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先生》(1941年5月号)

下午光线黯淡,托潘加峡谷两侧峭壁高耸。她必须把东西扔掉。汽车后座传来哐啷哐啷的响声,让她感到害怕。伊芙琳一点都不喜欢干这事。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这个。然后她想到了霍比先生。他相信她,信任她——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他。

但是,这次任务非常艰巨。伊芙琳·拉斯卡尔斯离开了峡谷,沿着比弗利山荒凉的海岸行驶。有好几次她出现在小巷里,又有好几次她把车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旁——但是总有些行人或是游荡的人让她紧张焦虑。有一次,一个私家侦探摸样的男人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她——也许是怀疑的眼光,这几乎让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没权让我这么做,她心想。再也没有下次了,我就这么告诉他。再没有下次了。

夜幕很快降临。伊芙琳·拉斯卡尔斯从未见过夜色来得如此匆忙。那就回到峡谷去,回到荒凉、自由的生活。她开车穿过一个颜料盒般五颜六色的过道。暮色下,过道的斑斓色彩显得清淡柔和。 她在一个弯道停了下来,这里令她有安全感,可以俯瞰远处的高原。

这里不会有那些烦心事了。她把每份文章都扔下悬崖。看着文章远远飘走,离她越来越远,她感觉自己已经离开这里,身在远处的另一个州了。

拉斯卡尔斯小姐是纽约布鲁克林人。她一直都渴望来到好莱坞,在电影圈里做秘书——而现在她希望她从没离开过自己的家。

不过,这份工作还得做下去——她必须扔掉这批东西——只要下一辆汽车一开过弯道……

……与此同时,她的老板,帕特·霍比,正站在理发店前和电影公司的赌马经纪路易聊天。帕特那份长达四周、周薪二百五十块的工作明天就结束。那种手头经常拮据的人所受的困扰和恐惧,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了。

“四个星期浪费在一个烂剧本上真是太差劲了。”他说,“我这半年就接了这一个活儿。”

“那你靠什么过日子啊?”路易问,明显没太大兴趣。

“我不过日子。日子它自己一天天、一周周地过去。不过,谁在乎呢?二十年后——谁在乎呢?”

“你以前风光的时候,日子过得不错啊。”路易提醒他。

帕特看着一个穿着金光闪闪锦缎晚礼服的临时演员。

他承认道:“当然。我有过三个老婆,大家都羡慕得很。”

“你是说人是你的一个前妻?”路易问。

帕特凝视着渐渐远去的身影。

“不——,我没说是。但是我得养活她们几个。现在倒是不需要了——49岁的男人已经算不上个男人了。”

“你的小秘书倒挺可爱的。”路易说,“你看,帕特,我来给你点甜头——”

“不需要了,”帕特说,“我还有五十美分。”

“我不是说那种甜头。听着——杰克·伯纳斯希望拍一部关于西海岸大学的电影,因为他有个孩子在那儿打篮球。他找不到合适的剧情。你为什么不去见见一位名叫杜兰的体育主管?这位主管赌马欠我三千块,他也许能帮你想个校园影片的主意。然后你回来把这主意卖给伯纳斯。你现在领薪水,是么?”

“明天就没了。”帕特沮丧地说。

“去见见吉姆·克雷斯吉,他常在校园体育用品商店闲逛。他会把你介绍给体育主管。看,帕特,我现在要去收钱了。记住,杜兰可是欠我三千块。”

帕特没抱多大希望,但是有事做总比没有好。他回到编剧大楼自己的房间拿外套,碰巧电话铃正响着,他拿起电话 。

“我是伊芙琳,”一个颤抖的声音说,“我今天下午一直扔不掉。每条路上都有车——”

帕特急促地说:“我不能在这儿说。我得开车去西海岸大学弄个创意。”

“我试了,”她哭道,“——试了几次!每次都有车开过来——”

