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圣菲街上的贵族女子学院这会儿正乱作一团。一年一度的"院庆"是一场备受社会关注的浮夸盛典。根据早期记载,这所始建于中世纪内战时期的学院在开学的第一天便遭到了洗劫。最后一名教员的箱子都还没来得及搬上楼,一队当兵的就已经“男子汉气概”十足地横在了学院门口,蛮横地叫嚣着要把学院变成兵营。“我,孤身一人,”修道院的院长在她没有出版的辛酸日记里,绘声绘色地写道:“以一己之力拼命保全他们。那些教员却反过来说我‘贪婪’”。 她的言辞不无现代社会主义对头衔的蔑视之情,说比起“陆军元帅”,自己更喜欢“参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提到那些勋章时,她倒是估摸着“每个都值不少钱”。

现在学院真正管事的校长,是个脸色苍白、鼻子往上翘的女人。她边优雅地打磨着自己精致的指甲,边回忆学院命途多舛的过去。这位校长希望主教大人在给姑娘们颁奖致辞的时候,能恰到好处地提下那段艰难的岁月。

“我一想起去年老伊雷萨卡侯爵开的那个极讨厌的玩笑,”她抱怨道,却也没忘挤个笑容赏给身旁经过的学生。

音乐厅无与伦比的花砖天花板下,她舒坦坦地坐在一张笨重的太师椅上,为了与皇家风范十足的丰满臀部相称,还特意用天鹅绒装饰了一番她的御座。她在等英语助教奥维斯•阿勒穆特太太从耶稣广场的打印店回来。她去那儿做烫银节目单了,这玩意儿像极了新娘的请柬。跟往常一样,她又晚了。

“来年我们用机器印吧,”校长语气坚决地说。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姑娘激情澎湃的音调让她十分惊奇。她在排练新歌剧《勒达-“不要盯着天鹅看”》[1]中的一首咏叹调。

 “啊,别再这么盯着天鹅看啦——”

 “干脆些,孩子。注意,别太夸张了,”她面如死灰地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钻石,阴沉地叮嘱道。

她虽然只是生于一户姓阿罗约洛的普通人家,但因为跟萨尔瓦特拉的贵族家庭结了亲,所以公职之外她的身份是潘尼斯弗罗雷斯侯爵的遗孀。

“你要知道,我们将来可不是去做戏子的!脑子里不能忘了妇德,”校长语重心长地说,眼睛却在她的灰色乔其纱礼服上流连忘返。

她总是三句话不离"道德"这个词,仿佛她就是道德的代言人似的,时刻要维护它的尊荣。她常常赋予这个词一种不可或缺、神秘高贵的意味,跟医生和牧师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告白一模一样。

道德的严肃性。道德的威望。道德的完善。她没有道德感。我害怕没有正确道德观的人。没有什么能破坏她心中“历久弥新”的道德。道德的困难性。道德的行为规范。道德的威严等等。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因为这话都是校长说的,于是在姑娘们眼里都成了有趣的警世通言。

“注意不要在道德上投机取巧!” 她对着刚才给那位姑娘伴奏的人,又多来了一句。那是位年轻的修女,脸长得像某种奇怪的白石头。她总喜欢摆出一副已婚女人的架子,就是因为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中午,她已经跟一个恶棍干了苟且之事。

“啊,奥维斯太太。”校长急忙迎了上去。

奥维斯•阿勒穆特太太生于英国,后来从童话般的里斯本乘船而来,不过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在这片钩锚之地生活并终老了。

“印刷厂罢工,所以这才耽误了,”她神采奕奕地说。”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雪茄厂的女工,从阿尔卡萨瓦堡到太阳门广场来的所有平民和有钱人都出来声援了,还有——?”

 ”妓女?”

 ”连法国肖蒙的妓女也在来的路上了呢。”

把所有麻烦事都推给我们的德•罗斯•雷梅提奥斯夫人是校长的一贯做派,校长认为自己和学院的女性保护人 、高风亮节的雷梅提奥斯夫人不相上下。

校长正在与她商议着音乐会节目单的事,却蓦地想起维勒塔•德•拉斯•库巴斯小姐的事到现在还没找到补救的法子。她把订婚戒指扔到了一个不那么高尚并且不太方便的地方,还拒绝把它掏出来。

“蓝宝石,那可是我最爱的宝石呢,”校长这么想着,心里思忖该不该让“英国婆娘”用竹钳把它捞上来。

不过,有几个急不可耐想见女友的准新郎官这会儿已经在天井那儿了。他们站在”女嗣之翼”雕塑下面,惹得一群女学生早早地赶来,尝鲜似地对每个人品评一番。

“你看他的眉毛就知道了!”一个年方十三,才刚刚被视之为女士的姑娘,迫不及待地发表评论了。

“有点荒唐吧。”

“去年夏天在桑坦德,我和玛利亚•曼露艾拉还跟他一起洗澡了呢。一天早上,我们还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了,看得真真儿的。”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就是喜欢他那贵族派头!”

