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风笛声、横笛声,还有鼓声把他们从哈多囚穴带到了高街上。正是晨练时间,士兵们列队从城堡里正步走了出来。圣吉尔斯大教堂的正面凸进陡急的大街,从那往上看,可以看到街道尽头以及城堡山开阔的广场上整齐的军队。士兵们穿着猩红的大衣和摇摆的方格短裙,系着毛皮袋,还带着插羽毛的软帽。数不清的步枪枪管、刺刀、纽扣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几个年龄大点的男孩顺着斜坡上向上跑去。特雷尔先生唤回巴比,最后握了握市长先生的手,便朝桥那边走去了。对特雷尔来说,这世界十分美好,善良将天、地、人融为一体。特雷尔先生把巴比放进墓园大门内,匆匆换上便装,赶去布洛顿和劳里斯顿市场买东西。他想,午茶过后一定要去门房歇上一个小时,去告诉布朗先生这个好消息,给他看巴比漂亮的颈圈。

最后只剩下巴比自己了,他从教堂旁溜达过去,来到老乔克的坟墓,确保坟墓没有受到打扰。到了那,他躺在地上,在番红花上扭动,打滚,还时不时蹭蹭那不舒服的颈圈。巴比不停地翻来覆去,烦躁地扭动身子,发出低低的吼声,惹得鹪鹩鸟着急地责骂起来,知更鸟也紧张地发出疑惑的啼叫。此时鸟儿们忙着搭建巢穴,忙着进行浪漫的求爱,雄鸟发出嘹亮的战歌,没有什么需要巴比的警卫。过了一会儿,他端坐在桌式墓上,似乎若有所思。布朗先生只能在门房待着,而珍妮太太就在他的四周细心地照看。对于这只喜欢热闹的小狗来说,墓园有点太冷清了。在这个和煦的春日里,要巴比就这样静静地趴在他心爱的坟旁不免有点太令人心碎。为了找点乐子,巴比又开始折腾起他的项圈来。当他起身向大门跑去时,那支项圈已经被藏进浓密的长毛中了,没人能看出来他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颈圈。

音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城堡守卫在难得的明媚春日里首次训练对于爱丁堡的男孩和小狗来说通常是一个惊喜。一般的士兵队伍总喜欢走下高街去往波多贝罗海滩。而瘦高结实的高地人则更喜欢走山路爬上彭特兰,去那闻一闻石楠花香。

他们伴着乐队的演奏踏步而来,四处色彩缤纷。守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穿过高架桥,进入格瑞范尔街。巴比站在门边,兴奋得从头到尾巴都在不停地抖动。如果特雷尔先生在这里,也一定会受到感染,他会感受到四月带着甜味的轻风,会想在彭特兰的山坡上带着小猎犬溜达一会儿。当一位身着黑貂大衣的女士怀抱着复活节百合,心事重重地推开边门时,巴比动了小念头。女士宽松的维多利亚长裙扫过他。巴比从裙下露出小脑袋,发现门正半开半掩着。他用鼻子和爪推开门,离开了墓园。他一路搅和在士兵队伍的侧后方,向着伯缪尔奔去。

老乔克去世以及考德伯雷的农场主放弃把巴比圈在山上之后,巴比再没有在这条曾经熟悉的路上走过这么远。或许一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重回老路,因为爱丁堡周围的路都是相似的。这条路的坡一个接一个,越往上越难走。在筋疲力尽地走了两英里后,他们来到了到菲尔麦黑德山顶的关卡,那儿的声音和气味便开始不同于别的路了。