“哦,帮帮忙!”他挂了电话——他脑子里的事儿够多了。

这么多年来,帕特一直关注南加州大学“特洛伊人”橄榄球队的表现,还有和他们势均力敌的西海岸大学“云霄飞车”队。他的兴趣主要不在球员们的生理状况、球队的战术或是教练的智慧上,而是在“数字”方面。但是,“云霄飞车”队风光的时候,他输了不少钱。因此,当他踏进这座校园——看到里面的学生即有像德米尔[1]电影中的花花少爷,又有土里土气的书呆子——他隐约觉得这校园有自己的一份。

他找到了克雷斯吉,后者带着他去见主管基特·杜兰。前著名橄榄球防守队员杜兰先生今天心情极佳。今年队伍的防守线有五个黑人大块头,都还没到退役的年纪,经验却很丰富,他这只球队极有希望在赛区大获全胜。

“很高兴能帮助你们电影公司,”他说,“很高兴能帮到伯纳斯先生——或是路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想要拍部电影?……嗯,我们能得到些宣传总是好的。霍比先生,再过五分钟我就要参加教师委员会的会议,也许你能告诉他们你的创意。”

“我不确定。”帕特迟疑道,“我想也许可以先和你谈谈。我们可以出去找个地方喝一杯。”

“恐怕不行,”杜兰愉快地回道,“要是那些精明鬼闻到我身上有酒味——老兄!过来参加会议吧——有人在校园里偷手表和首饰,一直没被抓住,不过我们肯定是个学生干的。”

克雷斯吉先生做完他该做的事,就起身告辞了。

“明天第五场有看好的么?”

“没有呢。”杜兰先生答道。

“你呢,霍比先生?”

“没有呢。”帕特回道。

和黑道上的朋友告别后,帕特霍比和杜兰主管穿过行政大楼的过道。在训导主任办公室外面,杜兰说:“只要可以,我就带你进去,帮你介绍。”帕特即不是杰克·伯纳斯,也不是电影公司派来的代表,等的时候难免有些不自在。他并不期望和一群知识分子对质,但是他记得在自己破旧的外套里带着张不起眼却言辞热情的宣传单。训导主任助理从办公桌走开去给会议作记录了,帕特就咕噜咕噜地、长长地喝了一口酒来补充能量。

不一会儿功夫他就满面红光。他坐到椅子上,眼睛盯着房门,门上写着:

塞缪尔·K·维斯凯斯

学生训导主任

这可能是次可怕的见面

……但是为什么呢?总有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人人都知道。他们有大学学历,但是那玩意儿是可以买到的。他们要是和电影公司合作,对西海岸大学来说将是很好的宣传。这些家伙也会涨工资,会有更多的钞票,不是么?

会议室的门开了不一会儿又关上了。还没有人出来,不过帕特坐直身子,做好了准备。作为美国第四大产业的代表,甚至可以说作为美国的代表,他可不能被一群知识分子来个下马威。他并不是没有打入过高等教育的内部——年轻时,他曾给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德尔塔·卡帕·厄普西隆兄弟会做过“小弟”。受到沙文主义的鼓舞,他确信,宾夕法尼亚远胜于这个西海岸大学,就像是一顶帐篷一样盖过他们。

门开了——一个神色慌张的男子,额头上冒着汗,飞奔出来,又飞快地从门口跑掉——消失得无影无踪。杜兰先生从容地站在门口。

“可以了,霍比先生。”他说道。

没什么可怕的。帕特走进会议室时,过往大学时代的记忆不断在脑海浮现。瞬间,一股自信涌遍他的全身,他有了主意……

“这更是个切实可行的想法,”讲了五分钟之后,他说,“明白了么?”

维斯凯斯主任身材高大、面色苍白,带着一只耳机。他似乎明白了——虽说他不一定赞同。帕特再次强调自己的观点。

“这是时下最新潮的,”他耐心讲道,“就是我们这行说的‘热点’。你承认刚刚出去的年轻人在偷手表,对不对?”