“比起贡扎里托,我更喜欢马诺里托,虽然他不像斗牛士坦措什那样让我兴奋。”

在老处女帕本海姆小姐和校长的黑人女仆穆莱的协助下,她们在最后整理自己纯洁的礼服裙。

“男人真让我恶心,”一个让人惊艳的女孩公然声称。她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早熟的身体上撒了整整一瓶子香水。

“哦哟,哦哟,小姐,”穆莱咕哝着,”有人比你更清楚的咧!”

“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再见,卡洛。再见,胡安。我去去就回。”黑人女仆咯咯笑着说。

“穆莱,穆莱,”老处女满口责备地叫唤着。

“真想知道下面会听到什么呢?”

她沉醉在阿佛洛狄特[2]温柔的霸道里,随时准备成全准新人的好事。说到瞭望窗(全手工搭建)的设计,很少有人比她更天才,想出用醉人的新鲜茉莉切花点缀着夜来香来装饰窗子。在东方,太阳的黑色之子们特别钟爱这种搭配。在与加迪斯隔海相望的遥远地方,有座美丽的蓝色马拉喀什城[3],她在那个棕榈环绕之处学到了这些别样的艺术……

“自从在荧屏上看到彼特•蒲瑞提里布斯,西班牙风格对我来说就不值一提了,”索莱达小姐评论说。她是半岛[4]上的橘子大王、第一位贝鲁佳侯爵的女儿。

“真低俗。她又不是贵族。”

“我是贵族。”

“不对;你不是。”

“别吵了,”老处女大喊了一声,“够了,” 她又对一位正在忘乎所以犯花痴的姑娘严厉地说了一句。只见那女孩儿正卖力地想用自己的粗俗举止引诱朋友的未婚夫,她显然继承了祖母孔卡,也就是玛卡努多侯爵夫人放荡不羁的脾性。小奥布杜莉雅的多愁善感与水性杨花的天性真没少招来家庭女教师的警告。有一天在邮局里,她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在舔邮票。那只玫瑰色的舌头深深地征服了她。现在,她其实正和闺密米拉格罗斯,一起”采花”呢,那花多得都让她俩眼花缭乱,意乱情迷了。人们也许偶尔听到过他们在弥撒的时候或者大街上这么大声嚷嚷的:”快呀,你看到了吗?”“没呢。”“万福的玛利亚!我看到了!”

“矮矬子。好像赫拉尔多会看她一样!”赫拉尔多的女友轻蔑地笑着说,“不过让我告诉你,年轻的女士,”她转向畏畏缩缩的奥布杜莉雅,“社会可不容你这样的人,甚至有些时候,”她过去扇了她一巴掌,还掐了她一把,“被千刀万剐的就是那些偷人的,要不就是跟有妇之夫勾三搭四的人。不信你问帕本海姆小姐我有没有夸大其词吓唬你。”

老处女帕本海姆小姐是个已近四十的小个子女人,她还没经历过因男人而起的阿佛洛狄特之伤;只是经常抱怨头部胃痛。

“是这样,”穆莱简短地插了句嘴。“确实曾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士…”

学院的神职人员,外号“狗鼻子”的达米安•佛蒙特神父,正从露台上向各位女嗣招手呢,他想去和下面宴会厅里的亲戚套套近乎。

圣菲街上这个学习之地与基督教的残暴统治[5]是同时开始的,世界见证的短裙和裤子的变化可真是不少,然而唯独女人的野心和男人的欲望却始终没变。

“亲爱的孩子……她接受他……但有点违心,”校长正告诉库巴斯侯爵夫人,一位经常为了买口红和胭脂而饿肚子的潦倒名媛。

“我手里没有紫罗兰[6]……唉,校长,要是塞西利奥是个般配的结婚对象该多好呢。”

“有时我让一个教士在我的小花园里工作。这些女嗣的窗户都是朝鲜花和树开着的……那孩子应该穿一身马球装。这种制服吸引女孩子,”校长说罢,转过身去笑语盈盈地欢迎达尼丁公爵夫人。

她穿一件保罗•奥纳设计的黑荞麦色裙子,上面是像羊肾样的棕粉色兰花样,头上顶着一只巨大的羽毛帽子

“我是专程为我的教女格洛丽亚来的,”她温柔地瞥了一眼四周,轻轻地说。

这个强壮富有的女人享尽了上天的恩宠,唯独没有子女,而倒霉的侯爵夫人,虽然生活贫苦、身体纤弱,倒是儿孙满堂。真是不和谐,不晓得神灵是怎么搞的。

校长叹了口气。

她准备接收没有孩子的公爵夫人的狗。一只母狗……而且是只警犬或 者贵妇犬!这狗要和姑娘一起在这儿寄宿。得有间属于它自己的的小卧。不过它不会有别的跳舞或者画画课,也不会有美术课,收费可以低一些…… “我们会把她打造成一个摇着尾巴的,能生养、会雄辩、有品德,并且对房子地垫和地毯怀有敬畏之心,不会在上面随意大小便的好姑娘。”她决定晚些时候做一份详尽的计划。

“您的教女是我们最有潜力的学生之一,”她用扇子指着挂在墙上的一些水彩习作,大声说道。

“她生来有个对绘画痴狂的母亲,”公爵夫人抬了抬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狐疑地用渴望而漂亮的眼睛看着莱斯博斯人肖像。

“真的吗?”

