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1]波金安坐在自己家的阳台上,他是缅甸北部皎塔达镇的分区法官。那是四月的一天,刚刚八点半,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正午沉闷难捱的时光就要到来。时而掠过的微风,带来一丝凉意,吹拂了从屋檐垂下刚刚浇过水的兰花。兰花后面,触目可及的是棕榈树那弯弯的树干,上面落满灰尘。再往远处,就是那湛蓝耀眼的天空,遥望苍穹,几只秃鹰在空中静静地盘旋,它们飞得如此之高,抬眼望去,令人目眩。

吴波金眼睛一眨不眨,活像一尊瓷像,目光直望向那刺眼的阳光。年过半百的他满身赘肉,几年以来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起身离开座椅,可他虽然肥满,但却体型匀称,甚至算得上是有丰腴之美。白人一发福就满身松弛,鼓鼓囊囊,而缅甸人却不然,他们胖得均匀,就像熟透了的水果。他有张巨大的黄脸,基本没有皱纹,眼睛是褐色的。他的脚又短又宽,脚背很高,脚趾平齐,他光着脚,留着小平头,身上穿着鲜亮的阿拉坎笼基[2],上面印有绿色和紫红色的格子图案,这是缅甸人在休闲场合所穿的服饰。他嚼着从桌子上那个漆盒中拿出的槟榔,回想着自己的上半辈子。

那真可谓是飞黄腾达的半辈子啊。吴波金的思绪飘回到了记忆的最深处,那是80年代,他当时还是一个一丝不挂、肚子滚圆的小男孩,看着英军趾高气昂、浩浩荡荡地开进曼德勒,注视着那一排排吃牛肉长大的英国人,一个个穿着红色军装的赤脸大兵,看着他们扛在肩头的长长的来复枪,听着他们有力、有节奏的踏步声,当时的恐惧仍记忆犹新。还没看了几分钟,他就吓得一溜烟儿地跑开了。以一个孩子的逻辑,他也能分析出自己的族人根本不是这群巨人的对手。即便他当时还是个孩子,他已暗自下了决心,将来要给英国人做事,仰仗着英国人。

十七岁那年,他申请过一个政府的工作,但遭拒绝。三年以来,他穷困潦倒、无依无靠,在曼德勒那些如迷宫般错综复杂、臭气熏天的集市上帮别人卖粮,还时不时搞一点小偷小摸的勾当。二十岁那年,他走运勒索了四百卢比的不义之财。他随即动身去了仰光,给自己在政府中买了个文员当。虽说工资不高,但算个肥差。当时一些文员靠侵吞政府储备来捞油水,而波金(那个时候,他还是波金,代表尊称的“吴”是之后才加上的)自然而然也就近墨者黑了。但是,区区当一个文员、谋一点可怜的蝇头小利,对他来说可谓是太屈才了。有一天,他发现政府正缺一些低级官员,准备在他们这批文员中选拔,这个消息其实要等一个星期之后才公布出来,但波金有个本事,那就是在任何消息公开的前一星期他准能得到风声。他抓紧了机会,搞了个突然袭击,揭穿了和他同流合污的那帮人。他们大多都锒铛入狱,而波金却因为“品行诚实”,跃升为副镇长。自那之后,他就平步青云。现在五十六岁的他已经是分区法官了,而且他很有可能再获提拔,当上代理副行政长官,和很多英国人平起平坐,甚至当上他们的上司。

作为法官,他审理案件的方法很简单,再多的钱也买不来胜诉,因为他晓得一个判错案子的法官迟早要进监狱。他则采取更稳当的办法,两边都捞点好处,然后完全秉公办事。因此,他赢得了公正的好名声。除了从当事人口袋里赚钱,吴波金还在他管辖区的村子里没完没了地征税,这属于私自征税。如果哪个村子胆敢不进贡,就会遭到严厉的惩罚——武装流氓土匪就会进村扫荡;村里的头头含冤入狱等等——用不了多久,所欠的税款就一定会补上。管辖区内发生的所有大规模抢劫,他都会从中分得一杯羹。当然啦,这里面大多数的猫腻都是人尽皆知的,除了吴波金的上司们(任何英国官员都永远不会听信关于自己人的谗言)。所有试图揭发他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的亲信为数众多,一个个都让赃物喂得忠心耿耿。每当遭到指控,吴波金只需买通几个证人就能让控告烟消云散,不仅如此,他还反咬一口,巩固自己的地位。他真算得上是刀枪不入,因为他极善识人,绝不会用错人,而且他太爱算计,绝不会吃亏在疏忽和无知上。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他绝不会被查处,他定会愈发飞黄腾达,攒下几十万的身家,死后还受人敬仰。