士兵们在离开城市五英里后按照命令停止行进,纷纷在斜坡上躺了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巴比知道队伍在返回之前会在这休息一段时间,所以他趁机朝着山坡进发了。他把鼻子贴着地面,就像小时候跟在老乔克脚后那样,如同一位朝圣者前去朝拜古老的圣地。一路上,男人的呼喊声,牧羊犬的吠叫,还有绵羊咩咩的叫声不绝于耳。有一次他离开道路让羊群通过。羊群后面跟着的一位老牧羊人戴着顶灰色呢绒的羊毛软帽,双层的格子披肩里面装着一只小羊羔。巴比像看到幽灵一样打了个激灵,他凑上去闻了闻钉靴的气味,然后耷拉着脑袋,垂着尾巴朝斜坡上一路小跑而去。

男人和狗都去了牧场,牧场上的草如波浪般翻滚。考德伯雷农舍座落在一片宽阔的平地上,茕茕孑立,似乎沉浸在记忆之中。就在刚才,一位高挑的姑娘走出来聆听军乐。几百英尺下面,士兵们的衣服如罂粟花一样散布在石楠花间。斜坡顶上冷风阵阵,姑娘站了起来,绕到房屋阴面颇有些杂乱的园子里。这位“小姑娘埃尔西”依然是一个穿着短裙扎着辫子的孩子,站在石楠丛和雏菊簇中,心思细腻而柔软。

巴比在羊圈和牛棚外走了走,又绕到牛棚后溜达了一会儿。老乔克以前在安息日的下午总带着他在这玩耍。他看了看牛奶场,看了看鸡圈,看见母鸡蹲在巢上。一会儿后,巴比在房子里到处溜达,碰见了那位姑娘,姑娘正忙着整理她乱糟糟的床。八年半过去了,小狗的变化可能很小,但一个小孩会长大,长得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巴比礼貌地吠了一声想要引起眼前这位陌生小女孩的注意。在接下来的这一瞬间,巴比认出了她,因为少女高兴地旋转了起来,像见到一个惊喜一样大叫:

“啊,巴比,你回家了么?妈妈,我们的小巴比来了!”她一直相信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总有一天会回到她身旁。

“胡扯,孩子,你总把高地小猎犬都看成巴比,这儿有很多这样的猎犬。”

女主人从尖顶的阁楼窗户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匆匆走下楼来。“噢,埃尔西,你是对的。他一定是跟着城堡守卫军来的。小狗和男孩都对军人很疯狂。他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老墓园里。”

由于害怕她过于亲密,巴比与少女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坐了下来,懒洋洋地吐着舌头,十分乐意来此造访。由此少女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既然他来了,他就会愿意呆在这。”她的眼睛如蓝色的星星般闪耀起来。

“不要抱太大希望,孩子。我们不能让他再把门弄坏了。如果他想逃走,石板地也拦不住他挖洞逃走的。看吧!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在为老乔克哭泣呢!”

确实,巴比一进厨房,就直接到角落的长凳下趴下。埃尔西像从前一样在他身旁坐下,眼里溢满了怜爱。妈妈看到她这样,也思绪万千。毕竟这什么用都没有。

“姑娘,你不记得巴比非常喜欢红松鸡蛋吗,加点奶酪煎一下的?他在现在肯定吃不到这个。说不定你用这办法还可以让小狗狗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老城市。带巴比出去吧,和他一块在山坡上跑会儿,让他去找金雀花下红松鸡的巢穴吧。”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石楠丛中,似乎看起来真的有希望留下巴比。他在埃尔西的脚旁欢呼雀跃,追逐小兔子,挑逗松鸡;他跑上一块被煤炭弄得黑魆魆的、边沿上长满青苔的防水布,在冷冰冰的脏水里翻腾得不亦乐乎,就像一只厌倦了在温暖而全是肥皂泡的洗衣盆里洗澡的小狗。巴比摇晃着小脑袋跑来跑去,弄干湿漉漉的毛发,追逐咯咯笑着的埃尔西,最后他俩都躺倒在石男丛中呼呼喘着粗气,风把身旁的石楠吹得微微摇晃。他在金雀花下寻找有蛋的巢,找到一些有十几个蛋的巢,然后就像老乔克教他的那样从每一个巢里叼出一个。回到厨房,巴比在火炉边满足地享受着大餐,还礼貌地摇摇尾巴。不过当军号声渐渐地响起号召士兵归队时,他便竖起耷拉的耳朵朝门口跑去。

