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缪尔

“她到了吗?”

“没有,妈妈,还没呢。”

“但愿这事能顺顺当当结束。一想起它我就既担心又激动。贝拉,给我背后放个靠枕。”

然后,可怜兮兮的考文垂夫人陷进一张安乐椅里,焦躁不安地叹了口气,一副殉道者的样子,她那漂亮女儿则忧心忡忡地在她身边徘徊着。

“露西娅,他们在说谁呀?”一个无精打采的年轻人问道,他正懒洋洋地斜躺在一张沙发上,旁边坐着他的表妹,她正低头做她的刺绣活,一贯高傲的脸上带着一抹开心的微笑。

“新雇的女家庭教师——缪尔小姐。要我告诉你关于她的事吗?”

“不,谢谢了。我对那伙人有种根深蒂固的厌恶感。我常常感谢上天我只有一个妹妹,而且她还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所以长期以来我才能逃脱女家庭教师的折磨。”

“那现在你要怎样忍受呢?”露西娅问道。 

“她在房子里时我就离开。”

“不,你不会的。你太懒了,杰拉尔德,”一个更年轻也更有活力的男子喊道,他正站在不显眼的角落处逗弄他的狗儿们。

“我会给她三天试用期;如果她证明自己可以让人忍受,我就不会为难我自己;如果正如我所料,她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那我就到别处去,只要碰不到她就行。”

“小伙子们,求你们别再说丧气话了。我比你们更怕来陌生人,可是贝拉决不能没人管;所以我已经鼓起勇气要去忍受这个女人了,露西娅真好,说今晚过后自己会负责她的事。”

“妈妈,别担心了。我敢说她是个挺好的人,而且一旦我们习惯了她,我毫不怀疑我们会高兴有她在的,现在这儿太无聊了。西德尼女士说她是个安静、有教养、亲切的女孩,她需要一个安身之处,对于我这个可怜的笨蛋来说她会是个帮助,所以看在我的份上就试着喜欢她吧。”

“亲爱的,我会的,可现在是不是有点晚了?真希望没出什么事。杰拉尔德,你告诉他们要派马车去火车站接她了吗?”

“我忘了这事了。不过不远,她走路来也不会有什么损伤。”这就是他那懒洋洋的回答。

“你这是懒惰,不是忘了,我知道。我觉得太过意不去了;这么晚还让她一个人一路找到这里,她会认为这非常无礼。内德[1],你可得去看看。”

“太晚了,贝拉,火车到站已经有些时候了。下次再给我下命令吧。妈妈可以作证,我保证执行,”爱德华说。

“内德这个年龄,随便碰上个女孩就会昏头。露西娅,当心这位女家庭教师,不然她会让他着魔的。”

杰拉尔德用挖苦的语气低声说道,可还是被弟弟内德听见了,他愉快地笑了笑,回答道:

“老兄,但愿你也能那样昏一次头。给我做个好榜样,我保证跟着学。至于女家庭教师,因为她是个女的,所以应该受到应有的礼遇。我想,一点额外的善意也不为过,毕竟她是个穷姑娘,又是初来乍到。”

“这才是我那好心的内德嘛!我们会支持可怜的小缪尔,不是吗?”贝拉边说边跑向她的哥哥,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吻,这一吻他无法拒绝,因为那玫瑰色的双唇动人地翘着,明亮的双眼里充满了妹妹对哥哥的爱。

“真希望她已经到了,因为当我鼓起勇气见一个人时,讨厌自己的努力白白浪费。守时是非常重要的美德,我知道这个女人还不具备它,因为她答应7点到这儿,现在早就过了,”考文垂夫人用一种受伤的语气说道。

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接下去抱怨,时钟敲响7点,门铃响了。

“她来了!”贝拉喊道,转向门口,像是要去迎接这位新来的人。

可是露西娅拽住她,用命令的口吻说:“小家伙,待在这儿。应该是她来见你,而不是你去见她。”

“缪尔小姐,”一名仆人宣布道,同时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娇小身影站在门口处。刚开始谁也没动,在说话之前,女家庭教师看了大家一眼,大家也看着她。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敏锐地扫了这家人一眼,这一眼给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然后她低下头,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走了进来。爱德华走上前迎接她,态度极其坦率热诚,什么都无法将其浇灭或冷却。

