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只小狗来说,仅仅睡上一觉就可以让他重新振作,而空空的肚子则让他更加清醒。十分疲劳的巴比睡得很熟。可是因为太饿了,他很早就醒了,并立即警觉地观察起周围的动向。这个冬天的早晨,由于太早的缘故,大地依旧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就连麻雀都还没有从巢穴里出来到墓园里去寻觅干种子裹腹。运奶车和清洁工人的车子在城堡的鼓声和军号声响起以前就已经开始咕噜噜咕噜噜地穿过寒冷的街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缓缓来临时,敦实的卖鱼妇们头顶着装着满满鲱鱼的柳条筐,迈着沉重的脚步从纽黑文堤畔一路走来,高声大喊:“新鲜鲱鱼!”不久后,樵夫们也来到这座靠几梱干柴做燃料的廉租房场地上,叫道:“冷吗?要柴火吗?”

住在墓园下面破楼里的流浪儿,即便是躺在床上,也无法抵御严寒的侵袭,而巴比则待在自己厚厚的如同夹克一样的毛绒里,暖暖得像是早餐盘中的烤面包一样。巴比用力抖了抖身子,将压在他粗浓而杂乱毛发上的一层白雪抖散在地上,而后又趴到坟墓上,将鼻子搁在爪子上面。小巴比有许多要紧事要思考。他那位于两耳之间又宽又高的长脑袋,就像最精明的苏格兰人的脑袋一样,而他的牙齿则坚固得像个捕兽夹,巴比就是靠这些来处理那些紧要的事情。巴比的体型很小,又常常形单影只,但是他却勇敢,多智,而且意志坚定。

当守墓人的小屋门打开时,巴比就不得不再次躲进那坍圮的石板下面。任何一个活着的温血生物要时复一时日复一日地躲在如此狭窄的地方,都会因为不能长久忍受这种异常的折磨形式而精神崩溃。除此之外,为了每天在特雷尔先生餐馆里吃上唯一的一顿饭,巴比还要看准墓园小门打开的机会,像小偷一样溜进溜出。这种鬼鬼祟祟的生活不仅充满危险,而且也是对忠诚小狗的侮辱。在这种遭遇下,如果缺乏人类的认可和友好的赞许,那么巴比连生存都是很难的。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人类阶层里,巴比很快就会失去自我的尊严并被社会遗弃。小巴比现在已经是一副没人照料的样子了。他美丽的毛发又脏又乱。前几天他跑过田野的时候,长长的毛发上粘了不少落叶、树枝和碎屑,他的腿和腹部也粘上了厚厚的泥。

每一条狗都会本能地为摆脱自己被遗弃的命运而挣扎,它们用尽自己的伎俩,去讨取人们的欢心。谁能在人类生活中做些有用的事,谁往往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赢得自己选择的一席之地。巴比有自己的一技之长,而且对社会颇有实用价值,那就是他的猎杀本能,这促使他去捕捉那些挖洞四处觅食和偷吃人们劳动成果的小动物。格瑞范尔的墓园里这些小动物不少,巴比可以在这里一展拳脚。因为墓园一向禁止猫狗入内,近3个世纪以来,大大小小的老鼠在这座古老的教堂后花园里繁衍肆虐,猖獗不止。缕缕微风吹来,夹带着一丝丝张狂的气息,这对巴比的鼻子来说是一种挑战和冒犯。这时,在灰朦朦的清爽黎明中,一只硕鼠从洞穴里爬了出来,在覆盖着雪粒的墓园里跑来跑去。

   

巴比像被弹簧弹出去一般飞身一跃抓住了硕鼠。他用长嘴巴使劲一咬,结实的头猛地一甩,那可怜的家伙就软绵绵的耷拉在巴比的嘴里了。巴比把猎物带到了老乔克的墓前,这是他另一个根深蒂固的本能——战利品总是要放在主人的脚边。