还没等他他明白过来,巴比又被关到了鸡棚里。他马上开始疯狂地挖门下松软的泥土。透过裂缝,巴比看见一个小姑娘趴下来看着他,他惊慌地停止了挖掘。嗅觉告诉他是什么遮住了透过缝隙的光。不管情况是有多紧急,对于一只小狗来说,小孩柔软的身体不是一个合适的攻击对象。没有多少时间了,鼓声已经响起,队伍也开始行进。必须要快点跑出去,顾不得太多了:他在黑暗中又冲又撞,鸡棚里到处是咯咯的凄厉叫声和翅膀的拍打声。女主人走出房间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我可不能让这只小狗跟孵蛋的鸡待在一起!”

她打开门。巴比扑了出去,正好扑在埃尔西伸出的双臂里。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他,而巴比却扭动着挣扎着想要逃脱。就在这时,透过他脖子上乱蓬蓬的毛,她看见一点闪光的东西。母亲也过来帮助她,她大声读出黄铜颈圈上的文字。

“上帝保佑!姑娘,市长大人收了他 , 还给他取了个和老墓园一样的名字 。他是一只很了不起的狗。我可怜的孩子,别太伤心!”小姑娘突然放开小小的高地犬,在母亲怀里哭泣起来。

“他再也不是我的巴比了!”看到巴比连滚带爬地下了斜坡,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队伍出发时,士兵后跟着不少狗和男孩,巴比夹杂在队伍中成功逃脱了大家的注意。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去了斯旺斯顿谷探险,现在要途经利斯峡谷回到城市。这会儿,巴比跟着士兵们跑前跑后,围着队伍在空地上跑,遇到小溪时就游游水,并且在篱笆墙下爬来爬去,追逐着麻鹬,惊得这些鸟儿发出刺耳的尖叫。巴比兴奋地叫着,跳跃着,很多人羡慕地看着小狗,又有点不满地瘪一瘪嘴。对一只小狗来说,他的使命一点也不是要将自己无拘无束欢乐传给人类。

毫无疑问,如果回来的时候路过乔治四世桥,巴比就会在特雷尔先生那儿或是墓园停下。但是部队在伯缪尔向西行进,绕过亚瑟王座山,碰上正在皮尔希尔兵营前方操练的骑兵。荷里路德宫旁整齐的马匹和划一的脚步让巴比相当兴奋。步兵行进到卡农街和高街,骑兵紧随其后,乐队演奏起欢快的音乐,古老的街道上很快挤满了欢呼的人群,还有很多人从十层楼上的窗户望出来观赏这宏大的场面。巴比没注意到队伍已经穿过桥到了城堡山,到了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街道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平地那儿的大广场。骑兵们冲下高街,步兵却向上继续行进,通过吱吱作响的吊桥,跨过干涸的中世纪护城河,最后穿过一座深拱形石门。

城堡的大门比爱丁堡许多弯曲小巷的入口都要宽,但巴比停下了,面前这条窄窄的道路向上往右延伸,他不确定到底通向哪儿。这条路也不是夹在墙壁之间的逼仄小道,它的一边是带着观察孔的高墙,一边是徐徐向上的岩石架。路面足够宽的地方都装着炮台。从上面射下的光照在锃亮的钢铁和黄铜上,闪闪发光,刺得巴比不得不迷惑地眯起眼睛。这时,他身后大门左边半月形炮台上的午炮猛然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巴比就像尘土路上扫路车一样旋转起来,发出汪汪的尖叫声。