“妈妈,这就是您等的那位小姐。缪尔小姐,我们没去接你是个明显的疏忽,请允许我对此表示歉意。关于马车的事出了点差错,或者不如说,接到吩咐的那个懒家伙把这事给忘了。贝拉,到这儿来。”

“谢谢你,不需要道歉。我没有期待有人接我。”女家庭教师温顺地坐下来,仍然低着头。

“很高兴见到你。让我帮你把行李放下吧,”贝拉相当害羞地说道,杰拉尔德则依然斜躺着,懒洋洋地看着炉边这几个人,露西娅呢,动都未动一下。考文垂夫人再次审视了一下缪尔小姐,开口说道:

“缪尔小姐,你非常守时,这让我很高兴。我是个倒霉的病人,西德尼女士应该告诉过你了;因此,考文垂小姐的课程将由我的外甥女管理,你找她给你指示就行了,因为她知道我的心愿。请原谅,我可能需要问你几个问题,我把所有事项留给西德尼女士把关,但她的字条写得非常简短。”

“夫人,您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一个柔和、悲伤的声音回答道。

“我相信,你是苏格兰人吧。”

“是的,夫人。”

“你父母都健在吧?”

“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

“天哪,太可怜了!你介意告诉我你的年龄吗?”

19岁。”一抹微笑掠过缪尔小姐的双唇,同时,她双手并拢,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因为这种一问一答显然要持续很长时间。

“这么年轻呀!我记得西德尼女士提到说是25岁,是这样吧,贝拉?”

“没有啊,妈妈,她只是说她觉得是那样。别问这种问题了。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问这些问题多不好呀,”贝拉小声说。

缪尔小姐突然抬起头,飞快地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平静地说道:“我希望自己已经30岁了,可是,既然我不是,我就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年龄大一些。”

当然,这时每个人都看着她,这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色普通长裙的女孩,除了脖颈上戴有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没有其他任何饰物,看到这些,所有人都感到有点同情她。她又瘦又小,没有血色,黄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面部轮廓如刀刻般与众不同,表情却异常丰富。仿佛贫穷已在她身上打下坚实的烙印,仿佛生活在她身上投射的严寒多过了阳光。然而,从她唇边的线条里透露出某种力量,她吐字清晰,声音很低,又节奏分明,将主动和恳求奇怪地融合在一起。她不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女子,然而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而且,她坐在那儿,纤弱的双手放在膝头上,低垂着头,瘦瘦的脸上有种痛苦表情,这时,她比许多无忧无虑的明媚女孩更有韵味。贝拉立刻从心底喜欢上了她,于是把自己的座椅拉近了一些,爱德华则担心自己待在那儿会使她感到不自在,便又去逗弄他的狗儿们了。

“我想,你生过一场病吧,”考文垂夫人继续说,她认为,在自己所听说过的有关这名女家庭教师的所有事情里,这是最让人感兴趣的。

“是的,夫人,一星期前我刚出院。”

“这么快就开始教课,你确定不会有问题吗?”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乡下我很快就会恢复体力的,如果您肯收留我的话。”

“你擅长教音乐、法语,和绘画?”

“我会尽力证明自己确实擅长这些。”

“请弹一两首曲子吧。我能根据你的手感做出判断;我还是个女孩子时弹得非常好。”

缪尔小姐站起身,环视四周寻找乐器,看见它在房间另一头,便朝它走去,经过杰拉尔德和露西娅身边时,就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贝拉跟在她后头,对她崇拜至极,立刻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从缪尔小姐的弹奏可以看出一个人对音乐的热爱,以及对这门艺术的完美驾驭。她用这个魔咒迷住了这一家人;就连慵懒的杰拉尔德都坐直了身子听她弹奏,露西娅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内德则紧盯着那飞舞的纤纤玉指,吃惊于它们所拥有的力量和技巧。

