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切安排妥当。——哈里斯做事的方法。——老派居家男人如何挂壁画。——乔治提出明智建议。——清晨沐浴的喜悦。——沮丧时的应对措施。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们又聚在一起,继续讨论出行计划。哈里斯说:

“当务之急是看看我们要带什么东西上路。杰罗姆[1]你拿张纸记下来,乔治你去找商品目录,谁递给我一支铅笔,我要列张清单。”

这完全是哈里斯的作风——总喜欢把所有责任都大包大揽,然后把活儿都强加给别人。

他总让我想起波杰叔叔。波杰叔叔要着手做一件事的时候,他能把房子闹个天翻地覆,我敢说你这辈子都闻所未闻。一幅画一般会整架运到家中,摆在餐厅里等着被挂起;波杰婶婶会询问该怎么挂这幅画,波杰叔叔就会说:

“噢,你们把这事儿交给我。你们都别管。让我来全部搞定。”

然后他会把大衣脱下来,准备大干一番。他先叫女佣去买一盒六便士的钉子,随后让一个儿子跟着她去告诉她要买多大的钉子;这只是个开头,渐渐地,就成了全家总动员。 “

威尔你去把我的锤子拿来。”他大声喊道;“汤姆你去给我拿把尺子;我还需要一把折梯,最好再拿一把餐椅;还有,吉姆!你快去一趟果戈理先生那儿,替你爸向他问候一声,看他的腿好些了没有;再问他借一把水平尺。还有,玛丽亚你不准走,得有人帮我扶着灯;等女佣回来了,让她再去买些画线;还有汤姆!——汤姆去哪了?——汤姆你过来;我想让你帮我把画递上来。”

然后他会把画举起来,然后失手落地,画从框中摔出去,他试图挽救裱画的玻璃,却割伤了自己;于是他跳着脚满屋找手帕。手帕他是找不到的,因为那东西在他刚脱下的大衣口袋里,而他又不记得把大衣放在哪了,所以所有人都得停下找工具,转而去给他找大衣;而他的“蹁跹舞步”又妨碍了大家找大衣。

“难道一屋子人里没有一个知道我的大衣在哪吗?我发誓——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档子事儿。你们六个人!——竟然没一个人找得到一件我五分钟前刚脱下来的大衣!这可真是——”然后他会站起来,发现自己正坐在那件大衣上,于是他接着嚷道:

“噢,你们不用找了!我自己找着了。让你们几个找东西还不如让猫去找呢。”

接下来,他又花了半个小时包扎他的指头,这时,新玻璃、工具、梯子、餐椅和蜡烛也都准备齐全了,他还要再试一次。家里所有人,包括女佣和打杂工,都围成半圈,准备给他打下手。其中两人扶着椅子,第三个人把他托上去并稳住他,第四个人给他递钉子,第五个人给他递锤子,他会握着钉子,又失手把它掉下去。 “

你瞧!”他会用一种很受伤的声音说,“钉子长脚跑了。”

于是我们一个个又要卑躬屈膝地找钉子,而他自己却站在椅子上,咕哝着,问我们是不是想把他晾在上面一整晚。

钉子终于找到了,但那时他准又把锤子弄丢了。

“锤子呢?我刚用锤子干什么啦?老天爷!你们七个人张着大嘴围在那儿,竟没人知道我刚用锤子干什么来着!”

我们再把锤子找到递给他,可他又找不到自己在墙上做的下钉子的标记了,然后我们每个人不得不轮流爬上椅子,挤在他身边帮他找标记。我们发现的标记位置各不相同,他就说我们个个都是蠢货,并赶我们下去。接着他拿出尺子,再次量过,然后发现他要量出距离墙角二分之三十一加八分之三英尺的长度;他试着心算,算得发了疯。

我们只好转动脑瓜帮他算,可算出的答案不一,我们还互相嘲笑。通常说着说着,又把一开始的算式给忘了,于是波杰叔叔不得不再量第三次。

这次他会用一条绳子来辅助测量。这老笨蛋四十五度斜靠在椅子上,想伸手去量力不能及、离他一点三英寸远的地方。于是在这紧要关头,他手一松绳子掉了,他一个趔趄跌倒在钢琴上,头和身子撞上琴键,一瞬间产生的音效极其轰动。

接着玛丽亚婶婶会说,她可不许孩子们继续站在这里听他骂脏话。

最终,波杰叔叔又重新标记完毕,他左手拿钉子对准,右手握好锤子准备敲钉子。然后,重重一击,他敲烂了自己的大拇指。锤子落地,砸在了某人脚趾上,惨叫声余音绕梁。

玛丽亚婶婶会平静地看着,下一次波杰叔叔准备在墙上钉钉子时,她希望他能及时告诉她,这样她可以安排自己上娘家去住一星期,等他钉好了再回来。

“唉!你们这帮女人,什么事也做不好,”波杰叔叔自己收拾一下说道。“怎么,你们觉得我爱干这事儿吗?”