“好样的,巴比!哈哈,你是一只能干的小猎犬!” 每当巴比获得这样的功绩时,老乔克就会如此说。然后,在老乔克无比宠爱的抚摸和夸赞下,巴比会欢快地摇着他那羽冠一样的尾巴,得意得仿佛快要把尾巴摇掉似的。当然,作为他英勇表现的奖励,巴比会获得一些美味的食物。在这种情况下,考德伯雷的农场主也承认巴比也许可以用来看管谷仓和奶牛场;而特雷尔先生早已称赞过巴比在餐厅里捕捉老鼠的表现。但是巴比年龄太小,在他的一生中还没有谁要他专门去捕捉老鼠。巴比只是在追逐兔子的时候,时不时抓一只硕鼠来消遣一下。他在墓园里抓住这只老鼠后,又趴到地上。但过了一会儿后,巴比就有了自己的计划,他站起来,朝古老墓园的围墙一路小跑了过去。围墙脚下,有许多小洞和小缝,这些地方是守墓人的镰刀、耙子或是铁铲无法伸进去的,因而就成了啮齿动物逃跑的隐蔽通道。

巴比又长又矮,像鼬鼠一样,他可以将自己的身子压得低低的,紧贴着地面。他时而挤在栏杆或石柱间的缝隙里,时而从散落一地的各种雕饰残片上爬过。他或是匍匐在地,穿过冬青和月桂树丛,绕过牛蒡花、蓟花草和杂乱的葡萄枯藤。他有时会趴在这样的垃圾堆中,一动不动,如同大理石棺材侧面的雕像一样。天渐渐地亮了,巴比捕杀的猎物在老乔克坟上也堆得越来越高。

全力以赴地抓了一阵老鼠后,巴比又再次趴了下来。虽然他外表看上去愈发憔悴了,但内心却磨练得更加勇敢。阴影渐去,天色渐白,坟墓凸显于一片雪地之中,一排排树影和墓碑开始显现出轮廓,而巴比却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此时,炊烟从零星散落的高烟囱顶上袅袅升起。有人打开了百叶窗,而衣着单薄的女人们则穿梭于颓坏的走廊和旋转式的楼梯,忙碌着自己的事情。突然,城堡的炮塔镀上了一层苍白的日光,让这座高大古老建筑里所有小房间都充满生气,无处不是嗡嗡的忙碌景象。学校的铃声响起,四散的学生们集合起来进行祷告。墓园旁,孩子们一张张憔悴而顽皮的脸蛋出现在一扇临近墓园的窗子里。麻雀立刻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拍打着翅膀纷纷落在深凹的窗台上,啄食起孩子们散落在那儿的面包屑来。

巴比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这一切。门房的门打开又关上了,沉重的脚步踏在教堂周围的碎石和白雪上。巴比听到这些声音时,身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支起战战巍巍的腿,笨拙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尾巴也下垂着。但是,他仍然勇敢地站在那里。当守墓人看到巴比的时侯,巴比便朝他小跑了过去。他直着身子,将短而蓬乱的前爪放在胸前,祈求关心和宽容。接着,巴比爬过守墓人巨大的胶靴,希望自己冒昧的行为能够得到原谅。最后,他飞快地跑回到老乔克的墓地上,在上面嗅了嗅后,又站了起来,扬着头,摆动着羽毛一样的尾巴,神情兴奋,似乎是在说:

“嘿,你过来呀,来看看这壮观的一幕。”

假如巴比叫几声的话,他要传达的意思会更令人信服一些。但主人跟他说过要“闭嘴”,他也就乖乖地一声不出。唉,这个守墓人也不是那么好哄的。特雷尔先生曾告诉过守墓人,说巴比已经被送回到山里的农场了,但是他怎么又出现在这儿,这个固执的小坏蛋,居然还来寻求他的欢心和好感。布朗先生出奇恼怒地把烟斗从嘴里拔了出去,瞪着眼睛冲着巴比喊道:

“你赶快滚出去!”

但是巴比并不气馁,又开始使用自己的小招数了,他谦卑地坚持要让布朗先生瞧些有意思的东西。巴比真的是靠死缠烂打加上连哄带骗才把守墓人带到了自己的战利品前。布朗先生看了一眼那一大堆的死动物,跌坐在石板上:

“我的天啊!”

