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夹竹桃长得最漂亮、盛开得最绚烂的季节,教皇标新立异地想要在教皇宫殿长长的凉廊里安装几台美式打字机,而那座宫殿自从教皇伊诺森十六世去世之后就废弃不用了。跟普通的那不勒斯老百姓一样,教皇特尔迪乌斯二世热爱露天环境,喜欢蓝天胜过金色天花板,实际上,不少人都对他的品味颇有微词。这些露天的长廊是宏伟的大厅和低调的套房折中后的产物,教皇陛下亲自将这里选作了自己的住所,长廊里装饰的壁画流光溢彩,出自卢卡·西尼奥雷利[1]之手,不过在教会方面严格的官方监管下,画的一般都是教会里特定的那几位人物。

一天傍晚时分,奔波操劳了一天的教皇陛下独自一人满怀心事地在这里散步。虽然远离尘世的喧嚣和享乐,可是时不时地回想一下远处从罗马传来的声音,那一阵阵有轨电车和出租马车的喧哗声,还有圣大马士革宫里双子喷泉水花飞溅的声音,还是很让人愉悦的。

特尔迪乌斯教皇陛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嘴唇显得微微有些苍白,不停地踱来踱去,时不时地举起一只轮廓优美(虽然汗毛有些浓密)的手,仿佛是想用一个祝福来驱散脑子里所有的想法一样。两个空缺职位人选还没定下来,还有前世袭女大公爵悔婚的事,再加上“克莱门扎的种种丑闻”,全都需要他处理,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的脑袋长得活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佣,老练谨慎的表情掩盖了他的真实心思。

“怎么他们就不能都给我规矩点呢?”他哀伤地自言自语着,这时候,他的心肝宝贝鲁克蕾西亚,一只珍贵的白色松鼠,怯生生地悄悄朝他这边溜了过来。

这只松鼠是特雷比桑德大主教送给他的礼物,是在卡埃利安山[2]找到的。

“狡猾的小东西啊,真是狡猾,”特尔迪乌斯教皇嚷嚷着,因为他正要伸手抓它的时候,就被它跑掉了。它在一个个的雕像中间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假若不是因为牵涉到很多深刻的道义隐喻的话,教皇一定会开心一乐的。“轻点,轻点”,他吩咐道。因为之前有一次,松鼠瞎扑腾的时候抢走了一个“摩西”裆部的无花果树叶[3]

“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们不能都规矩一点?”他自己嘀咕着,目光飘向了远处,盯着淡蓝色的天际发呆。

他呆若木鸡地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好像在念什么祈祷词似的,把身边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侍从忘了个一干二净。

站在那里待命的是举止优雅迷人的奥斯查兹男爵,还有总是像惊弓之鸟一般惶恐不安的昆卡伯爵。

有几张教皇陛下的近照需要他亲自签名,他们把这些照片放在教皇大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之后,就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这一天因为无数贵宾的到来而熠熠生辉,想来有几位来宾还是很有意思的……

毫无疑问,越来越多的英国人会前途一片光明,女预言家的预言成为了现实,她预言了我们伟大而英明的统治者维多利亚女王[4]的出现。

“有福气的女人啊,”教皇陛下轻叹一声。这个女人多年以来以洛斯特沃特斯伯爵夫人的名义,与教皇保持联系,教皇还真是对她饶有兴趣,虽说其中搀着些许苦涩的情绪。[5]

“英国国教?就是崇拜太阳的宗教加上一群崇拜太阳的信徒,”她用那只运筹帷幄的手写下了这样的话,“尊贵的教皇大人应该相信我们,”她又加了一句,“尤其是说到我们亲爱的苏格兰的时候。[6]

“即便这是真话,我也不会太惊奇的,”教皇陛下说道,眼睛从半掩着的门缝里瞟到一双一闪而过的淡紫色长筒袜。

要说谁的长筒袜旧成这样,还露着后脚跟,那一准儿是罗宾红衣主教的。

非常教务部[7]开了一次董事大会,开完会没一会儿,罗宾红衣主教就承认说,教会内部隐隐地出现了小集团对立的苗头,还是让他很心烦。

他的神态像个乌贼,还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他总是喜欢比划手势,真不知道他做这么多布道下来两只手划过多少里路!

红衣主教向教皇陛下深深地鞠躬致意之后,就直奔主题。

“西班牙的教会分裂活动……”

“我继任之前这问题就有了,”教皇陛下实话实说。

“有皮瑞里那样的牧师在,整个教会都有危险!”红衣主教罗宾说完之后,深不可测地笑了一声。[8]

“他以为现在还是巴力和摩洛克[9]吗?”教皇问道,一只手焦躁不安地扶在头上。他是地地道道的那不勒斯人(哦,那不勒斯港。一生得睹维苏威火山那不勒斯一面足矣,死也瞑目[10]),他的卷发好像一直在长个不停,每过几个小时,因受削发戒露出的头皮就有被重新盖上的危险。

红衣主教的眉毛微微一挑。

“请允许我提个秘密宗教建议,”他说,“教皇陛下应当留意。”

“这是为什么?”