除了杜兰,教师委员会的全体成员都交换了眼色,但是没人打断帕特。

“那就是了。”帕特得意洋洋地继续说,“你们让他的事上报纸。但是在影片里,我们是这么处理的。他偷手表原来是为了抚养他的弟弟——而这个弟弟是橄榄球队的核心人物!他跑得最快。我们可能会去借泰隆·鲍华[2],但是我们会用你们的一个队员做替身。”

帕特停顿了一下,想把这事儿说得周全。

“——当然,我们会在南部那些州发行,所以得是你们的白人球员。”

他停下来,其他人在窃窃私语。杜伦先生出来打圆场。

“这主意不错。”他建议道。

“这想法太过分了,”维斯凯斯主任脱口而出,“这——”

杜兰的脸色慢慢绷紧了。

“等一下。现在是谁听谁说话啊?你要听他的!”

主任助理刚才听到门铃响出去开门,此时又走了进来,在主任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主任开口说话了。

他说:“等一下,杜兰先生。”然后转身面向委员会的其他成员。

“学监发现了一起违纪事件,按法律他还不能扣留那个违规的人。我们能不能先处理这件事?然后再回来讨论这个——”他瞪着杜兰先生,“这个荒唐的想法?”

他点头示意助理开门。

帕特心想,这个学监和当年他在枝藤环绕、枝繁叶茂的校园里遇到的学监,和所有的学监看起来都一样,像个令人生畏的警察,一只几乎没有教化的食肉动物。

“先生们,”学监说道,语气中微妙地带着点尊重,“我遇到了件说不通的事。”他摇了摇头,一副困惑的样子,然后继续说:“我知道这事完全不对头——但是我似乎找不到关键。我希望把这件事交给你们——我会向你们出示证据还有违规者……你,进来。”

伊芙琳走了进来,身后背着一个哐啷作响的大枕袋,学监把袋子放在她身边。帕特又想起了宾夕法尼亚大学榆树掩映的校园。他热切地希望自己现在还在那里。世上他最渴望的事莫过于此。他把自己的椅子往杜兰背后挪了挪,想要躲一下。杜兰的背要是再宽点就好了,这是他第二渴望的事。

“可算见到你了!”她激动地喊道,“哦,霍比先生——谢天谢地!我扔不掉它们——我又不能带它们回家——我妈妈会杀了我的。我就来这儿找你——这人又挤进我车子的后座。”

“袋子里是什么?”主任问道

“炸弹么?还是什么东西?”

学监把袋子抓起来扔到地上,袋子发出的声音清楚无误。要是他们给他几秒钟,帕特本可以直接告诉他们的。它们是已经阵亡的“士兵”——一品脱、半品脱还有一夸脱的酒瓶——从他办公室抽屉里整理出来的二百五十个空酒瓶,他在这紧张的四个星期里喝过的酒瓶。因为他的合同明天到期,他认为最好不要把这些证据落下。

他盘算着怎么逃跑,心里却最后一次回忆起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里打杂的日子。

“我来拿。”他说着站起来。

他把口袋子背在肩上,对着教师委员会的众人,语出惊人地说:“好好考虑一下。”

“我们是考虑了,”当天晚上杜兰先生告诉自己的妻子,“但是我们对这件事完全摸不着头脑。”

杜兰太太说:“这可真吓人。我希望今晚可别梦到。可怜的人背着个袋子。我一直在想,这人会下地狱的——他们会让他在每只瓶子里雕艘船——然后他才有机会上天堂。”

“别说了,”杜兰先生立即说道,”你会让我梦到的。那么多的瓶子。“

注释:

[1] 指赛西尔·德米尔(Cecil B. DeMille,1881—1959),美国导演,一生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在内的多个奖项,其影片以风格浮夸和演技出众而闻名。(译注)

[2] 泰隆·鲍华(Tyrone Power,1914—1958年),美国著名电影演员,曾出演《西点军魂》、《黑天鹅》、《碧血黄沙》、《琴韵补情天》等名片。(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