他把视线从小巴比身上转移到了巴比的猎物那里,并用他那结实的拐棍儿翻动着它们,一边翻一边数。之后,布朗先生又盯着巴比。巴比紧张地站在那里,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布朗先生,而布朗先生又会怎么决定巴比的命运呢。

“你这狡猾的小东西干的好事!乖狗狗!顶呱呱的猎手。噢,上帝!你也真是个小魔鬼!”

所有这些话,都带着一种惊讶的语气,这种语气传达出来的情感并不确切,巴比开始焦虑不安地抖动着尾巴。守墓人皱着眉,陷入长时间的迷茫之中。而后,他又开始讲话时,话语里却表达出一种非常人性化的困惑和苦恼:

“现在,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啊,这真令人鼓舞啊!要知道,前一刻,他还以一种毫不含糊的语气勒令巴比出去呢。又过了片刻,他把这个问题提交给了他的上级。

“珍妮,我的好太太,从屋里出来一会儿好吗?”

只听到从教堂旁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绒毡拖鞋踩在雪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紧接着,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有着苹果般红润脸颊的苏格兰乡下小女人。从她那光滑花白的头发,一尘不染的亚麻帽,优质的细布头巾,到她那白色羔羊毛的长筒袜,都是那么的整洁而平滑。

“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只小狗,你自己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吧。”

“不可能全是这小家伙干的吧!这些老鼠都和他自己差不多重了!”她喊道。

“对,就是他干的。一般来说,这种小猎犬都很勇猛。在漆黑的夜晚,往谷物交易所里放一只这样的小猎犬,十分钟就可以杀死几十只害兽,你得拽着他的尾巴才能把他从那儿拖走。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拿这小家伙怎么办。”

可以肯定,朴实的珍•布朗太太没读过《大卫•科波菲尔》[1],所以不知道少年大卫•科波菲尔经过长途跋涉后疲惫地出现在和善的贝奇姨婆面前的那一幕,也就不可能听说过迪克先生给贝奇•特拉伍德小姐的提议。但是布朗太太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提出了同样明智的提议。

“首先,应该给他好好地洗个澡,杰米。他看起来很可怜,像是跑过不少路的样子。”在巴比感激的目光下,她挽起自己那短短的蓝色睡衣袖。

布朗先生拍了拍自己穿着绒布裤子的膝盖,点了点头发花白的脑袋。“你说得对。太棒啦,我不会想到这些的。我在阿盖尔郡跟着一个农场主当园丁副手时,常常和那些男仆们一起待在狗舍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们常常把那些小猎犬放在洗衣服的盆子里,用温水和肥皂给他们洗澡。来洗澡吧,巴比。”

守墓人僵硬地站了起来。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他的关节有些隐隐作痛。可在他心里,那种年轻时对狗的热爱又突然复燃了。此外,不管他承不承认,由于暂时不用考虑如何处置这位四脚入侵者这件大事,他感到轻松了许多。巴比跟随着布朗先生,一路急切地小跑着来到了门房,乖乖地跳进后门口的浴盆里。布朗先生用力地给巴比擦洗着身体,巴比则拍打着、晃动着、搅动着肥皂水,弄出一堆泡沫。他一听到要他从浴盆里出来,就立刻照做了,还乖乖地让布朗先生用大粗麻布毛巾把自己擦干。对巴比而言,这一切又好玩又新鲜。巴比以前都是去附近的池塘或河流里游上一阵,然后在石楠上滚一滚或是顺着风奔跑来把自己弄干。此刻,巴比被裹在一件旧法兰绒衬裙里,这让他觉得有点难堪。守墓人抱着巴比走过厨房被打磨过的地板,把他放到温暖的火炉旁。

“趴下!”听到一声生硬的命令,巴比像那些小野狗在丛林里给自己铺床一样,在火炉旁转了几圈,然后趴了下来。有人在读圣经和唱圣歌,巴比就静静地趴在那里,以前在农场时老乔克就是这么教他的,那时老乔克没少用靴子提示过他。尽管巴比的肚子已经饿得像个空口袋一样扁扁的,但他还是离餐桌远远的。

