞥着实甜蜜而亲切。尽管我们疑心她个性中更有趣的部分仍旧有所保留,能读到这些还是令人开心。

她是善良体贴的女儿,善解人意的姐妹,十全十美的姑姑,一个单身女性还能比这做得更好吗?她的文学创作从未妨碍她履行家庭的责任,一如她“安静、清澈、平静的风格”从未横亘其中,阻碍读者理解其所思所想。

公正地来讲,她几乎完全是在去世之后才声名鹊起的。她在世时,读者不少,反响也尚可,但她所有的小说只带给她七百镑的收入。当时,她的名气宛若即将绽放的花蕾,而她却在四十一岁那年早早离去了。毫无疑问,如果有人预见在她去世之后,经历两代人的时间,她的影响力会得到真正的认可,她应该会一笑置之,不肯相信的。时间如流沙一般,抹去了多少有前途的作者的印记,于她却像大漠之风,吹散了那些一度掩盖她真正实力的平庸尘土。她从未奢望过自己会像如今那样受人爱戴,而且知名度越来越高。里奇夫人曾讲过一个轶事,七个人聚在一起吃饭,席间有人问起奥斯汀笔下枫树林这个地方的位置,如果我们没弄错的话,那是萨克林先生[5]的住处——在场有六个人马上领会了这个典故,并达成了明确的意见,而第七个人是位法国人,他不读英语作品!

司各特、麦考莱、詹姆斯·麦金托什爵士、马蒂诺小姐、里奇夫人、米特福德小姐和其他许多人都争相表达他们的敬仰之情,但在我们看来,最惊人的莫过于丁尼生男爵。就在几年前,男爵在某次游览莱姆的时候,随行的人向他一一指出此地的特色,他却打断道——“别管这些了。指给我看路易莎·默斯格罗夫[6]在哪儿摔倒的就好!”非历史类写实作品尚有出其右者乎?

S.C.W[7]

1892年6月于纽波特

注释:

[1]特拉法格海战:特拉法格海战是1805年发生在西班牙特拉法格角的著名海战,是英国海军史上最大的一次胜利。英法此战中的指挥者正是一对历史上最著名的对手——英国海军司令纳尔逊和拿破仑。尼尔逊在此役中牺牲,特拉法格广场即为纪念他而建。此役后拿破仑被迫放弃进攻英国本土的计划,而英国海上霸主的地位得以巩固。

[2]约翰·摩尔爵士:英国军人和上将。

[3]古德温•史密斯:英国历史学家及报人,活跃在英国与加拿大

[4]奥古斯丁•比勒尔:英国政治家、律师、学者及作家。1907年至1916年任爱尔兰布政司,在复活节起义之后辞职。

[5]萨克林先生:《爱玛》中的人物。

[6]路易莎·默斯格罗夫:《劝导》中的人物。

[7]莎拉·昌西·伍斯利:美国儿童书作家,笔名苏珊·库利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