他狂吠着冲向那可恶的轰鸣声。守卫们哈哈大笑,士兵们也从大门一侧的警卫室跑了出来,小巴大胆而执着的抗议在庞大的午炮面前显得那么无力。他们很想把这只吵闹的小猎犬立刻给弄出去,但是巴比早已一溜烟儿沿弯弯曲曲的小路跑进了城堡。随着他不断向上爬,他渐渐听不到音乐声,看不到身后的士兵们了。巴比又跑过几道灰黑的石拱门,到了山顶,前方出现两条道路,一条通过兵营,另一条则是悬崖上陡峭的石梯,通往国王之垒。巴比几步跃上了石梯。

山顶上,只有一个古老的石砌小教堂,守卫在教堂诺曼式的雕花拱门旁的,是一门已被炸毁的机关炮。但这废墟曾是要塞重地——当年的辉煌已成为传说——因此,这儿被人们满怀敬意地保护起来。皇家工兵斯科特中士身着制服,跪在圣玛格丽特的祈祷室,正从地板缝隙中拉出一捆草结,由于时间太久草结已经腐烂了。巴比汪汪叫着冲向山顶,中士站了起来。而后他拍打着腿哈哈笑起来。他抓住这只汪汪乱叫的小狗,把他放在芒斯蒙哥大炮破裂的炮索上看个仔细。

“主啊!这只小狗自己跑来了!”他没法抗拒任何优秀的小战士。“这狗挺会选的,对吧?如果现在留下小狗,可以治治店主的狂妄。”午饭的第一声军号已经吹响,中士转身去收拾他的工具。午炮让巴比知道现在是吃饭的时间了,不过他在农场已经吃过,现在一点也不饿。他觉得不妨多见见世面,于是就坐在大炮上懒洋洋地吐着舌头,对受到的优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爱丁堡城堡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一只小狗的警觉。城堡里的十几处建筑物,分成三四组,有着不同时期的建筑风格,并且向下延伸到南边和西边阶地的最低处,在那附近还有不少的空地。最大的一座房子里,是长长的四层兵营,早晨演习的士兵们就住在这里。当第二轮军号吹响时,约五十个士兵拿着一罐罐汤、肉还有土豆从山顶附近一个现代风格的厨房里匆匆跑下来。中士跟随其中一人进了兵营前的一个小屋。十六个身着哔叽[1]布制服的男人围在一张长桌旁,他们现在的样子和行军时那些欢乐的士兵差太多了,就好像很多带着软帽的猩红色和金色的蝴蝶又变回了颜色暗淡的蛹。

“列兵麦克莱恩,看好小狗,整理我的工具箱时把他带到士官食堂去,”中士叫道。麦克莱恩是中士的勤务兵,一星期的七天里给他料理物什。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关于巴比的连珠炮般的提问,门又开了。士兵们放下刀叉立正。值日军官正在巡查兵营的四五十间这样的饭堂,询问士兵们对食物是否满意。不过他马上注意到,这只斯凯犬已经吸引了刚操练回来的士兵们。他问起了巴比。斯科特中士解释说巴比没有主人,但已经得到许可可以生活在格瑞范尔的墓园里,替他死了很久和身份卑微的主人守墓,墓园大门旁餐馆的老板一直饲养着他。如果这只小狗喜欢上了军队的生活,而士兵也喜欢他,他认为对巴比的归属最有发言权的特雷尔先生也许会答应将他交予城堡。在得到命令后,他会在日落时亲自带巴比去餐馆询问。

“祝你好运,中士,”值日军官吹了声口哨,巴比到他身边跳上跳下,开心玩闹着。“不过你带他回家前,先把他带到军官餐室。今晚是访客之夜,他一定能引起客人的兴趣。这个忠心的小东西守卫主人的墓八年多,女王的军官们应当为他喝上一杯。不过,这个故事太离奇,听起来太不可能了。快活的小叫花子!”他友好地拍了拍巴比,而后走了出去。