洁净如新的小厨房里,摆着擦洗得很干净的松木桌、椅子和柜子。火炉透出来的火光照在铁皮杯子、镀铜的水壶、柳条花纹的盘子和菱形窗户玻璃上,耀眼得让巴比不断地眨眼睛。花朵在窗台上的花盆里绽放。云雀在金光闪闪的笼子里歌唱,它不断地扑楞着翅膀,似乎要一飞冲天。早餐后,布朗先生点着他的烟斗,带上帽子准备再出去一下。他突然想起巴比也许要吃点什么。

“珍妮,你要给他吃点什么?在农场主那里,他们常喂小猎犬们吃一些煎炸过的肝脏、奶酪、鸟蛋之类的东西。”

“胡扯,杰米,从道义上来说,一只狗不能吃得比贫穷的孩子们还好吧。我看吃些剩菜就挺好。”

她把盘子放到地上,往里面盛了一勺粥,放上一个冷冰冰的土豆、一些面包皮和一条吃剩的烤鲱鱼。对于如此小的一只狗来说,这算是一顿丰盛的早餐了。但巴比已经将近40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还在这期间做了不少的事。巴比吃完盘里所有的食物后还是很饿,于是他用粉红色的舌头把空盘子舔得干干净净,而后充满期待地仰着头,礼貌地暗示自己没有吃饱。可是,如果没有养狗经验的话,就连最善良的人们也是读不懂这些暗示的。

“你没必要舔得这么干净啦,”布朗太太一边拾起盘子清洗一边开玩笑地说道。她想了想,又用锡盆给巴比盛了些水。巴比急切却又优雅地舔着水。珍妮看着他优雅的样子接着说:“杰米,这小家伙挺有教养的啊。”

“他的确是啊。那现在,我们给他打扮打扮吧。” 布朗先生羞怯地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好久没用过的小马梳。梳子看起来很结实的样,是用来给毛茸茸的设得兰[2]小马梳毛用的。布朗先生开始用梳子仔细打扮起巴比来。这是巴比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却是个痛苦的过程,因为巴比浓密的卷毛已经打结了,顽固地纠缠在一起,从身上到那羽毛一样的尾巴,再到他那毛茸茸的脚趾头,都是如此。他打起精神,毫无怨言地受着这样的“惩罚”。当梳理结束之后,巴比站在那里,深银色的毛发如波浪般从身上泻下,就快触及到地面了。

“好漂亮的小狗啊!”珍妮太太惊叫起来。“我简直不能把我的双眼从他身上移开了。”

“是啊,他的确很漂亮。如果牧师喜欢他,把他带回家就太好啦。”

布朗太太怅然若失地说道:“杰米,我在想你没必要……”

但是没必要什么呢,布朗先生并没有停下来听。他立马戴上帽子,出门而去。布朗先生要去高街办一件急事,去买花草种子和工具。这些肯定都会在4月里用得到的。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在各个商店里转悠了一圈,花掉了教堂里的几个先令做了桩便宜的买卖。当他发现自己竟盯着一个带钉扣的狗项圈看了好一会儿时,布朗先生颇为不满地骂了自己一声“老糊涂”,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桥往回走。

他在墓园门口停了下来,把门口的通告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禁止狗入内。”这跟十诫[3]里的“不可”一样直白。对于他这个兢兢业业又训练有素的守墓人来说,这是第十一诫。布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回房间去吃饭。巴比不在房间里,而房间的主人也有意不去提他。同时,他也回避着女主人愁闷的眼神。整个下午,他都在两个教堂里面忙碌着。

教堂华丽的纪念窗户镶嵌着彩色玻璃,从教堂里面是看不到外面的,布朗先生因此也错过了下午3点后在墓园里发生的一出好戏。事情其实是从午炮1点报时的时候开始的。在这以前,巴比强烈要求要从厨房里出来到墓园去。他被放出来后,整个上午都在老乔克的坟墓周围以及石板和荆棘丛附近嗅来嗅去。午炮响的时候,巴比大模大样地朝大门小跑了过去,并在小门边等着。

