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早晨,小上校站立的地方是全肯塔基州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她踮着脚尖使劲往上够着,小脸急切地紧贴在正门的铁条上,这个正门通向一栋漂亮的、名叫“洋槐树”的老庄园。

一只毛发乱蓬蓬的苏格兰斯凯小猎犬两只后腿立起来站在她旁边,它好奇地把鼻子戳到铁条中间,摇晃着流苏状的尾巴,以示同样觉得眼前的景象的确很棒。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望过去,这条大道长达0.25英里,两边是两排雄伟的老洋槐树。

在远处,林荫道的尽头,他们透过长得密密麻麻的五叶常春藤,隐约能看到一栋大石头房子的几根白色柱子。不过他们看不到,老上校正坐在门廊上他那把大椅子里,门廊前面是一排遮阳的藤蔓。

就在这时,他听到从大马路上传来车轮的隆隆声,于是拿起望远镜看是谁路过这里。原来是一个有色人顶着烈日和尘土,驾着一辆装满鸡笼的马车。上校目送着他走上一条通往新旅馆后面的车道,这家旅馆不久前才在这个僻静的乡村开业。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两个小陌生来客身上,他们沿着林荫道、穿过大门朝他走来。一位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活泼的狗。另一位是一个据他推断大约五岁的孩子。

她的鞋上落满灰尘,头上的白色太阳帽滑落下来吊在肩膀上。她在路上摘的一束野花已经在她那暖暖的小手里发蔫、枯萎了。她那柔软的浅色头发剪得很短,像男孩的一样。

奇怪的是,这个孩子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她走路时那种挺拔、优雅的仪态。

老上校劳埃德觉得很纳闷。他在劳埃兹巴勒住了一辈子,这还是第一次,他居然认不出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他连这里的每一条狗、每一匹马都认识,即使叫不出名字,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虽然住得远离公路,但这并没有限制他的视野,阻碍他了解世态万象。一架功能强大的望远镜让他对来来往往的每一个目标都一览无余,同时也让他免受噪音和尘土的困扰。

“我应该像熟悉自己的名字一样熟悉那个孩子的,”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在这一带是没见过那只狗。还真是我见过的最活泼的小东西!他们肯定是住在那个旅馆里的。奇怪,他们想干什么。”

他仔细地擦了擦镜片好看得更清楚些。当他再抬头看时,才反应过来,显然他们并不是来拜访他的。

他们沿林荫道走到半路就停下了,然后爬到一个简易的凳子上休息。

那只狗一动不动地坐了两分钟,红色的舌头垂在外面,就好象它已经彻底累垮了。

突然,它一下子跳起来,冲进高高的蓝草丛里。一眨眼又跑了回来,嘴里叼着一根棍子。它把身子立起来,两只前爪放在小主人的大腿上,然后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她的脸,这样一来让她都没法拒绝它,只好陪它一起玩耍。

看着他们在草地里连滚带爬地一趟一趟去找那个孩子反复扔出去的棍子,上校咯咯笑了。

他们跑得离那条林荫道越来越远了,于是他把椅子拖到门廊的另一头。

那些老槐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了。孩子们从来不在它们那浓浓的树荫下玩耍。

时间流淌着(不过,在像今天这样的罕见的春日,它们只是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这期间那几只小脚丫就在长长的人行道上互相来回追逐着,就好像在山毛榉树上自由玩耍的绿霸鹟一般轻松自在。

突然,那个小姑娘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嗅起了空气中的气味,好象从草坪那边吹过来一股香喷喷的味道。

“弗里茨,”她兴冲冲地叫道,“我闻到草莓的味道了!”

