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教堂中的葬礼
小教堂退立一隅,并不临街,一条小径从院子的铁门蜿蜒至教堂门口,小径两侧各有一方草坪。在这寒冷的一月清晨,雪在草地上铺了一尺厚,雪水已被夜风吹冻。一侧的小喷泉结了一层冰壳;在喷出的细流跌落的地方,一棵亮晶晶的冰笋正迅速长高,圆滚滚的麻雀要在它们日常的饮水槽里喝水就难了。天空是灰的,但愿上午能出太阳。一股凌厉的风从河边吹进这条街,随风传来阵阵叮当声,是雪橇铃铛在仅仅五十码[1]开外的大道上叮当作响。
灵车在院门前停住的时候,照例有一群好奇的闲人聚拢过来。几位抬棺人从随行的马车上下来,在人行道上各就其位,等殡葬工把棺材抬出灵车。这时,露着一头灰白发的教区长步出教堂门廊,走向院门口去迎接送葬队伍。他手捧摊开的祈祷书,来到棺材前,开始诵读庄严的葬仪祷文:
“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教区长在抬棺人前面领路,向教堂走去,教堂里已挤满这位死去演员的同事和朋友,以及完全不相干的人,他们过来是出于好奇,还为看看女演员们在白日里、舞台下的样子。 室内昏暗,尽管各处都点着煤气灯。庆祝圣诞的绿植仍缠绕在柱子上,厚重的垂饰仍挂在低矮的拱顶下面。棺材缓缓穿过门廊的时候,教区长再次开讲:
“我们没有带什么到世上来,也不能带什么去。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整个教堂躁动起来,众人都把头转向门口。眼含泪水的男人不止一个,因为死去的演员一向是大家的最爱,默默哭泣的女人也不少。靠门的一排长椅上坐着两位年轻女演员,她们曾与死者在一家公司共事,那时他初次登台亮相,距今不过三年;而现在,两人一时情难自已,放声大哭。在她们旁边站着一位高挑、俊秀的金发女子,显然不是演员;她穿着一身黑;当棺材被堆积的花圈半掩着经过通道时,她只朝棺材瞥了一眼,然后就直勾勾地目视前方,绷着脸,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教区长缓缓地走在抬棺人前面, 步入教堂的中央通道,与此同时,统一着装的诗班唱起庄严的赞美诗:
“耶和华啊,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我的寿数几何,叫我知道我的生命不长。
“你使我的年窄如手掌;我一生的年数,在你面前如同无有。各人最稳妥的时候,真是全然虚幻。”
这庄严的赞美诗是为一个年轻人而唱——为一个在二十五岁上死去的人而唱,那正是他首获成功的时刻,是人生之路诱人地铺展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家族在美国历史上赫赫有名,朋友们原以为他会像父亲和祖父一样, 去当律师。他是个帅小伙,眼神会说话,嗓音浑厚撩人;在父亲的朋友们看来,他活脱脱是个感人的辩护律师。可是就在他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去世了,把他孤零零一个留在世上。可巧,他父亲的投资并不明智,多少年都别指望从那些投资获得什么收益。上大学时,他曾是戏剧俱乐部的首要成员,暑假期间,他参与过很多业余戏剧演出。也许放弃出庭改登舞台一直是他的秘密心愿。正当他左思右想该走哪条路的时候,机会来了,一位悲剧名角所属的演艺公司向他发出聘约。他接受了机会所呈献的, 不是作为一名律师,而是作为一名演员,开始谋生;此时在街巷深处小教堂中的葬礼,正是为作为演员的他所举行的。
伴着诗班献唱的歌声,棺材被抬至圣坛,安放在栏杆前,几乎被散置于台阶上、簇拥在讲坛下和诵经台前的鲜花遮没了。浓郁、甜腻的百合花香在教堂中弥漫。
教区长在圣坛内的诵经台前站定,宣读指定的讲章,传达信与爱的福音。当他宣告这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时候,啜泣之声呜呜可闻。