现在天寒地冻的,墓园里一位游客也没有,门也是关着的。巴比耐心地坐在那儿,音乐钟声在古老的苏格兰上空响起,而后静静消逝。这时,一个路人停在门口看了看这只小狗,巴比立刻跳到了小门上,很直接地请求路人把门打开。但这位路人认为应该是某位女士把宠物狗留在这里,不久后会回来找他的。因此,他拍了拍这只惹人喜爱的小狗的头,就接着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看上去吃饭是没有希望了,巴比有点气馁,他慢慢地回到老乔克坟墓。后来,巴比像朝圣一样又充满希望地到大门那去了两次。为了消遣,巴比无声地攻击一只在附近转悠的猫,把猫从墓园里赶了出去。最后,他坐在桌式墓上。整个上午,廉租房的人都没发现巴比,因为大多数的窗户外面都挂着衣物,遮住了视线。衣物刚挂上去时滴着水,过一阵便冻得硬邦邦的,敲打在古老的坟墓上。三点半的时候,一个消瘦的小脸蛋儿从烛街尽头破旧的康兹角一个简陋的小窗户里冒了出来。跛脚塔米•巴尔兴奋地大声尖叫道:

“艾丽!瞧啊,艾丽•琳赛,那小狗在那儿!”

“哪儿啊?”小姑娘古灵精怪的脸蛋儿从烛街高处蜡烛商会馆的低矮后窗里露了出来。

“在教堂围墙附近的那石头上。”

“我现在看到他了。他很可爱吧?我真的希望巴比可以住在墓园里,但是他们不会让他这么做的。塔米,如果你把他带到特雷尔先生那里,他会给一先令给你的!”

“我一个人没法把他带去的,” 可怜的塔米承认道。“艾丽,和我一起去可以吗?你可以跳过去抓住他,我则从大门那边过去。我爸爸用旧椅背给我做了两根很棒的拐杖。”

“不,我不能去。我脚上没有穿鞋子。”

“外面不是很冷。如果我有一双灵动的脚,我可以光着脚走这点路。”

“我知道外面不是很冷,”艾丽承认道,“但一个女孩子光着脚丫子去一个正规场合不像个样子。”

的确是这样。两个急切的孩子陷入了沉默和泪水之中。但是对穷人来说,权宜之计始于生活所迫。突然,艾丽叫道:“等一下,塔米。”然后她便消失了。不久后她就回来了,还找到了克服困难的办法。“奶奶说,我可以穿她的鞋。她在房间里根本不需要穿鞋。”

“我会给你六便士的,艾丽,”塔米提议说。

这种薄利的交易并没有打击廉租房里这两个孩子的情绪,也没有影响他们冒险的乐趣。不一会儿,从康兹角前面的走廊里,传来了拐杖咚咚咚的击地声。接着,咚咚声出现在康兹角顶部通往底部的陡峭楼梯上。小女孩敏捷地往瘦弱的肩上披上一件老旧的格子披肩,穿过窗户,爬到古老墓穴周围的三角墙上,然后跳到墓园里。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巴比就在她脚边,疯狂地摇动着尾巴。他们一块朝大门跑去。她在餐厅前的台阶上捉住巴比。她紧紧地抓着他扭动的小身子,直到塔米到来。

这帮吵闹的小家伙们的突然闯入让老板感到惊愕:兴奋地吠叫着的毛茸茸的小狗,穿着呱嗒呱嗒作响的大鞋飞跑的小女孩,还有用拐杖咚咚敲打地面的小塔米。这几个人仿佛是在他数钱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你们在哪儿找到他的?”特雷尔先生一脸困惑。

6岁的艾丽害羞地把一根手指的放到嘴里,巴望着只有5岁却比她老成得多的塔米来回答问题。

“他在墓园里。”

“他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艾丽补充道。

“一点儿也没有躲起来,好像他就住在那里一样。”

“后来,我从窗户那里跳进去的时候,他朝着我扑过来,好可爱呀,他一路跑到门口,我都跟不上他。”