“请唱首歌吧,”一支精彩的序曲弹完后,贝拉恳请道。

缪尔小姐同样温顺地遵照吩咐做了,她开始唱一首苏格兰小曲,唱得那么甜美,又那么悲伤,以至于贝拉的双眼盈满泪水,考文垂夫人则在摸索手绢。可是歌声突然停止了,因为唱歌的人已经支撑不住,从座位上滑了下来,她倒在那些吓坏了的听众面前,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仿佛死了一般。爱德华将她抱起来,命令哥哥从沙发上起来,然后把她放在了那儿,贝拉紧张地搓着双手,她妈妈则摇铃叫女仆。露西娅用水擦洗这个可怜女孩的太阳穴,杰拉尔德则带着少有的活力拿过来一杯葡萄酒。很快,缪尔小姐的双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叹了口气,然后喃喃自语起来,语音温柔,带有动听的苏格兰口音,好像徜徉在过去一样:“妈妈,别走,我病了,很难过,只有我一个人。”

“亲爱的,喝一小口这个,它会对你有好处的,”考文垂夫人说道,被对方凄切的话语深深打动了。

她似乎被这陌生的声音唤醒了。她坐起来,环视四周,刚开始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定了定神,带着悲伤的表情和声调说道:“对不起。我走了一整天的路,而且急着按时到达,从早上开始就忘了吃东西。我现在好点了;要我唱完那首歌吗?”

“当然不行了。过来喝点茶吧,”贝拉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第一幕,演得棒极了,”杰拉尔德对她的表妹低声说道。

缪尔小姐就在他们前面,表面看起来正在听考文垂夫人讲关于晕厥的评论;然而,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便扭头望过去,那姿势使她看起来颇像拉结[2]。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但在那一刻它们似乎成了黑色,充满某种强烈的情感,生气、骄傲,或是反抗。一抹古怪的微笑从她脸上掠过,她行了个屈膝礼,用她那敏锐的声音说道:“谢谢。最后一幕会更精彩。”

考文垂少爷是个冷漠、懒散的人,很少感应到任何情感和激情,无论是快乐的或是其他的;然而,女家庭教师的这种神情和语调给了他一种新感觉,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非常强烈。他脸红了,平生第一次感到窘迫。露西娅看见了这个变化,于是突然产生敌意,恨起缪尔小姐来;因为,在她和表哥相处的这么多年里,她的表情或言语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影响。考文垂立刻恢复了自然,刚才的变化不留任何痕迹,然而,在他那一贯慵懒的双眼里有种颇感兴趣的神情,并且在他那含有讽刺意味的语气里有些许气愤。

“真是个有戏剧天分的年轻女士!我明天该走了。”

露西娅笑了,他则不慌不忙地走开,从桌子上拿了一杯茶给她,这让她很高兴,刚才晕厥的小插曲就是在那儿发生的。考文垂夫人已经重新陷进椅子里,这场由晕厥引起的骚动把她累坏了。贝拉在她身边忙碌着;爱德华急于给这位脸色苍白的女家庭教师弄杯茶喝,他恳求似的看了表姐一眼,可她并不搭理他,于是他动作笨拙地沏起茶来。他翻弄着茶叶罐,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这时缪尔小姐悄悄出现在茶水壶后面,她害羞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微笑着说:“请让我马上工作吧,让我来服侍大家。我知道怎样沏一壶好茶。请把茶匙给我吧。如果你能告诉我你母亲喜欢什么口味,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爱德华拉了把椅子坐到桌子跟前,嘲笑自己的笨拙,缪尔小姐则执行着自己的小任务,动作娴熟而优雅,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考文垂从她手里接过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之后,在她身边逗留了一会儿,他向弟弟问了一两个问题,顺便近距离观察她。她再也没有理睬他,仿佛他是尊雕像,他对她说了一句话,话还没说完,她则站起身把糖罐递给考文垂夫人,她已经被这位女家庭教师谦虚、驯顺的美德彻底征服了。

“亲爱的,你可真是件宝贝;自从我那可怜的女仆爱丽丝去世之后,我还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贝拉总也沏不好,露西娅小姐则总是忘记放奶油。你不论做什么似乎都能做好,这多让人欣慰呀。”

“那么,就让我一直为您沏茶吧。这将是我的荣幸,夫人。”缪尔小姐回到自己座位上,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