“我对绘画积极热心,”公爵夫人回答说,趁人不注意,她敏捷地瞥了眼似是而非的“裸体”画,那是一个圣徒香艳的臀。

“我一点也不知道,”校长咕哝了一句,目光逃也似地转向银白色的街景画。

“这是从圣母显灵柱[7]后面这个角度画的兰布拉大街!因为路人的围观,这画画得真是艰辛,”画这副画的艺术家凑过来解释说。

“亲爱的孩子,我料想很快就有许多人膜拜她了,”校长轻声说,满眼责备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她在不停地向校长的小神父问些让人尴尬的问题:“月亮上最有名的社交名媛都有谁呢?她们叫什么?她们那儿有汽车吗?有剧院吗?牛呢?”

一个身着金色瓜达尔麦迪娜[8]蕾丝戏服,头戴着用黑公鸡羽毛帽子的女人,在那儿暗送秋波,此番行径也没能逃得过校长的法眼。

长期浸淫在风月场里(我们恳请尊贵的读者原谅,不过总有些这样的男人,他们自私,反复无常,满口谎言)的玛卡努多侯爵夫人可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而她的那些神秘“传奇”(同样地也无外乎跟漂亮空虚的女人有关,不过是些风骚轻佻的荡妇罢了……)非比寻常,属于那种让人浮想联翩型的。

“浑身沾满玫瑰花瓣的那个不是小玛丽•多乐丝吗?”她问她外孙女,而姑娘正忙着挑弄她哥哥的小胡子。

“女友的手按摩一下能让它多长些,”奥布杜莉雅长笛般悠扬的声音令侯爵夫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离经叛道,不合伦理的孽恋让这位西班牙贵妇愤怒,心里也越发想跳过庆典开始前的种种。她那些没有得到满足的渴望确实只有在兴奋和消耗中才能缓解。有时她开车跑到男人们洗澡的德尔加多桥去,有天早上,一场舞会过后,有人看到她带着弧面发冠站在去往卡迪兹的主干道上,盯着一些光身子驴夫看他们的各种古怪姿态。“像黑黑的印第安年轻人,”玛卡努多侯爵夫人后来这样形容他们。

“我亲爱的小蝴蝶!后面呢?” 她满含深情地注视着奥布杜莉雅,问道。奥布杜莉雅跟他哥哥有些不可捉摸地相似,有点让人奇怪和不安。

她眯着一只眼向远处望去,认出马维拉•德•拉斯•皮纳菲斯,一个在节育上非常不爱国的女人。她胳膊里搂着一个收养的女儿,“当然不是,绝对不是!我会尖叫的!”她说这话的时候,音乐厅的序曲开始了,人群慢慢散去。

“它除了是个灾难,其他什么也不是,”侯爵夫人对她的孙子说,“似乎现在的女人都逃避她们的义务!”

“不管怎样,那位库巴斯夫人没有,”他反驳道。

“可怜的东西。他们说她把骡子承包了出去,”侯爵夫人边说边与路过的校长点头致意。

显然某事打破了她心中的道德天秤。

“真让人失望,圣母马里亚!”她大声说,“主教大人,好像,甩掉了我。”

“的确;太尴尬了!”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他的教会。”

“他不是病了吗?”

“皮瑞里主教已经从首府跑了。”

译注:

[1]勒达与天鹅: 在希腊神话传说中,天神宙斯为公主勒达的美貌所吸引,但怕生性嫉妒的神后赫拉愤怒,并且若以自己的形象出现很难诱动这纯洁的少女。于是,他便想出一条诡计,变形为一只天鹅。

[2]阿佛洛狄特(Aphrodite):古代希腊世界爱与美的女神,在古罗马,她被称为维纳斯。

[3]马尔喀什(Marrakesh):地名,摩洛哥历史古城。

[4]半岛 (the Peninsula):指西班牙所在的伊利比亚半岛。

[5]基督教的残暴统治时期:指中世纪基督教对科学的血腥镇压。

[6]紫罗兰的花语是永恒的美与爱。这里没有紫罗兰,指的是她的女儿库巴斯小姐不喜欢塞西里奥。

[7]圣母显灵柱(Our Lady of the Pillar): 位于西班牙萨拉戈萨(Zaragoza )市,皮拉尔圣母大教堂(Basílica de Nuestra Señora del Pilar)

[8]瓜达尔麦迪娜(Guadalmedina):西班牙河流,位于安达卢西亚平原,注入地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