巴比的到来以及那些零零碎碎的关于他的故事很快在兵营里传开,各个饭堂的士兵蜂拥而至来一睹巴比的风采,有的还从大老远的坡上跑到巴比所在的路边饭堂。列兵麦克莱恩站在门前,吸着短柄烟斗,被巴比这个快乐的小坏蛋逗得嘿嘿直笑,看来这只小猎犬和士兵们还很是亲近。特雷尔先生在这的话,说不定会坐在太阳底下跟他开玩笑说要向士兵收点巴比参观费。不过,回到餐室上层中士的寝室后,就只有他和巴比了。巴比对这里的瓶瓶罐罐、刷子、海绵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对于抛光打磨,还有用白粘土漂白士兵的靴子、纽扣、腰带什么的,巴比也很是好奇。麦克莱恩一边做工,一边用脚打节拍,一边用凯尔特语[2]嘶哑地吼着几首粗俗的民谣,巴比汪汪直叫表示抗议。凯尔特语对巴比的祖先来说相当于音乐,巴比对列兵如此滥用这种方言无比愤慨。接下来,麦克莱恩为巴比跳了一只苏格兰高地舞,小巴比非常兴奋。中士来到楼上,为喝茶以及晚上进城换了身隆重的行头。列兵兴奋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长官,这小狗淘气得很啊!”

士官们管巴比叫“淘气狗”。餐室里的士官们坐在小写字台桌或是牌桌旁喝茶,他们谈笑风生,引逗巴比玩各种各样他知道的小把戏。教他如何跳起来接住他们在放他鼻子上的方糖。他们并不抚摸他,巴比很喜欢这种粗犷的男人式的放纵和宠爱。对于一只小狗来说,大摇大摆走在中士锃亮的靴子和挥动的手杖旁,到城堡里不同的地方去,被介绍给不同的人,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从下午茶直到归营号响起,是守卫部队的休息时间。这时会有许多由于表现良好拥有通行证、穿着光鲜的士兵,走出城堡到城里去找乐子。城堡里的游客——他们有些来自美国——在老兵的带领下四处溜达。中士跟随一队游客从兵工厂的后门出去,来到悬崖边。巴比在长廊里溜达,和陌生人套近乎,而中士就叼一根雪茄,在圣玛格丽特泉[3]上方的一棵冷杉下闲逛。

城堡南北两边城墙均沿悬崖修建。除了观察孔外,没有别的出口。城堡西边有一块没有城墙的草地,下面的崖壁也不是那么陡。斜坡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些黑滋尔灌木、荆棘、金雀花和蓟花,偶尔也可见一两株瘦弱的冷杉木、花楸果树,或是扎根在岩架上的一簇簇白桦。有游客问道:“有人从这样的险地逃出去过吗?”

“有,玛格丽特女王的孩子们,”导游回答道。他们的父亲战死了,皇母则死在小教堂的圣殿里。当时军队已经攻到了大门前,士兵们用篮子放下女王的躯体,并趁着大雾放下了她留下的几个孤儿,用女王的渡船送他们安全离开,前往法夫王国[4]的邓弗姆林。然而,走错一步或是脚下一滑他们可能就会跌到下面的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这伙游客中有位先生不太相信这个传说,他认为只有狐狸或是高山羚羊才可能从这么危险的地方下去。

巴比听着人们的谈论,警觉地竖起小脑袋。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关于向下走的话,他或许在想这些人可能打算要走,于是他悄悄走向悬崖边缘,再向前走,就一个倒栽葱从十英尺高的地方滚了下去,摔在一簇榛木中。一位女士尖叫了起来,巴比站起来欢乐地叫了几声,要那女士不要担心。中士即刻站起身,命令巴比回来。

中士确实是一个亲和的伙伴,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对他惟命是从,所以巴比又叫了起来,摇着大尾巴继续往下跑去。人们站在悬崖边看得直打哆嗦,巴比也开始变得谨慎。过了一会儿,巴比迟疑地看着前面一个足有20英尺高的崖壁,回过身来,开始往上面爬。歇斯底里的女士们对着他大喊大叫,中士也骂他是个小白痴。对于这些,巴比只是夸张地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吐着舌头,好像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没必要大惊小怪。一位先生对巴比这样子看不过眼,为了掩饰自己的焦虑,他恼火地指出,狗啊什么的真的是没有大脑的东西。出后门时,中士命令巴比走在前面,小巴比友好地照着中士的话做了。