“我哥哥问,你离开时西德尼少爷是否在家,”爱德华说,因为杰拉尔德不愿麻烦自己重复这个问题。

缪尔小姐定睛看着考文垂,双唇微微颤抖着回答说:“不在,几星期前他离开了家。”

年轻人回到表妹那儿,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说道:“我明天不走了,我要等到三天试用期结束。”

“为什么?”露西娅问道。

他意味深长地朝女家庭教师点了下头,压低声音说道:“因为我猜她是西德尼之谜的根本原因。他最近的表现特别不正常,现在又一声不吭就离开了。我非常喜欢现实生活中的浪漫故事,只要它们不是太长,或太难读懂。”

“你认为她长得漂亮?”

“根本不是,她是个非常神秘的小样本。”

“那么,为什么你猜西德尼喜欢她呢?”

“他是个怪人,喜欢感觉之类的东西。”

“杰拉尔德,此话怎讲?”

“让缪尔小姐看你一眼,就像她看我那样,你就会明白了。你要再来一杯吗,朱诺[3]?”

“好的,谢谢。”她喜欢让他服侍,因为他从不服侍其他女人,除了他母亲。

在他缓慢站起来之前,缪尔小姐已端着茶盘悄然来到他们身边,茶盘里是第二杯茶水;露西娅冷冷地点了下头把茶杯接过来,这女孩对她耳语道:“我认为我应该诚实地告诉你,我的耳朵特别尖,忍不住会听到房间里任何地方的谈话。你说了我什么,这并不重要,不过有些话你可能不想让我听到;因此,请允许我给你提个醒。”然后她走开了,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怎么样?”考文垂低声问道,此时他表妹正坐在那儿目送那女孩走开,脸上一副不安的表情。

“房子里有个这样的人让人多不舒服呀!我真后悔自己当初催她来,看来你母亲已经喜欢上她了,这样就很难将她摆脱了,”露西娅说道,半生气,半逗笑。

“嘘,她能听见你说的每句话。我从她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来,内德正在谈论赛马的事,她看起来就像你平时那样高傲,这足以说明问题了。天哪,这变得有趣了。”

“听,她在说话;我想听听,”露西娅用手堵住表哥的嘴。他吻了吻那只纤纤玉手,然后无所事事地把它上面的戒指反复摘下来又戴上,以此自娱自乐。

“夫人,我在法国待过几年,后来我的朋友去世了,我回来后和西德尼女士住在一起,直到——”缪尔停顿了一下,然后接下去缓缓说道,“直到我生病。得的是传染性发热,我不想危害到她的健康,就自己去了医院。”

“做得对,可你确定现在没有传染的危险了吗?”考文垂夫人不安地问道。

“一点危险也没有,我向您保证。我已经好了有段时间了,但是没有离开医院,因为比起回到西德尼女士家,我更喜欢待在那儿。”

“我希望,没有吵架吧?没有任何麻烦吧?”

“没吵架,不过——好吧,为什么不能说呢?您有权知道,本来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我不想拿它制造出一个愚蠢的谜。既然只有您的家人在,我可以说出事实。我没回去是因为那位少爷的缘故。请别再多问。”

“啊,我明白了。缪尔小姐,你的做法相当谨慎得体。我不会再提起它。谢谢你的坦率。贝拉,你要小心别跟你那些年轻朋友提到这个;女孩子最爱传闲话,谈论这个最容易惹怒西德尼女士。”

S[4]女士送这么个危险的年轻女士到这儿来真是太友好了,这儿有两位少爷等着被迷倒。我真不明白她捕获了西德尼之后为什么不留着他,”考文垂低声对表妹说。

“因为她最瞧不起有头衔的傻瓜。”缪尔小姐弯腰从沙发一角取自己的披肩时,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将这些话灌了进去。

“她究竟是怎样过来的?”考文垂脱口而出,看起来他似乎受到了第二次触动。“可是,她有志气,如果西德尼确实曾设法迷住她,我敢保证我是可怜他的,因为他肯定已经被赶出局了。”