真是奇迹中的奇迹啊!很清楚的是,巴比是自己从山间农场寻路而回的。同样,从他的外表、行为以及这件事来看,巴比的命运也明显发生了一些令人欣慰的变化。巴比坐在后腿上,饶有兴趣地伸着舌头听着大家的对话!自从他的主人去世之后,巴比这只失去亲人的小狗就再没有这么做过了。谈话刚停了一会儿,巴比就站起身,向店主讨吃的。

“那我要付多少钱呢?为了抓一只小狗,你们一、二、三个都出了力。六便士给小男孩儿,六便士给小女孩儿,还有一些吃的给巴比。”

当特雷尔把盘子放到长椅下面的时候,他听到了惊讶的私语“他给小狗吃的是鸡骨头!”餐厅主人把盘子从巴比抗议的小嘴下拿开,转过身看到了两个孩子脸上饥饿的表情。真是的,怎么可以在这些营养不良的孩子面前,给小狗吃鸡肉!特雷尔先生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

“天啊!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吃饭。东西太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东西太多了吃不完,听起来那么的荒谬可笑,塔米笑得直不起腰来,差点倒在自己的拐杖上。特雷尔先生把他拉起来,说道:

“孩子们,你们有没有出去野餐过呢?”野餐是什么?塔米大胆地猜测了一下,觉得那可能是一种车,给跛足男孩坐的。

“野餐就是夏天出去乱转悠,”特雷尔先生解释道。“大家走到一个美丽的绿色山坡上,然后坐在小溪旁开满花朵的山楂树下,用手抓东西吃。完了以后,大家还能听到一只画眉鸟或一只知更鸟在歌唱,还有一只漂亮的燕八哥在欢叫。”

“能带狗吗?”塔米问道。

“可以呀,小子。没有一只活泼的小狗和你一起在山坡上奔跑,那就不算是野餐了。”

“哦!”艾丽苍白的小脸上,那双蓝色的眼睛慢慢地睁得大大的。“但是下雪天是不可以去野餐的。”“哎,可以的。这是最妙的地方,你们想不到吧。我总是在上面的小屋里藏着一份野餐。”他突然把塔米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高兴地叫道:“跟我来。”他走出房门,穿过隔壁的屋子,上了几级阶梯,来到上面的餐室。火在壁炉里燃烧着,桌子上铺盖着亚麻布,窗前花盆里开满了鲜花。晚上,来自大学还有东区、南区富裕街区的食客们,聚集在这间楼上的小屋,让这里变得跟俱乐部一样。下午四点钟,这里是没有客人的。

“现在,”这时被他征服的小顾客们已经围坐在火炉旁的桌子边,特雷尔先生继续说,“野餐就是你们可以吃到你们喜欢吃的任何食物。记住,你们可不会每天都能吃到这些好东西。”他按响了呼叫铃,随后一个面带微笑的服务员小伙很快就出现了,小女孩惊讶得透不过气来。

“很多汤,一次可以吃个够,”塔米说道。

“没熬焦的粥,”艾丽说。这想象力真是贫乏得可怜!

“不,雪中的野餐,吃的是面包、奶油、草莓酱、加奶油和糖的茶,还有凉鸡肉,”特雷尔先生介绍说。接着,像魔法一样,有人将这些食物安静而迅速地送了上来。巴比站在第四把椅子上吃他的食物。他匆匆吃完后就坐在那里,幸福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小伙伴们。

“塔米,”艾丽说道,此时她已经不再羞怯,“这真的像你的小脑瓜编出来的美丽故事一样。”

“天啊!你这小子还会编故事呢?”

“只是些傻乎乎的东西,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吃,有一只可爱的小狗可以一起玩,有一双健壮的腿可以带我四处走。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想这些。”

“小伙子,你真那样想么?”特雷尔先生突然感觉到脑门上一阵寒意,他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湿润。“你几岁了?”