即便是死之后,他的功德仍然会延续下去。佛家思想认为,人这辈子作恶,下辈子投胎就会成为老鼠、青蛙或是其他劣等生物。吴波金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所以他希望完全避免这样的下场。暮年之时,他将全力做善事,让功德弥补之前的罪孽。或许他会出资修建佛塔,四座佛塔、五座、六座、七座,僧侣会告诉他多少就够了。修建的佛塔要有石雕、镀金的塔顶,和随风叮咚作响的铃铛,每次的铃响都代表一声祷告。这样一来,他下辈子就仍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出现在尘世,因为女人的地位几乎和老鼠、青蛙差不多,顶多是像大象这样更高级点的生物。

这些思绪快速在吴波金脑海中闪过,大多是历历在目的景象。他的思维,虽然狡猾,但却十分直接。如不是有明确目标,脑子就基本不转。他不可能做到纯粹的冥想。此刻,又有什么东西让他的脑筋转了起来。他将三角形的一双短小的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放,稍稍转了下椅子,气喘吁吁地喊道:

“巴泰克!嘿,巴泰克!”

巴泰克是吴波金的仆人,他从阳台的珠帘后走了出来。他身材矮小,满脸麻子,看上去一副怯生生、吃不饱的样子。吴波金一分钱也不付他,因为他是个定了罪的小偷,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去蹲监狱。巴泰克走上前来行了个什科礼[3],头压得低低的,好像要后退似的。

“老爷?”

“有没有人求见,巴泰克?”

巴泰克掰着手指数了数访客的数量,说:“大人,迪品基村的村长求见,他带了礼物来。还有两个村民,请您审理斗殴案件,他们也带了礼物。郭[4]巴盛,就是副行政长官办公室的主任文员,想见您。还有阿里沙,那个警察,和一个土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想他们是为盗窃金手镯的事起了争执。还有个村里的女孩,她抱着个婴儿。”

“那女孩儿想干什么?”吴波金问道。

“她说孩子是您的,老爷。”

“哦。那村长带了多少钱?”

巴泰克觉得他只带了十卢比和一篮芒果。

“告诉那个村长,”吴波金说,“至少二十卢比,如果明天我还见不着钱,他和他们村就等着吃苦头吧。剩下的人现在就见。叫郭巴盛进来。”

不一会儿,巴盛进来了。他腰板笔直,肩膀狭窄,在缅甸人中算是个大个子。他的脸十分光滑,就像是咖啡奶冻。吴波金觉得此人甚为中用。他虽然刻板乏味,但踏实肯干,是个优秀的文员,而且他深得副行政长官麦格雷戈的信赖,知道不少其公务上的秘密。吴波金马上有意识地变得和颜悦色,朝巴盛笑着打了个招呼,招呼他吃槟榔。

“哎,郭巴盛,我们的事情进展怎么样啦?我希望,拿麦格雷戈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吴波金随即讲起了英文——“伊且顺利?”

听到吴波金的小笑话,巴盛没笑,而是僵硬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回答道:

“进展非常顺利,先生。我们今早收到了报纸,请过目。”

他拿出了一份双语报纸,报纸名为《缅甸爱国者报》,只有八个版面,印刷拙劣,文字突兀地印在纸上,如同吸墨纸的印刷效果。小报的消息要么是抄自《仰光报》,要么就选登一些没人信的民族主义口号。最后一版,铅字错位了,整个版面一团黑,就好像为报纸如此之小的发行量进行哀悼一样。吴波金翻看的那篇文章风格与其他文章大不相同。文章写道:

  “在这样幸福快乐的时光里,伟大的西方文明不仅拯救了我们贫困的黑人大众,而且给我们带来了诸多福祉,电影、机关枪、梅毒,等等之类的。还有什么能比欧洲恩人的私人生活更加让人激动的事情呢?所以,我们认为读者一定会对皎塔达内陆偏远地区发生的大事感兴趣,特别是当牵涉到麦格雷戈先生,该区尊敬的副行政长官的时候。