“来玩桌球吧。你答应过我的,我可还记着呢,”露西娅说着毅然站起身,因为杰拉尔德在另一个的身上表现出太多的兴趣,这让博福特[5]小姐很不适应。

“我一如既往是您最忠实的仆人。我母亲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不过我发现只有自己家人在场时我们的晚宴有点枯燥乏味。妈妈,晚安。”他是母亲的骄傲和宠儿,他和她握手,然后向其他人点头致意,悠闲地跟在表妹身后离开了。

“现在他们走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说话了,我不介意内德,就像我不介意他的狗儿们一样,”贝拉倚在妈妈的脚凳上说道。

“缪尔小姐,我只想说,我女儿从没有过家庭教师,作为一个16岁的女孩,她落下了很多课程。我希望上午的时间你教她功课,尽快让她把课程赶上。下午,你可以和她一起散步或乘马车兜风,晚上,假如你愿意的话就和我们一起坐在这儿,或者按照你自己的喜好放松一下。我们乡村的生活非常安静,因为我受不了人多,我的儿子们想找乐子时就到外面去找。博福特小姐负责监管仆人,尽可能地代替我做事。我非常虚弱,除了中午出去透透气,晚上之前一直关在房间里。我们将彼此适应一个月,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夫人。”

谁也不会相信,说出这些话的这个温顺、胆怯的声音,就是几分钟前刚刚使考文垂大吃一惊的那个声音,也不会相信,现在这张充满耐心的苍白的脸刚刚朝那位少爷扭过去回话时还燃烧着无名之火。

爱德华心想,可怜的小女人!她的生活历经艰难。她在这儿期间,我们将试着让她过得轻松些;于是,他开始他的慈善工作,提示说她可能累了。她承认自己确实累了,然后贝拉领她来到一个明亮舒适的房间,在那儿,贝拉说了几句贴心话,给了她晚安吻,便离开了。

只剩自己一个人之后,缪尔小姐的行为非常古怪。她的第一个举动是攥紧双拳,充满激情、咬牙切齿地嘟囔道:“只要女人的智慧和毅力能奏效,我就不会再次失败!”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脸上有种近乎凶狠的蔑视表情,然后她晃动一只拳头,仿佛在恐吓某个看不见的敌人。下一个举动,她笑了笑,用一种纯正的法国派头耸了耸肩,低声自言自语道:“是的,最后一幕会比第一幕更精彩。我的天哪[6],我可真是又累又饿呀!”

她跪在自己那只小箱子前,箱子里装着她的行李,她打开它,从里面拽出一只细颈瓶,调了一杯烈酒,并且似乎极其享受这种酒。她坐在地毯上沉思冥想,同时,敏锐的双眼审视着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还不错!对我来说这里将是个不错的工作场所,任务越难,我就越喜欢。谢谢了[7],老朋友。你把勇气和信心注入了我的身体,其他东西都做不到这一点。来吧,幕布已经落下,我可以做几小时的自己了,假如女演员有可能做她自己的话。”

她仍坐在地板上,解开并拿掉头上那些又长又密的发辫,擦掉脸上的粉红色粉底,从嘴里取出几颗珍珠般的牙齿,然后脱掉裙子,确实出现了真正的她,一个憔悴、疲倦、郁郁寡欢、至少30岁的女人。她伪装得棒极了,然而伪装最多的是她的假表情,这是任何服装或道具的艺术所不能及的。现在她独自一人,可变的面部特征恢复了它们的自然表情,疲倦、生硬、痛苦。她曾经可爱过,快乐、天真、温柔;然而所有这些都没有在这个阴郁的女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倚在那儿,闷闷不乐地想着那些委屈、失败,或是失望,这些已使她的整个生活变得昏暗无光。有一小时的功夫,她就这样坐在那儿,时而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散落在脸上的几缕头发,时而举起酒杯送至唇间,仿佛这味道浓烈的液体温暖了她那冷冰冰的血液;有一次她半露出胸部,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瞧了一眼那个新近愈合的伤疤。最后,她站起身,缓缓爬上床,像一个身心俱疲的人。

注释:

[1]爱德华的昵称。(译注)

[2]《圣经》中雅各的妻子。(译注)

[3]露西娅的昵称。(译注)

[4]西德尼的英文首写字母。(译注)

[5]露西娅的姓氏。(译注)

[6]此处原文为法语。(译注)

[7]此处原文为法语。(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