上校听不到这番话,还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突然停下不玩了。不过,等他看到他们吃力地穿过高高的草丛,径直冲他的草莓苗圃走过来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草莓苗圃可是他心中的骄傲,也是周围方圆几英里内最好的草莓苗圃。这个季节的第一批草莓前一天刚摘过。那些眼下还挂在枝头、熟透了的,他打算送给隔壁的邻居,好以此证明,他曾经夸口说“他种的水果永远都是最好的,而且也是成熟最早的”这句话说得没错。

他可不想让自己的计划被这两个游荡的客人给破坏了。于是把望远镜放到椅子旁边的小桌子上那个老地方,然后拿起帽子走到人行道上。

劳埃德上校的朋友们都说他长得像拿破仑,或者说,假如拿破仑是土生土长的肯塔基州人的话,那就更像了。

他穿着一身白色紧身弹力棉织服,看上去身材挺拔。

从五月到十月,上校总是穿白色的衣服。

他持守军人的严谨作风,从挺拔的身姿到那坚毅的下巴上修剪整齐的白色小山羊胡子,都体现出来了。

只要端详一下他那刚毅的面孔上一个个清晰的线条,就可以想见,他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不可能放弃初衷或者改变主意。

大多数孩子都怕他。他一皱眉头,他家附近的黑佬们都会吓得发抖。他们的经验之谈是,“老主人劳埃德的脾气跟老虎的脾气一样。”

当他从人行道上走过去时,有两个无声的证物见证了他昔日的戎马生涯。它们是,他的靴子后跟上发亮的马刺,因为他早晨刚刚骑马回来,还有他的右侧、那只空甩着的袖子。

他勇敢地赢得了他的上校头衔。他为南方献出了自己的独生子和结实有力的右臂。这都是近30年前的事了。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武力攻击敌人。这个在草莓地里如阳光一般闪烁的小脑袋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曾经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的小伙伴,——汤姆,村子里最可靠、最漂亮的男孩,——那个他曾经那么引以为傲、简直要顶礼膜拜的汤姆。

注视着这低头看草莓藤的漂亮脑袋,他几乎要忘了,那时候汤姆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肩上扛着来福枪跟随他去了军营,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却在他第一次上战场时就被一个北方佬的子弹射中倒下了。

此刻,老上校差一点儿就要相信,自己又把他带回来了,他就在老槐树有时喁喁私语的往昔时光里。

他听到那孩子用无比快乐的声音说道:“噢,弗里茨,我们来这儿,你是不是好高兴呀?我们有了爷爷,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草莓,你是不是特开心呢?”

说话的时候她发不出来辅音字母前的s音。[1]

当上校走近一些时,看到她又往小狗的嘴里扔了一颗草莓。一根小树枝啪地一声折断了,她一脸惊慌地抬头看着他。

“先生?”她胆怯地说道,因为她觉得,那双目光严厉、犀利的眼睛就好象会说话一样。

“孩子,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问道,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比他的目光要温和,因此她又立刻恢复了平日的沉着冷静。

“吃草莓呢,”她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他盘问道,觉得很纳闷。在他盘问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那只狗身上,它的毛发乱蓬蓬的,像小精灵的毛发一样一缕一缕的,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一双眼睛像极了人的眼睛,这个时候它正透过脸上的毛发窥视他。

“弗里茨,要是有人跟你说话,你要搭话,”她一脸严肃地说道,说着话儿又把一颗香甜的草莓扔进自己的嘴里。弗里茨乖乖地长叫了一声。上校勉强地笑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这次他直视着她。

“妈妈叫我她的小宝贝,”她柔声回答道,“但是爸爸和贝克妈妈他们叫我小上校。”

“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叫你呢?”他大声问道。

“因为我特别像您,”她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

“像我!”上校喘着粗气说道。“你怎么会像我呢?”