麦格雷戈先生是个的优雅的老派英国绅士,在这样欢乐祥和的日子里,身边这样的榜样实在数不胜数。我们亲爱的英国兄弟姐妹们称他为“顾家男人”。十足的顾家好男人啊,比如说,他在皎塔达地区任职刚一年,就在本区有了三个孩子。在上一任区瑞犹,他有过六个子女。也许是麦格雷戈先生疏忽了吧,他的这几个年幼的孩子现在无人养活,而且其中几个孩子的母亲已到了快要饿死的境地……”

有个专栏专门刊登类似的内容,虽然令人读起来很难受,但相较其他版面,文笔却更胜一筹。吴波金有远视眼,他伸直了手臂拿着报纸,仔细地阅读文章,抿着嘴唇,一副沉思的样子,露出满嘴又小又整齐的牙齿,由于嚼槟榔,他的牙齿都变成了血红色。

“编辑要为此判上六个月监禁。”他终于开口了。

“他才不在乎呢。他说只有进了监狱,他的债主才不会骚扰他。”

“你刚才说这篇文章是你的小徒弟拉佩自己写的?他是个聪明孩子,有前途!别再跟我说政府办的高中都是浪费时间。一定让拉佩转正,正式成为文员。”

“先生,那您觉得光凭这篇文章就够了吗?”

吴波金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喘了喘气,吃力地出了一声;他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巴泰克对这个声音极为熟悉。他撩开珠帘,走了出来,然后他和巴盛一人架住吴波金的一个腋窝,扶着他站了起来。吴波金站了一会儿,挪了挪他耷拉在腿上的肚子,就像搬鱼工调整扛着的箱子一样。然后,他挥手示意巴泰克下去。

“不够啊”,他回答巴盛,“当然是不够的啊。还有很多事要做,但这是个好的开头。听我说。”

他走到阳台的栏杆处,吐出去满口血红色的槟榔,然后开始在阳台上迈着小步踱来踱去,双手背在背后。两条粗壮的大腿蹭来蹭去,让他走得有点晃。他边走边讲,说的尽是政府部门不太纯正的行话,夹杂着缅甸语的动词和一些抽象的英文短语:

“现在,咱们重新梳理一下。我们要共同对付维拉斯瓦米医生。他是个公职外科医师,也是监狱长。我们要诽谤他,让他身败名裂,然后永世不得翻身。我们要小心行事。”

“是的,先生。”

“此事虽说没有风险,但我们得慢慢来。我们不是在对付一个卑下的文员或者是警察。我们对付的是个高级官员,虽然此人是印度人,但毕竟不像对付个文员那么简单。要整一个文员怎么办?简单;一个指控、二十来个证人就足以让他革职查办,关进监狱了。但这种办法在此人身上行不通。软招,软招,出软招,这才是我的风格。不搞丑闻,最紧要的是不搞官方调查。不提出控告,不留一点辩护的机会给他,但不出三个月,我就会让皎塔达的所有欧洲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个医生是个祸害。我该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呢?受贿不行,医生一般也无贿可受。那还能是什么呢?”

“或许我们可以策划一场监狱暴乱,”巴盛说,“作为监狱长,医生他必然难辞其咎。”

“不行,太危险了。我可不想让狱警们拿着枪到处扫射。再说,这样做要浪费很多钱。那么很显然,我们要告他不忠——搞民族主义,煽动宣传。我们必须让欧洲人以为医生不再忠于他们,有反英思想。这个罪名就大了,比受贿严重得多。当地官员受贿,是他们意料中的事,但只要扣上不忠的罪名,这个人立马就完蛋。”

“很难证明他不忠啊,”巴盛提出反对意见,“医生对欧洲人可谓是忠心耿耿。只要听到不利于欧洲人的话,他立马翻脸。他们都知道这一点,您不觉得吗?”

