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时的午炮[1]在爱丁堡城堡响起的时候,受了惊吓的巴比尖锐地吠叫起来。他是只乡村小狗——一只年龄也小,个头也小,浑身毛茸茸的斯凯犬[2]——在遍地石楠花的彭特兰山区[3]的小山坡上长大,那儿的最大声音也不过是牧羊犬的叫声和绵羊的铃铛声。那天早晨,他追随农夫老乔克去了格拉斯广场的集市,广场位于城堡峭壁南角下的峡谷里。在那儿离地面两百尺高的地方有个半圆形炮台,向外伸出去的月牙形石架上就架着午炮。在城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听到的一点钟炮声都足够嘹亮,而对于在格拉斯广场上的人来说,他们脑袋顶上的爆炸声简直是撼天动地。即便是只小狗,哪怕只听到一次,都会对此终身难忘。小巴比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了,而每次他都要替自己被侵犯的耳朵抗议性地嚎两声。但由于紧随着炮声而来的总是些令人愉快的好事情,他那活跃的小脑袋也就立刻跟着兴奋起来。

1858年,巴比还很小,那时的维多利亚女王还是位快乐的贤妻良母,在巴尔莫尔或者温莎城堡享受着儿女绕膝的生活。那时的格拉斯广场仍保留了不少中世纪的风格,像德国的纽伦堡一样,颓废中散发出画一般的哥特式气息。老式的谷物交易所旁边没什么现代建筑。在这低矮的四边形内南北两面,都贯穿着一种又高又旧、只有正面是木质墙的石头房子,像一个个鸟窝附着在背后岩石散布的山坡上。

集市延伸到峡谷东边那一端便骤然变窄,进入了沟壑般大小的牛栏街。乔治四世大桥高而拥挤的拱顶横跨集市。这是一座高架桥,两边的矮墙内排列着房屋。它从城堡广场下的高街上高耸阴郁的破房子之中凌空而起,越过峡谷,又穿过了拥挤在牛栏街陡坡两旁更加高耸更加破旧的房屋,一路朝东而下,延伸到南面山坡的格瑞范尔修道院的墓园大门那儿。

修道院有两座教堂,并排建在同一屋顶下,没有直冲云霄的尖塔,所以整体平整而结实。两座教堂一新一旧,新的那座是安妮女王时期的,而旧的那座早在新教徒远赴美洲大陆的时候就在那儿了。它曾是一个庙宇群其中的一部分,位于寺庙的花园当中。花园缓缓而下的地势直通格拉斯广场的峡谷,广场上的城堡便这样毫无遮拦地呈现在视野里。但是到了小巴比生活的时期,这个花园已经挤缩成了一条长而窄、满是坟头的墓园,它从教堂的后面延伸到广场的前面,爬上山坡,越过山顶,继而又顺势向下,一直蔓延到伯缪尔。从广场上望去,教堂和墓园便藏匿在了它们脚下林立的房屋当中,这些曾金碧辉煌的殿宇现在已是破败不堪,灰头土脸地被淹没在爱丁堡贫民窟的廉租房里。从高架桥的尽头可以隐约看到教堂厚实的墙壁和尖顶的窗户。修道院墓园的大门夹在古老的蜡烛商会馆和格瑞范尔街繁华的小商店之间。墓园的两扇铁门后是依稀可见的陵墓。

作为旧时爱丁堡城的中心,格拉斯广场——躺在岩石环绕的方形峡谷里——承载了无数精彩的历史。一只小狗的吠叫似乎不值得载入史册,唯有那隆隆的午炮与曾经的峥嵘岁月一起回荡在广场上空。每日一点整,当一阵青烟喷向或蓝,或灰,或狂躁的天空,振聋发聩的轰鸣伴随着回火的震动便响彻了整座城市。集市上那些年龄最大的常客仍然难以习惯这样大的动静。每到星期三,当炮声打破了集市的喧闹,赶集的人们都吓得跳了起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小巴比那样迅速恢复镇定。然而巴比对自己的一惊一乍很不满意,作为一只已经见识过午炮的聪明狗,这样是很不体面的。不过很快他便冷静下来,尴尬地打了个哈欠掩饰刚才的惊慌,接着又步履匆匆地忙着寻找老乔克去了。