“5岁,马上6岁。”

“上帝保佑!我还以为你是50岁了,快要60岁了呢。”笑声挽救了这一天,没有让哗哗的泪水出来破坏气氛。接着,特雷尔先生可以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我们要带你去公立医院。如果他们不能把你的双腿治好,就让他们给你做一对很棒的拐杖,比健壮的双腿差不了多少。然后,我们到赫里奥特那里,看看能不能给一个住在阴暗老旧的康兹角里,会自己编造漂亮故事的小伙子寻个位子。”

快乐的小盛宴结束时,暮色也降临了。如果特雷尔先生认为巴比已经从他的悲伤中恢复过来,并可以和他待在一起,那么他会失望的。小狗巴比开始躁动起来。他不停地跑到门口,乞求有人给他开门,并在门上挠个不停。他还叫个不停!门一打开,巴比就冲了出去。他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在楼梯角处焦急地等着楼下的门打开。巴比快速地跑向墓园,就连艾丽细瘦敏捷的双腿也跟不上他。

塔米拄着粗糙的拐杖以惊人的速度跟在后面,而特雷尔先生则跟在最后。如果孩子们不能把这疯狂的小狗偷偷带进去的话,特雷尔先生就打算从小门上面把他放进去,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要跟守墓人吵一架,再去牧师和警官那去求情。特雷尔先生走到大门附近。由于房屋的遮拦,他看不到大门那边的情况,只听到布朗先生用粗哑的声音在吩咐两个惊慌的孩子:

“把小狗给我。以后先要跟我说,才可以把他带出去。”

孩子们跑走了。特雷尔先生在亨特书屋的转角处偷偷望过去,只看见守墓人把巴比举过小门,放进自己的怀里,抱着他朝门房走去。特雷尔先生对眼前这一幕感到十分好奇,布朗先生方面的变化实在令人吃惊。但是情况比较微妙,最好还是不要搅合。他慢慢地走回餐厅,想着巴比跟了守墓人,有点羡慕守墓人,心里很不痛快。

但是,特雷尔先生嫉妒得太早了。布朗先生把巴比放到了门房的厨房里,然后简短地对妻子说:“这小狗今晚就睡在屋子里吧。”之后,他就到墓园北面忙他的事去了。一小时后,他从外面回来,却发现巴比不见了。

“我没法把他留在房间里,杰米。他虽然不唠叨,却痛苦地嚎叫,求我放他出去,还把门上的油漆给挠了下来。”

布朗先生恼怒地盯着她。“大姐,他们会因为我违反规定而把我送上教堂法庭,然后把我们一起赶到外面喝西北风去。”

他甩门而出,愤怒地来到教堂后面。外面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布朗先生看到那小家伙卧在白雪覆盖着的坟上。见到他过来,巴比竟然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友好地跟他打招呼。看到这一幕,布朗爆发了,他开始跟巴比大声理论这件事情:

“走吧,巴比,你不能住在墓园里的。”

巴比的看法有点不一样。他若有所思地转着圈子,转了好几圈,然后坐在坟墓上。巴比友善地注视着布朗先生,十分乐意陪他的新朋友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布朗先生坐到石板上,点燃自己的烟斗,抽了会儿烟。他要平静一下自己焦虑的心情。不一会儿,布朗先生噌地站了起来,弯下腰想要把巴比抱起来。而巴比却牢牢用爪子抠住地面,用他满是肌肉的身体和坚决的信念予以对抗,不顾一切地想要守住眼前的坟墓,并抬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布朗先生。守墓人最后让步了。这时候衣着整洁的珍妮太太也赶了过来,她跪到雪地里,一点也不在乎自己那一尘不染的长袍。

“可怜的巴比,可怜的小巴比!”她哭了,眼泪落在巴比蓬乱的小脑袋上。守墓人突然大步地走开,站在老教堂的阴影里等着自己的妻子。巴比扬起嘴巴,舔了舔抚摸他的手。然后,他蜷缩着身子舒舒服服地趴在坟堆上,要睡觉了。

注释

[1]《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由19世纪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狄更斯所著,这本书围绕着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描写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译注)

[2]设得兰(Shetland):苏格兰北部一群岛。(译注)

[3]十诫(Ten commandments):是《圣经》记载的上帝耶和华借由以色列的先知和众部族首领摩西向以色列民族颁布的十条规定。(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