“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出席葬礼的有童年时代的老友,他们从远方赶来给死者献上最后的深情祝福,他们知道他登台时志向有多高,也知道他头一年有多苦:苦于乏味的学徒生活,苦于不停歇的四处奔波,苦于缺少机会不得志。其中一些人晓得在他戏剧生涯的第二年,他的命运如何有了转机,失意如何让位于信心。他所在的公司出现了纠纷,那位悲剧名角跟配角演员分道扬镳。于是小伙子时来运转,并借机证明了自己是值得好运眷顾的。舞台上已多年不曾出现这么年轻、火热的雷欧提斯[2],这么激情四溢的麦克德夫[3],这么狡诈、雄辩的马克·安东尼[4]了。他拥有自然的恩惠——年轻、俊美,颇具戏剧气质;还拥有使其天资发挥到极致的艺术智慧。 在他的第二个演出季结束之前,他即被公认为同年龄段里最有前途的演员。仅在十二个月前,他才第一次扮演马克·安东尼;而此时,他静躺在棺木里,前来告别的纽约的男女演员挤满了小教堂。
教区长讲道完毕,教堂里一片肃静。雪橇铃铛的叮当声从大道那边轻轻飘来。
零散的几束阳光透过小教堂的右侧窗,给左边长椅的木纹染上了熔融的颜色。身着诗袍的诗班成员一阵移动,只见一位壮硕、庄严的女人走到管风琴前站定;她是一家大歌剧团的女低音,她底气十足、声情并茂地唱起《万古磐石》。
在管风琴和讲坛之间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娇小、优雅,长着黑眼睛和黑头发的女子,年轻依旧,风韵长存,虽然青春气息已从脸上褪去 。这就是一周前刚刚与死者同台演出的那位女明星。她是理想的朱丽叶——戏迷们这样认为——她从未和这么殷切、这么热情的罗密欧搭档过。这出悲剧从未被演绎得这么精彩过,从未产生过这么确实、这么丰富的戏剧效果。《罗密欧与朱丽叶》从未连续上演一百五十天不间断。而这一次,批评家竟和观众的论调一致,青春、美貌和激情的魅力太强大了。每个眼光敏锐的戏剧爱好者看到这么难演的角色被诠释得这么到位都感到莫大的快慰。于是乎,这出悲剧一连上演了五个月,场场爆满;这一戏剧盛事的中断,只是由于那炽烈的求爱者的辞世——那罗密欧此时躺在圣坛前的棺木中,而朱丽叶坐在长椅上,眼泪滑下面颊,身旁是她马上要嫁的中年商人。那年轻的男演员——傻傻的女生为看他一眼会守望在后台入口,愚蠢的妇人向他送上一篮篮鲜花——此时尸身冰冷,百合丁香高高堆起在他静默的心上。
当女低音用浑厚高贵的嗓音唱出的最后几个音符渐渐消失的时候,教区长继续主持葬礼:
“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死者是家族的最后一员,没有近亲出席葬礼。到场的没有母亲,没有姊妹,没有妻子。朋友来了,但都不是他的血亲,都跟他不是一个姓。然而,当小块泥土扑落落掉在棺盖上,当教区长说“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人群中涌起一阵同情的悸动。
葬礼迅速进入尾声,抬棺人再次各就其位,棺材被抬起,沿着通道缓缓地抬走。
哀伤的队伍渐行渐近敞开的门口,经过高挑的金发女人所在的那排长椅,女人漠然站立,偏着头,眼睛盯着地板,这时一个抬棺人绊了一脚,但马上恢复了平衡。女人抬起了手,险些大叫“当心”;但棺材被稳稳地从她面前抬走了;抬棺人哪里知道,他们抬着棺材经过的无泪女人,腹中正怀着死者的未出世的孩子。
(1893年)
[1]1码=0.9144米。(译注)
[2]雷欧提斯 (Laertes):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译注)
[3]麦克德夫( Macduff ):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中的人物。(译注)
[4]马克·安东尼( Mark Antony ):莎士比亚戏剧《裘力斯·凯撒》中的人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