集市散去,这片旷地在五分钟之内便寂静下来,空荡荡的,和格瑞范尔修道院的墓园一样不见人影。牲口贩子和车夫钻进了廉价而嘈杂的白鹿馆——广场对面城堡岩脚下的一个肮脏的酒馆。农夫正急匆匆地赶回他们干净的村庄。住在廉租房的人们纷纷消失在曲曲折折的深巷里,他们或顺着螺旋楼梯爬进关卡楼的尖屋顶,或已经溜出了大门在某个脏兮兮的庭院长廊里晃荡。乞丐和小偷都拥挤在高架桥下,随时准备混入阴暗湿滑的牛栏街臭哄哄的人潮里。

十一月的冷风从屋宇间穿过。立在最高尖顶上的十字架被拉扯得吱吱作响,它那锈蚀的背面被风吹动着转向格瑞范尔修道院的坟场。低沉沉的乌云在城堡的垛墙上空翻滚着。附近有几匹马,正嚼着马槽里的马料。一群群麻雀从木头长廊和石窗檐上飞下来,饱餐起散落在地上的稻谷。燕子在空中盘旋,从上楣的燕窝螺旋飞下捕捉飞虫。老鼠从洞里蹿了出来,在废弃的谷物交易所里搜集着残留的麦穗。还有一只小斯凯犬,绕着广场的空地跑了圈又一圈,焦急地寻找着老乔克的踪迹。

和所有人一样,巴比知道,这时间该吃饭了。每次午炮一响,老乔克就会去格瑞范尔街找一家舒适的小餐馆坐下。光顾这些餐馆的大多是些地位低下的穷人,他们之中有小店店主,有职员,有佃户[4],还有住在修道院附近廉价公寓里的医科学生。格瑞范尔街上与墓园大门隔着四家铺面的地方有家餐馆叫做“老格瑞范尔餐厅”,店主是约翰•特雷尔。店里靠炉边的位置温馨而舒适,乔克和巴比几乎要把这儿当作自己家了。房间的后墙嵌着扇小玻璃窗,靠窗的地方有一把橡木长背椅和一张桌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围墙后面安睡着无数亡灵的古老墓地。

墓园里层层叠叠的土丘,比比皆是破旧的石板和石块,还有环绕着它们的斑驳的墓室与陵寝。墓园的东北两边是参差的商店和高大破旧的房屋,越发让人感到压抑。这样的景象很适合老乔克日渐沉重的心情,然而蜷在主人钉靴中间的巴比看不到这些。不过这些也影响不了他的心情,死亡太过遥远,这只开朗活泼又调皮捣蛋的小猎犬随时都准备去冒险。

墓园门口的石柱上用浅显的英语写着禁止犬类进入墓地的告示。巴比虽然不识字,但他明白这个地方是不能进去的,为此他可吃过苦头。一次偶然的机会,铁门上的锁没有锁上,巴比追着只猫兴冲冲地闯进了坟堆里,又翻过了西面的围墙跳到了赫里奥特医院的草地上。

小狗的淘气惹来了大麻烦。赫里奥特医院其实并不是家医院,和现在那种照看病人的地方不一样。这是一所慈善学校,这所学校建成启用的时候斯图尔特王朝的国王还在荷里路德宫里统治着苏格兰,宫廷里的人也还都说法语。初落成的学校处处高塔城墙耸立,明快的颜色和无数美丽的玻璃窗户映衬得屋宇楼台熠熠生辉。学校的奠基人是一位大家称作“叮当匠乔迪”•赫里奥特的老金匠[5],膝下无儿的他出资创办了这所学校,专门照顾和教育那些“贫穷的孤儿和失去父亲的男孩”。两百多年过去了,这学校仍然屹立在空旷的草地上,像领主的府邸一样坐镇一方。环绕在它周围的肮脏集市和拥挤的贫民区源源不断地给这座学校提供“贫穷的孤儿和失去父亲的男孩”,这些孩子也像巴比一样无忧无虑。

当巴比追的那只倒霉的猫越过围墙的时候,上百号学生正趁着午休时间在外面打板球,练蛙跳。巴比没法继续追,那些学生倒是兴致勃勃地追逐起猫来。咋咋呼呼的一大群孩子像在古代边疆打仗似的又喊又叫,原本宁静肃穆的墓园登时威严扫地。巴比跑回墓园大门,一路上亢奋地嚎叫。他在草坡上摔了个跟头,又绕着那些阴森的古墓乱撞一气,在低矮的坟堆里钻来钻去,尽管他爬到老乔克的脚边时已是气喘吁吁,但精神仍然亢奋不已。