“荒谬,太荒谬了,”吴波金轻松地说,“欧洲人都不会在乎证据,对于黑皮肤的人,怀疑就是铁证。几封匿名信就足以搞得他鸡犬不宁。唯一要做的就是坚持,告发,告发,继续告发——这才是和欧洲人打交道的方法。一封信接另一封信,轮流寄给每个欧洲人,等到他们的疑心被完全激起了——”吴波金从身后抽回了一只他那短短的胳膊,打了个响指,补充道,“我们就实行第一步,在《缅甸爱国者报》上发表这篇文章,欧洲人看了一定会暴跳如雷。然后,下一步就是要让他们以为文章是医生写的。”

“他有一些欧洲朋友,恐怕这样做很难吧。这些欧洲人病了都找他。这个冬天他刚治好麦格雷戈先生的肠胃气胀。我想他们都觉得他医术高明啊。”

“郭巴盛,你一点也不了解欧洲人的心思!欧洲人去找维拉斯瓦米看病,完全是因为皎塔达没别的医生了。欧洲人才不会信任黑人呢。才不会,匿名信就只管多发。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众叛亲离。”

“有个弗洛里先生,就是那个木材商,”郭巴盛说(他念成了“弗落疾先生”),“他是医生的好朋友。我见他只要在皎塔达,就每天早上都去医生家。他甚至还邀请医生共进过两次晚餐。”

“嗯,这次你说到点子上了。如果弗洛里果真是他的朋友,那对咱们很不利。很难对付一个有欧洲朋友的印度人。这让他有——他们老爱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声望。一旦医生惹了麻烦,弗洛里会马上和他绝交。这些人对土著永远不可能谈得上忠诚。而且,我知道弗洛里是个懦夫。我来对付他。郭巴盛,你的任务就是盯紧麦格雷戈的一举一动。他最近有没有给行政长官写信,我的意思是,给他寄过密函?”

“两天前他有写过,但是我们用蒸汽打开信封后,发现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嗯,正好,我们给他点写作素材。他一旦开始怀疑医生,我们就进行我和你说的另一件事。这样我们就能——麦格雷戈先生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一石二鸟’。一举多得——哈哈哈!”

吴波金的笑声是从肚子里传来的一阵令人作呕的翻腾声,就像准备咳嗽时发出的声音。但他笑的很开心,甚至有点孩子气。他并没有继续说“另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是机密,即便在自家阳台上也不能随便说。巴盛意识到会面要结束了,于是站起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就像一把三角尺。

“大人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吩咐?”他问道。

“确保麦格雷戈先生拿到一份《缅甸爱国者报》。你最好告诉拉佩用腹泻做借口,请个假。我想让他来写匿名信。就这样吧。”

“那我告退了,先生?”

“主与你同在,”吴波金心不在焉地说,然后马上就喊起了巴泰克。他从不浪费一分一秒。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处理完了其他求见者的事情,并且一个子儿也没掏就把那村里的女孩儿打发走了,他只是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说不认识她。现在到了他的早饭时间。阵阵饥饿感让他胃疼得慌,每天早上这个时间,这样的感觉就会准时到来。他急促地大喊:

“巴泰克!嘿,巴泰克!庆庆!我的早餐!快点,我快要饿死了。”

在窗帘背后的客厅里,一桌饭菜已经备好,有一大碗米饭和十几盘菜,盛着咖喱、干虾和切好的青芒果条。吴波金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发着呼噜声,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他的妻子玛[5]庆站在他身后,侍候着他用餐。她是个瘦弱的女人,四十五岁,一副慈祥的样子,她浅棕色的脸有点像猿猴。吴波金吃饭时完全注意不到妻子。他鼻子贴着碗,呼吸急促,飞快地用油乎乎的手指往嘴里塞食物。他的每顿饭都是极其丰盛,并且他都要心急火燎地一口气吃完。与其说那是在吃饭,还不如说每顿都是和咖喱米饭的放荡狂欢。饭后,他靠在椅背上,打了几声饱嗝,并吩咐玛庆给他拿一支绿色的缅甸雪茄来。他从来不吸英国烟,他说抽不惯。

此时,在巴泰克的帮助下,吴波金穿上了官服,在客厅的长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欣赏着自己的雄姿。客厅是木制墙,有两跟柱子,还能看出是柚木做的,支撑着房梁。虽然吴波金把房间装饰成“英伦风格”——镶木的餐柜和椅子、英国皇室的画像、灭火器——房间还是阴暗邋遢,就像所有其他缅甸的房屋一样。地板上铺着竹席,溅满了酸橙汁和槟榔汁。