整个下午不时有军号声传来。每一个信号都有不同的音调,身着制服的士兵根据军号急促移动到新的位置。太阳快要下山了,号声通知军官去取第二天的命令。中士把巴比放进玛格丽特女王教堂,吩咐他待在那儿,自己则走向前院。领完命令后去军官餐室时,中士可以很方便地到山顶的教堂带上小巴比。他还打算之后去特雷尔先生那儿舒舒服服地吃一顿宵夜,聊聊有关巴比的事情。

这座小教堂的祈祷室最多也只能容下十几个人。尽管很小,教堂里还是设有带围栏的圣坛和洗礼用圣水器。城堡里出生的婴儿会在这里受洗。阳光透过圣坛上方的窗户洒下来,把窗户上神圣的女王像投射到石板地面上,形成另外一幅华美的画面。太阳慢慢落在西部高地的山后,光线逐渐黯淡下来,这个神圣的地方也变成了一个简朴的小屋子。

巴比觉得是时候回家了。白天时,巴比通常会在野地跑很远找乐子,但一旦太阳落山,他便总是急着回到格瑞范尔主人的坟墓旁。透过教堂的门,巴比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进来时通过的石梯。他跑下石梯,跑到城堡的主道上。到达第一个拱门时,他看到门关着,一个穿红色制服的警卫在门的另一边巡逻。九点半归营信号响起之前,大门是不会上锁的,不过没有通行证的话,任何人都不能出入。巴比扑向大门的铁杆大叫,好像在说:“快点走啊, 我要出去。”

警卫停下脚步,双手伸向这只不老实的小猎犬,滑稽地问他是否有通行证。巴比只是生气地叫着,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警卫笑得合不拢嘴。守门本来就是个寂寞无聊的差事,任何消遣都可用来解解乏。巴比进入城堡的时候,警卫在警卫室里睡觉,而这之前他也并没见过这小狗,对于巴比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或许是军营里某个女人的小狗。在没有接到命令之前他不敢让巴比出去。于是他动作滑稽地用刺刀吓唬巴比,任巴比对着门徒劳地又冲又撞。不一会儿警卫便厌倦了,他转过身,慢慢地踱开去。

巴比颇为讶异地停止了叫唤。他在冰冷的大门后后退一步,吃惊地瞪着前方,他不相信有人不让他出大门。他对着大门下的石头猛冲猛撞,不过很快发现石头非常顽强。巴比不断地哀嚎,可当哨兵回来路过巴比时,根本就没看他。他发出一声悲鸣,扭身朝坡上跑去。黑夜慢慢降临,前方的路变得一片漆黑。巴比冲过山顶,跑向城堡灯火璀璨的庭院。

人们点燃了桥上的瓦斯灯。特雷尔先生披上外套,他要去布朗先生那。这时,塔米从门外伸进头来。这个微瘸的男孩脸上露出温暖欣喜的神情,因为爱照拂到了生命中卑微的角落,奇迹之花为了格瑞范尔廉租房里的人们而绽放。

“特雷尔先生,布朗太太问您是否愿意把巴比送回家。她说她的宝贝男人很担心巴比。还有,墓园周围的人都在墓园大门那等着看小巴比的颈圈。除非亲眼看到,否则他们不会相信市长大人送了一个颈圈给巴比。”

“什么,孩子,巴比不在这儿。他肯定在墓园。”