“圣洗池边上传来了狗的低吼、咆哮、狂吠、尖叫,这就够让人鄙视的了……”

“酒神[11]啊,我宁愿当那是个孩子。”

“……就是让人鄙视,”红衣主教接着上面的话茬继续说,”这个皮瑞里就是牧师中的败类,就冲这一点就该鄙视。这件事越早处理越好,要解除教职……”

教皇大人叹了一口气。

伟大的红衣主教大人说到最后累得不轻,就像刚从盐湖城传教回来似的。

“显然,”他小声嘟囔着,发现走廊下面小径边的莎草丛里有老鼠的影子。

“它们是从台伯河[12]他大声惊呼,眼疾手快拉着红衣主教往布拉曼特院那边跑,一路上的台阶很是费脚力。

“没有升降梯真是折磨人!”他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往上面去[13]的老话)。他对着主教做了个祝福的手势打发走了他。

“刚才的会面真是痛苦,”教皇陛下望着西边的天空,心里思索着。这个傍晚,玫瑰色的晚霞和四射的光芒交相辉映……

他难过地转过身,才意识到昆卡伯爵还在。昆卡伯爵是宗教学院院长的侄子,有传言说他在弗拉斯卡蒂那山坡上的“家里”过度沉溺,和那亚当以前的土耳其苏丹王们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二份祝福,赐给十二个处女膜——可是只送出去了十一份,”他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胡说八道,注意力早不知跑到哪去了。他这一整天都神经兮兮的,”不就是傻大胆的弥撒嘛,”这都是因为一个美国女人而起,看着应该是这样。这个美国女人来这里见一个重要人物,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嵌了一圈黄白相间的睡莲。教皇的贴身护卫成功地喝退了她,但是好像给她留了个坏印象。

“那是怎么回事?”耶稣基督的代理人[14]大喝一声:他就喜欢捉弄他的贴身护卫,特别是昆卡伯爵。

昆卡伯爵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他用小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回答着,一边对着鲁克蕾西亚翻白眼。

之前,奥斯查兹男爵”抛弃”了他,哎,要是贴身侍卫只有一个,不要第二个,会是什么样?

“您的照片就摆在贝尔尼尼[15]的半身像旁边!”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真是一次颇有策略的撤退迂回战术。

教皇特尔迪乌斯二世对着他的松鼠说。

“狡猾的小东西,”他说,“就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哈哈大笑。”

[1] 卢卡·西尼奥雷利(Luca Signorelli),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代表作是奥尔维托大教堂的壁画《最后的审判》。

[2]卡埃利安山(Coelian Hill):罗马城附近的七山之一,或译作柯利安山。

[3]《创世纪》中认为无花果树可分辨善恶。《希伯来圣经·耶利米书》中将腐烂的无花果看做毁灭的前兆。

[4]维多利亚女王(Queen Victoria,1819-1901),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其统治时期正值英国最强盛的”日不落帝国”时期,经济文化空前繁荣。

[5]亨利八世发动英国宗教改革同罗马教会决裂,此后英国宗教领袖的地位由君主兼任。

[6]此处作者语带讽刺。伊丽莎白一世为亨利八世之女,同父亲一样推行宗教改革,成为新教徒。伊丽莎白膝下无子,后选定苏格兰女王之子詹姆斯为继承人。由于苏格兰女王信奉罗马天主教,因此虽然詹姆斯继位后成为了英格兰和苏格兰共同的君主,但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宗教信仰一直有分歧。

[7]非常教务部是教廷国务院(即罗马教廷的政府机构)下属部门之一,管理特殊突发教务。另外两个部门为普通教务部和文书处。

[8]此处是罗宾主教的一个文字游戏,皮瑞里(Pirelli)及危险(peril)两个词的发音相近。

[9] 巴力(Baal)为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之一,位列第一,传说中是耶和华最大的敌人,也是统治东方的君主。巴力同上文提到的亚斯塔禄为夫妇,是腓尼基文化中的太阳神和农业神。人们将天灾看做是巴力的震怒,焚烧孩童作为祭品,从而生出了火神摩洛克(Moloch)。三者均为古老的闪族神明。

[10] 这句谚语据说是出自歌德作品《浮士德》中的约翰·沃尔夫冈之口,是在他游历意大利时看到那不勒斯的美景发出的感叹。

[11]酒神(Bacco)狄俄尼索斯为希腊神话人物,施布欢乐与慈爱,确立文明社会法则,为维护和平之神。

[12]台伯河(Tiber),意大利第三大河,全长405公里。

[13]暗指上天堂。

[14]指教皇。

[15]贝尔尼尼(Bernini),意大利雕塑家及建筑师,巴洛克艺术的创始者和主要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