玛庆坐在角落的席子上,缝着印基[6]。吴波金在镜前慢慢转动了一下,想看一眼后背。他头上裹着一个浅粉色的丝绸岗包[7],身上穿着上了浆的平纹细布做的印基,还有一件曼德勒丝绸做的橙红色帕索[8],上面用金线绣着图案,甚是气派。他费力地转过头,看着亮闪闪的长袍紧紧地裹在自己硕大的臀部上,他非常满意。他为自己的胖感到骄傲,因为他认为不断养起来的膘是伟大的象征。曾经一度卑贱、饥饿的他现在有了肥肉,家财万贯,令人敬畏。他是踩着敌人的身体飞黄腾达起来的,一想到这里,一种近乎诗意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嘿,庆庆,我的新帕索真便宜,才二十二卢比?”他说。

玛庆埋着头,做着针线活儿。她很简单、很传统,她养成的欧式习惯甚至比吴波金还少。每当坐在椅子上,她就浑身不自在。每天清晨,她都会头上顶个篮子去市场上,就像一个村姑一样;晚上,人们会看到她跪在花园里朝着镇子上最高的佛塔的白色塔尖念经祈祷。二十多年以来,吴波金所有的阴谋诡计都不瞒着她。

“郭波金,”她说,“你这辈子造了不少孽。”

吴波金挥了挥手,“那有什么关系?我修建的佛塔能弥补我的一切罪孽。往后时间还长着呢。”

玛庆又低下了头,继续缝补,一副倔强样儿,每次她不赞成吴波金的行为,她都会这样。

“但是,郭波金,真的有必要这样算计和密谋吗?我听见你和郭巴盛在阳台讲的话了。你们在密谋合起伙儿来对付维拉斯瓦米医生。你们为什么要害那个印度医生?他可是个好人啊。”

“你这女人懂什么?这是公务。那个医生挡了我的道儿。首先,他拒绝受贿,这就等于给我们全体出难题啊。而且——哎,算了,反正有些事情,你这脑子永远也想不明白。”

“郭波金,你现在既有钱又有权,但是这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了呢?比起现在来,我们穷的时候更开心。哎,我还清楚地记得,你那时还是个镇长,我们搬进了第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时候多骄傲啊,家里有柳条编的家具,还有你那支金笔夹的自来水笔。那个年轻的英国警官来咱家的时候,坐在咱家最好的椅子上,喝着啤酒,咱那时感到多光荣啊!钱不能代表快乐。你现在一味地要更的多钱有什么用呢?”

“一派胡言乱语,你这女人真是荒谬!做好你的饭,缝好你的衣服就行了,还是让懂得公务的人处理公务吧。”

“嗯,我是不懂。我是你老婆,从来都听命于你。但至少是越早行善越好。要努力多做善事啊,郭波金!比如买些活鱼,然后放生,可以吗?这样做能积攒不少功德。而且今早僧侣来化斋的时候,他们说寺里新来了两个僧侣,都吃不饱饭。你难道不打算给他们点东西,郭波金?我什么也没给他们,就是为了让你去施舍,攒下这份功德。”

吴波金从镜子前走开了。妻子的这番劝说,起了点作用。只要不麻烦,他就不会放过任何积德的机会。在他看来,积攒功德就像是往银行里存钱一样,他的储备在不断壮大。每条放生的鱼,每次给僧侣的施舍都让他离极乐世界更近了一步。这么想让他很安心。于是他下令将村长带来的那一篮芒果送到寺庙去。

此时,他出了门,沿着路往前走,巴泰克跟在他身后,抱着一摞资料。他慢吞吞地走着,腰杆笔直,好平衡他那滩巨大的肚子,他还在头顶举了把黄色的丝绸伞。他的橙红色帕索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就像一颗光滑的杏仁糖。他正前往法庭,去审理这一天的案子。

注释: 

[1]吴(U):缅甸语对长辈或有地位的人称“吴”,意为叔伯。(译注)

[2]阿拉坎笼基(Arakanese longyis):缅甸的一种颜色鲜亮的传统服饰。(译注)

[3]什科礼(shiko)是缅甸人在神像或地位高的人面前双手合十,伏地跪拜的大礼。(译注)

[4]郭(Ko):缅甸语对平辈或青年男子的人称“郭”。 (译注)

[5]玛(Ma):缅甸妇女一般在名字前加“玛”,不管已婚与否都是如此,以此表示谦恭。(译注)

[6]印基(ingyi):印基是缅甸的传统服饰,一般在节庆时穿着。(译注)

[7]岗包(gaungbaung):缅甸传统配饰,是头上戴用的素色的薄纱或丝巾。(译注)

[8]帕索(paso):缅甸男性穿着的笼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