“不,他不在。我到处唤他,艾丽在墓园的石头那也都找过。”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特雷尔先生看起来一脸严肃,男孩的嘴唇则微微颤抖。直到下午三点左右,特雷尔先生才从城里乱七八糟的差事中抽出身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巴比已经进来吃过午餐,并如同往常一样回墓园去了。但现在看来,餐馆附近并没有人看到过小巴比。每个人都觉得是特雷尔先生把巴比带在身边的。他慌忙跑到墓园门边找到珍妮太太。廉租房里的那群女人也围在那儿,孩子们则聚在门洞里,而且还有不少孩子正匆匆从烛街赶过来。巴比不见的消息迅速蔓延开来。这八年以来,日落军号吹响之后,巴比总会回到墓园的大门里。布朗太太脸色苍白,说道:

“特雷尔先生,不要告诉我说小巴比走丢了。这会伤透我屋里那位好好先生的心的。”

“ 妇道人家别胡说,巴比没有丢,” 特雷尔先生肯定地说道。“去门房告诉布朗先生。我,嗯对,我会自己去解决这个小事情。”说完他表情轻松一阵风似地进入门房,却正对上布朗先生愤怒的目光。

“你这家伙,巴比在哪儿?我一整天都听到大家说他,我都快被嚷嚷聋了,但我既没有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也没有看到市长大人给他的漂亮颈圈。很多人来问他的事,聚在墓园外,搞得乌烟瘴气的。巴比不是你的狗……”

“老家伙,冷静一下。巴比是一只很出名的狗,他可以随意去爱丁堡的任何一个地方,肯定是格莱诺米斯顿把他带到他那个小乡村里,给那帮大人物看了。巴比只是被马车拉走了,等他用金盘子吃上一顿大餐后,我会把他带出来,接他回家。孩子们说得对,他们不会因为巴比要去见大人物就给他洗个澡,所以我还得带他到理发师那给他洗洗毛。”

布朗先生笑着大声说:“你这家伙,脑袋里尽是这些馊主意。你在理发师花一两个先令,只是让巴比遭罪。坐下来给我讲讲项圈的事,你这家伙。”

“我话多得很,停不下来。你贤惠的太太在这。我帮她把你先弄到床上去吧。”

特雷尔先生回到墓园大门旁时,天已经黑了,城堡中闪烁着华丽的灯光。街灯照在那些微微仰起的忧心忡忡的脸庞上。一些孩子开始哭泣。女人大喊大叫地出着主意。有人猜测巴比被街上的车撞了,还有人很气愤地猜测巴比让人偷走了。艾丽伤心地哭道:

“天啊,特雷尔先生,小狗死了!”

“胡说,姑娘!你真是傻啊,我都替你脸红。巴比没有死。毫无疑问他现在正在墓园里。他正盯着那些坏蛋和猫咪,或许他把自己弄伤了,但你们都知道,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是不会在墓园里大叫的。现在去干活吧,不要站在那儿哭鼻子嚼舌头了。妈妈和孩子们赶紧回家,别再胡说八道,把家里所有的蜡烛和马灯点燃,放在墓园上方的窗户上。格瑞范尔这么黑乎乎的,黑灯瞎火的要找一头牛都没门。”

聚集的人群立刻散开,他们都如此渴望尽自己所能来帮助寻找这只属于大家的小宠物。特雷尔先生对男孩们说道:“多少人有靶心灯?”

噢,墓园周围老建筑里并没有多少人家有靶心灯。这种锡皮上上漆的灯是秋夜里去高尔夫球场上冒险用的,花六便士才能买到,得烧蜡烛。乔迪•罗斯和桑迪•麦格雷戈手挽着手走上前来,他们知道,一些学生和职员还保留着这些童年时代的宝贝。在这些小英雄的带领下,二十几个男孩一齐涌进了墓园。

自从当年的贵族达人停止在这儿举行聚会或是舞会以来,廉租房第一次如此的灯火辉煌。为了找到小巴比,人们点起蜡烛,挑亮煤油灯,那许许多多的充满爱意的苍白小脸在这个黄昏照亮了心灵世界里最黑暗的角落。借着靶心灯的光,他们搜寻着每个角落和缝隙。小个子的男孩钻进那些狭小的地方。他们爬上高高的拱顶,跳到干枯的牛蒡和缠绕的葡萄藤上。一切都静悄悄地进行着,只有特雷尔先生一直在说话。他和其他人四下寻找,并且不断呼唤着:

“你在哪儿,巴比?出来吧,小家伙!”