任何一个墓园里出了这样的事情都太没面子了!守墓人从铁门旁边的石头门房里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狠狠斥责老乔克不该让自家的宠物如此胡闹。这位老实巴交的牧羊人既震惊又羞愧,他站在那儿,攥着帽子,低三下四地认错道歉。看到主人受到这样羞辱,巴比十分气恼,他鼓起勇气跳上前去照着守墓人的小腿咬了一口。墓园里传出一声惨痛的嗥叫和咒骂声,那骂骂咧咧的话毫不客气,恐怕在此多年的坟墓听到都会惊讶不已的。主人和小狗被赶到大门外,一群游手好闲的混混围着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笑话。

不过就是抓只猫而已嘛!巴比完全不明白这样一个刺激好玩的游戏怎么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但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老乔克的羞愧和难过。快乐聪明的他还有副好脾气,在乖顺地接受惩罚的同时,巴比也牢记住了这条禁令。在那之后,他每次经过墓园门口都尽量表现得乖巧懂事。如果碰巧看到有猫,他就会舔舔自己的小红嘴巴,抑制住想追上去的冲动。而且,大气的他也并没有因此对守墓人心怀怨恨。

在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夏天,巴比学会了很多东西。他知道自己可以追赶兔子、松鼠、雷鸟、海鸥,还有飞到田里面觅食的麻鹬。牲口棚和挤奶房附近的老鼠也是可以捉的,但不能去骚扰羊群和牧羊犬,还有牛啊,马啊,鸡啊也是不能骚扰的。他还发现只要他不在老乔克跟前,总会有个难缠的小女孩妨碍他的行动自由。他不是那种喜欢被人搂搂抱抱的宠物狗。每次从女孩的怀里挣扎出来,他就迅速地奔向老乔克或者到老乔克简陋却温暖的羊圈里去。巴比和乔克性情不同,但品味相近,所以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每周他们都会去特雷尔先生的餐馆那儿,在拥挤的馆子里找个安静的角落,花上一个小时享受清闲与快乐。巴比可以在那儿吃到鲱鱼或者鳕鱼的残渣——从熏鱼到雷鸟蛋小斯凯犬几乎什么都能吃——他常常会啃啃美味的小骨头消磨时光。而老乔克则吸着他的短烟斗,眼睛注视着炉火或是墓园,什么也不想。

没狗知道,为什么在十一月的这个早晨他和老乔克被莫名其妙地分开了。那天考德伯雷农场的佃户亲自驾着马车来了,这很不寻常。没过多久他带着巴比离开了,更奇怪的是他竟没有把老乔克一起带上,这样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巴比有限的生活阅历。巴比伸着舌头坐在马车中间高而显耀的位置上,从马的两只耳朵间打量外面的世界十分有趣,巴比看得兴致勃勃。马车驶出了城市,在起伏的山路上向着菲尔麦黑德[6]山顶上的关卡一路飞驰而去。一向忠诚的小巴比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直坚信人狗平等的他同样没有意识到农场主才是他真正的主人,而狗是不能自主选择跟谁呆在一起的。他可能会被带到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农场去,农场主随便一句话,他晚上就会被关在牛棚里和奶牛过夜。马儿闻到当地的石楠花飘来阵阵香味加快了脚步,彭特兰山坡上若隐若现的紫色花海一直蔓延到不远处的家园,眼前的美景让马车上的人不觉将自己脑海深处自以为是的想法说了出来:

“嘿,巴比,呆会儿有个小女孩站山头那里,会带你到家里去。”

巴比的耳朵蹭地竖立起来,只要人类的语言触及自己狭小的生活圈子所熟悉的事物,这只聪明的小猎犬都能迅速地理解它们的意思。所以一听到“女孩”这个词,他便调转脑袋寻找自己的老伙伴和藏身的地方,这才发现老乔克不见了。巴比连忙从他那高高的位置上下来,跳下了马车,嗅着从爱丁堡飘来的烟味找着了返回的方向。车上的农夫唤他回来,巴比用自己的吠叫声机敏地回应农夫蛮横的命令,大概是说:

“别担心!我知道我要去哪儿。”

巴比花了一个小时沿着高低不平的乡间小道跑回城里,又绕着城市跑了小半圈,最后终于找到了通向格拉斯广场西面那条两边都是高墙的曲折马路。换做是人,他会发现这里有条近路可走,然而对于小狗而言,他只能够循着熟悉的车辙艰难地寻找。所有这些对这个小家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四只毛绒绒的腿只有六英寸[7]不到;他拖沓的长毛几乎快扫到路面上,挂到荆棘上;而且,由于年龄太小,他还没怎么学会使用鼻子。

巴比在人潮涌动的集市里钻来钻去,怀抱着希望,仔细搜寻每一条街巷,哪怕是条楼与楼之间的小窄巷也不放过;他仔细地嗅着每段阶梯、每个门廊、每间马厩、每座桥拱、每辆马车,甚至是每双钉靴。当午炮响起的时候他叫了起来,除了略受惊吓,还有一件事情也让他心跳加速——到午饭时间了,老乔克去哪儿了呢?

对了!老乔克去吃饭了!

如果是人类,他一定会对朋友忽然抛弃自己的劣行大为恼火,然而小狗的心是永远装不下猜疑的。这样的想法只会让他原本沉重的四肢像插上翅膀一样瞬时轻快起来。集市已经散去,他追在一些还没离开的人后面爬到新月形的烛街高处,然后直奔向他所熟悉的餐馆。穿过一排排林立的桌椅和人腿,巴比好不容易才挤到了餐馆最里头,却发现坐在老乔克位置上的是城堡里的一个士兵,穿着笔挺的红制服,脚上的一双靴子擦得锃亮。

吃惊的巴比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发出一阵失望的呜呜声,接着冲向门口。餐馆的老板约翰•特雷尔先生长着张瘦削的脸,胡须刮得很干净。他穿着短袖,身上系着白围裙,站在过道中间,一把抓住飞奔到他脚下的巴比,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你自己带着零钱来买骨头了么?你把钱藏在你小钱袋一样的耳朵里了是么,巴比?老乔克呢?”

好心的店主无心的一个问题——“老乔克呢?”——激起了一直盘旋在巴比脑袋里的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而现在,他这种一直不肯承认的担忧似乎骤然成了事实:他失去老乔克了。巴比难过地呜咽了一声挣脱了店主的双臂,像箭一般冲了出去。他跌跌撞撞地爬下陡坡,再次沿着旧路在广场上搜寻起来。

路面上一群麻雀被巴比冲散,风卷落叶般飞上天空又落了下来。湿冷的雾气笼罩了整座城堡。从圣吉尔斯大教堂顶的石冠传来《苏格兰的蓝铃花》[8]旋律,美妙的音乐回荡在高街上空。敲钟人麦克劳德每天都在爱丁堡人吃饭的时候爬上风中摇晃的楼梯敲响乐钟,雷打不动。然而巴比这天却忘了吃饭,一开始他为丢了主人而心烦意乱,后来他又开心得忘记了晚餐。

因为忽然间,巴比在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以一种很诡异的方式找到了老乔克。从白鹿馆后面一条又臭又小的狭道里面蹿出一只老鼠,巴比跟着它来到了一条自己的鼻子从未发现的偏僻角落。这个被夹在嘈杂的餐馆和荒地之间的悬崖,昔日曾是市民斗鸡的地方。如今这里到处都是各种乱七八槽的垃圾污物,老乔克就蜷在秽物之中一辆废弃的马车厢中。灰色粗呢大衣和毛呢长披肩裹住了老乔克瑟缩的身体,一团用格子方巾包裹的碎布垫在他的头下,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艰难而沉重。

巴比扯开喉咙叫了起来,他绕着马车不停转着圈,不停地叫唤。他叫了那么久,声音那么大,那么歇斯底里,吵得脏兮兮的洗碗女工忍不住开门咆哮:“闭嘴!耳朵都快聋了!”她没有看到躺在暗处的老乔克,即便看到了,她也会认为那又是某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利斯港外国水手。于是她又走进了屋里,“砰”地关上门,点着了煤气灯。