“哎呀,我的脾气坏透了,我生气的时候就跺脚,就脸红脖子粗的。还冲人大喊大叫,就像这样。”

她把脸拉下来,嘴唇撅得很高,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大发雷霆一样。紧接着她沉着地抬头冲他一笑。上校大笑起来。“是什么让你以为我是这样的呢?”他说道。“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我。”

“您见过我,我也见过您,”她不依不饶地说。“您的照片就挂在我们家壁炉架上面的金色相框里。”

就在这时,从大马路上传来一声清晰响亮的叫声。

那孩子惊慌地站了起来。“噢,天哪,”看到自己的白裙子上面的污渍,她沮丧地叫道,那是她跪在水果上时弄脏的,“这是贝克妈妈在叫我呢。我这就要被她捆住了,可能还要给放到床上再也跑不掉了。不过草莓真是好吃极了,”她礼貌地又说了一句。“先生,早上好。弗里茨,我们现在得走了。”

那叫声越来越近了。

“我要陪你一起走到大门口,”上校说道,他急于想多了解一点这位小客人的情况。“哎呀,先生,您还是不要走了吧!”她慌忙叫道。“贝克妈妈一点儿都不喜欢您。她可恨您呢!下次见到您,她要狠狠地骂您一顿。我听她跟内维阿姨这么说过。”

这孩子说话的语气中充满焦虑,就好像她在告诉他,有人要用鞭子抽他。

“劳埃德!啊哟,劳埃——德!”又传来叫声。

一位衣着整洁的有色女人在从大门口路过时往里瞥了一眼,然后就吃惊地站住了。她常常发现她的小主人在路边玩或者藏到树后面,但是这之前她从来没见过她进别人家的院子。

当这个名字穿越晴空飘落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上校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变了。他弯腰面对着那个孩子。当他把一只手放到她柔软的下巴下面,让她的两眼抬起来看他时,他的那只手直发抖。

“劳埃德,劳埃德!”他茫然地重复着。“怎么可能呢?的确是太像了。你的头发跟我那可爱的汤姆的头发一模一样,而且只有我的宝贝伊丽莎白才有这样的淡褐色眼睛。”

他用一只胳膊把她抱起来,然后大步朝大门口走去,那个有色女人就站在门口。

“贝吉,怎么是你呀?”他叫道,认出来,她就是他妻子在世时在槐树庄园住过的一位忠实的老仆人。

她只是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这是谁的孩子?”他急切地问道,似乎没有注意到她那副目中无人的神态。“如果可以的话就告诉我吧。”

“先生,我怎么能告诉您呢,”她气鼓鼓地说道,“您不是一直不让我们在您面前提她的名字吗?”

她的眼睛无礼地直视着上校的眼睛。他急忙把那孩子放下,紧紧抿着嘴唇。

“贝克妈妈,不要把我的太阳帽带子系紧,”她说道。然后挥了挥手,露出一脸迷人的微笑。

“先生,再见,”她彬彬有礼地说。“我们在这儿玩得好极了!”

上校脱下帽子,像往常一样温文尔雅地鞠躬致敬,不过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她那飘动的衣裙最终消失在大马路拐弯处时,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子。

她曾经沿着那条长长的林荫道走到半路停下来休息,他也跟她一样坐到那条简易凳子上休息。他还在回味着她那柔软的小手指放在他的脖子上时的感觉,当他抱着她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这几个小手指就放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视线瞬间模糊了,这可完全不像拿破仑的作派。他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深深地触动了,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爱抚了。

自从汤姆在士兵墓落葬以后,已经过去20多年了,伊丽莎白似乎也永远地在他面前消失了。

这就是伊丽莎白的宝贝女儿。一想到小上校,就有一阵非常温暖甜蜜的热浪涌上他的心头。蓦然间,他觉得很高兴,他们这么称呼她;很高兴,他的独生孙女长得跟他很像,外人都能看出他们很像。

不过,当他想起,他的女儿是违背他的意愿结婚的,他已经永远地把她拒之门外了,这种感觉也随即消失了。

昔日的怨恨情绪又加倍地增强了。

旋即,他大踏步地走在林荫道上,呼喊他的仆人沃克,那语气很可怕,仆人赶紧接受了厨师的忠告:“乘着那个大老虎还没有到处挥鞭子打人,最好赶快躲到厨房里来吧。”

注释

[1]这里指小上校年纪小,说话口吃不太清楚,比如草莓一词strawberries,她发成了 'trawberries。(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