但这只毛绒小狗的身影并没有因为这些爱的呼唤而出现。这个温暖的春夜是如此静谧,树枝上没有几片新叶,也发不出沙沙的响声。哪怕是轻微的抓挠或低低的响声都能听得见。睡着的鸟儿被喊声惊醒,它们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抱怨起来。小动物在地上窜来窜去发出细小的声音。

孩子们找遍了整个墓园,又在两个教堂里面仔细搜过。特雷尔先生去门房要来钥匙,他乐观地说或许是一位教堂司事不小心把巴比锁起来了。提灯的年轻人穿过廉租房的院子,绕过格拉斯广场,又来到拱桥底部寻找。男孩们从墙上跳下,找遍了赫里奥特和劳里斯顿市场。塔米因为自己帮不上忙感到很伤心。他坐在老乔克的坟墓上,确信巴比会自己回到这儿。而此时,艾丽只能抹着眼泪干着急,她倚在坟墓三角形楣饰上的窗栏上,弱小的身影充满了悲伤。

特雷尔先生颇有些不安。他知道只有死亡和石墙才可以阻止这个小东西回到挚爱的墓地。特雷尔先生想到了石墙,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城堡。守卫军离开时,特雷尔先生正在东面的布洛顿市场,而守卫军回来时,特雷尔先生又在劳里斯顿,他并不知道士兵们出过城。珍妮太太则一直在门房里忙碌,没有看到军队路过墓园。除了布朗先生,也没人知道军装、行军和音乐对巴比的吸引力。

海面上飘来的白雾很快覆盖了草地,模糊了墓地。亮灯的廉租房前仿佛挂着一帘薄雾。城堡隐没在雾中。鼓声和归营军号声变得低沉,就好像是透过一层层羊毛发出来的一样。靶心灯成了一个个微微泛红的小圆盘,变得黯淡无光。这些雾中的靶心灯带着一圈昏暗的微光,就像被涂上了磷一样,仿佛每个苏格兰人都见惯的那些在古老的墓园里跳舞的“鬼火”。

情况不妙。在浓雾的笼罩下,一些小男孩迷了路并且哭喊着。特雷尔先生把他们带到墓园大门边,让学生护送他们一队队地回家。珍妮太太来到边门。布朗先生还没醒,珍妮太太说她“舒服地坐在那儿受不了”。当费斯湾的雾中传来呜咽般的号角声时,她开始抽泣起来。特雷尔先生尽自己所能地安慰她,告诉她早上还有十多个可行的计划。沿着墙,他把她送到门房,自己则回到舒适的餐馆。

自从玛丽女王时代以来,格瑞范尔这座历史名园的大门第一次没有闩上。是为了让巴比晚上回来时不会被关在门外。

注释

[1]哔叽(Serge):用精梳毛纱织制的一种素色斜纹毛织物。(译注)

[2]凯尔特语(Celtic):又叫凯尔特语族,是印欧语系下的一族语言。古时候,曾经在西欧十分流行,但是,现在讲这种语言的人只在不列颠岛上的一些地区和法国的布列塔尼半岛上。(译注)

[3]圣玛格丽特泉(St.Margaret's Well):圣玛格丽特泉是一处泉水,上方有一古老的石拱。1860年,泉水所在的屋子在现址重建,它是十五世纪哥特式建筑的缩影。(译注)

[4]法夫王国(The Kingdom of Fife):古代法夫为皮克特人的独立王国,后为苏格兰一重要省份,是苏格兰王国7个伯爵领地之一。法夫地处邓迪市与爱丁堡市之间,地形主要是一个半岛。(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