或许是本能地想尽快将可怜的主人从这又脏又臭的鬼地方拯救出来,或许是他发现一味地瞎嚎似乎毫无作用,总之巴比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这件古怪而令人忧心的意外。老乔克从不在白天睡觉,也从没有睡得这样沉,连叫都叫不醒。巴比灵机一动,起身退到最远的一面墙根底下,助跑了一段跳到老乔克的靴子上,用爪子牢牢扣住老乔克结实的长袜,顺着他的腿爬上马车。巴比用自己湿乎乎的小黑鼻子蹭了蹭主人的脸,并对着他的耳朵高叫了一声。

皇天不负有心犬,老乔克总算坐了起来,他眨了眨那双略微有了些光彩的眼睛,青白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巴比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老乔克在迷迷糊糊中缓了好一会劲儿,才想起巴比似乎不该出现在这儿。而这只小狗只顾兴奋地摇头摆尾,为自己刚才的壮举洋洋得意。老乔克费劲地看着他,满是困惑。

“巴比!”他的话语带着些责备,“你真的还挺得意。”

巴比毛绒绒的尾巴耷拉下来,但仍然微微颤动着,只要主人一点点的鼓励他又会摇摆起来。老乔克呆呆望着自己的宠物,双手撑住发胀的脑袋。巴比在主人身边乖乖趴下,他已经很疲惫了,不停地喘着粗气,尽管挨了训斥但仍然很开心。他额上银灰色的长毛垂下来遮住了双眼,那眼神如一潭深邃的池水充满爱意和温柔。很快,老乔克就不再计较巴比的冒失出现,这只小狗的陪伴让他温暖无比。

“嗯,巴比,”他犹豫地张了张口。这位沉默寡言的苏格兰农民终于在巴比死缠烂打下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向小狗倾诉起许多自己在人前努力隐藏的事情,以及此时快要把他压垮的病痛和晕眩:“老乔克今天是老犯蒙,小机灵。”

他那颤抖的手轻轻落下来,苍老温热的手掌抚摸在小狗的身上,巴比快乐地翘起小尾巴像一面旗一样挥舞着。巴比的世界又恢复正常了。但是就连他现在也能看出老乔克显然有些不对劲儿,看起来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苏格兰劳动人民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犯蒙”的,也不会在大白天大家都在忙的时候睡觉,这实在太不光彩了,老乔克感到既困惑又羞愧。如果是个人类朋友,他就会看出老乔克的窘境,带他离开这个阴暗污秽的死胡同,给他找张温暖的床躺下,递上杯热水,然后抓紧时间寻求更加专业的救助。然而巴比只知道他的主人现在特别需要关爱。

巴比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生活对于他主人不是件易事,主人不像自己一样无忧无虑。巴比不止一次从他主人的眼神和声音里读到过忧愁。他既不是十分理解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自己敬爱的主人,脸上带着些惆怅,仿佛能从老乔克话语中的听出自己的不是。有时遇到上了极大的麻烦,老乔克会忘记吃饭,也会忘记给他忠诚的伙伴喂食。然而巴比对此从无怨言,他会默默地忍受着饥饿和冷落。所以当老乔克没过多久又再度躺下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巴比就小心翼翼地钻进主人的怀里,将自己的小鼻子轻轻靠在主人的脖子旁躺了下来。

注释

[1]午炮(Time-gun):一种用于报时的礼炮。爱丁堡城堡上的午炮每日下午1点鸣放,周天、耶稣受难日、圣诞节除外,最早用于给海湾中的船只报时。(译注)

[2]斯凯犬(Skye terrier):也叫史凯犬、斯凯梗,是在与世隔绝的苏格兰小岛斯凯岛上培育的,是岛上的居民专门用来猎取水獭、獾和狐狸的品种。(译注)

[3]彭特兰山区(Pentland Hills):位于苏格兰爱丁堡市西南面,横跨约32公里。(译注)

[4]佃户(Tenant farmers):旧时租地主土地的农民。(译注)

[5]“叮当匠乔迪”•赫里奥特(“Jinglin' Geordie Heriot):即乔治•赫里奥特(1563-1624),苏格兰金匠、慈善家、赫里奥特学院的奠基人。(译注)

[6]菲尔麦黑德(Fairmilehead):爱丁堡南部的一个区,距离爱丁堡市中心正南约3英里。(译注)

[7]一英寸约为2.54厘米。(译注)

[8]《苏格兰的蓝铃花》(The Bluebells of Scotland):苏格兰民歌。(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