之后他还会屡败屡战,这次锤第二下的时候,钉子直接进了墙,半个锤头也进去了,波杰叔叔的脸狠狠撞在墙面上,那蛮力险些把他撞成扁平鼻。

我们无奈只得再去找尺和绳,再凿一个洞;午夜时分,画终于挂好了——非常不结实也不牢固,而且画周围几码之内像被耙子耙过一般。每个人都又累又恼——除了波杰叔叔。

“你们看,”他说着下了椅子,不巧重重地踩上钟点工脚上的鸡眼。他万分自豪地打量着自己刚刚制造的一片狼藉。“这点小事哪里还要专门请一个人干!”

我确信等哈里斯到了那个岁数他肯定也是那种人,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我说我不允许他把所有活儿都大包大揽。我说:

“不行;你去拿纸和笔,还有购物目录,乔治记下来,由我来列清单。”

我们列的第一张清单必须扔掉。很明显,我们列出来的东西太多了,船就算能装下也驶不过泰晤士河的上游;所以我们把单子撕了,然后面面相觑!

乔治说:

“我们都想错方向了。我们不能光想那些我们能用得着的东西,而应想那些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

乔治有时还真是明智。这点令人难以置信。我得称之为真知灼见,这不只适用于我们当下要去泛舟的事,也适用于我们在生命之河上的航行。多少人在航行途中,装载了太多他们自以为能带来逸乐的蠢东西,临到险些翻船才发现那些都是没用的废物。

他们的人生之船上高筑着好衣服、大房子、没用的侍从和一群和他们没两样的各怀鬼胎的“好”朋友;他们独享着昂贵的娱乐设施,讲客套、赶时髦,既虚伪又卖弄——噢,全是些笨重至极,疯狂透顶的废物!——我邻居认为那些事情很可怕,像去购买腻歪的奢侈品,尝试无聊的消遣,观看空洞的演出,它们像旧时罪犯头上戴的铁冠,压得人头痛脑胀,血流满面!

全是些废物,老兄——全是废物!把它们扔下船吧。它们让船变得沉重而寸步难行,也会让你自己头晕转向划不动桨。船变得笨重而危险,你也将永无宁日,成为焦虑的囚徒,你连一刻慵懒和憧憬的时间都没了——没时间欣赏风儿习习掠过树影,没时间欣赏波光闪闪微漪涟涟,没时间欣赏岸边的大树映在水中的倩影,没时间欣赏林中树叶由绿变金,没时间欣赏百合花由白变黄,没时间欣赏呜咽的激流,没时间欣赏莎草、兰花和蓝色勿忘我。

丢掉那些废物吧,朋友!轻装上阵,只带那些不可或缺的东西——温馨的小家和简单的快乐,一两个真正的朋友,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一只猫,一只狗,一两个烟斗,够穿够吃就好,但水要多带点儿;因为过度口渴的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你会觉得船轻了很多,你也不再轻易沮丧了,如果依然心烦意乱,也没什么大不了;很好,朴素的货物不怕水。你将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和工作。也会有时间去品味生命的阳光——去倾听那动人心弦的伊奥利亚音乐——那风神之乐——有时间去——

真不好意思。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于是我们把清单给了乔治。他开始了。

“我们不需要帐篷,”乔治建议道;“我们需要的是一艘带船罩的船,更方便也更舒适。”

这个想法很好,遂被我们采用。我不知道你见过我说的那种东西没。你往船上固定几个铁环,然后拉一块巨大的帆布盖在上面,从船头到船尾裹得严严实实,这就把船变成了一座小房子,既好看又温馨,虽然稍微有点不透气;不过话说回来,哪有什么完美无缺,比如有人说,烦人的岳母去世了,但催丧葬费的人也接踵而至。

乔治说,这样的话,我们还需要一张毯子、一盏灯、一些香皂、一套梳刷用具(轮流使用),牙刷(一人一把)、一个脸盆、一些牙粉、一些修面工具(是不是听起来像法语绕口令?),还要几条浴巾。我注意到,人们总会制定相当宏大的河水浴计划,但他们真的去了以后,却并没下两次水。

去海边也是一样。在伦敦时——我总信誓旦旦要每天早起,早餐前要洗海水浴,我还认真打包好两条泳裤和一条浴巾。我总穿红色泳裤,或者说我特爱幻想自己穿红色泳裤。它们多衬我的肤色啊。但当我到了海边,我又不像在城里时那么想清晨跳到海里去了。

相反,我更想赖床赖到不得不起,之后下楼吃个早饭。有那么一两次勤奋战胜了懒惰,我六点起床,带着泳裤和浴巾,跌跌撞撞、衣衫不整地出了门。但我并不是很开心。看起来老天特意为我准备了一阵刺骨的东风;老天一定是要硌我的脚,他挑出了所有的三角石,磨尖了铺在地上,并在上面盖了些砂子,这样我就看不到它们了。两公里的海滩都是如此,于是我不得不抱作一团,一边蹦跶一边哆嗦地穿过六英尺深的水。当我终于到了海边时,大海却粗暴又无礼。

一个大浪打来,我被卷起又狠狠抛下,下来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在一块为我精心挑选的岩石上。在我回过神张嘴大喊“噢!啊!”之前,大浪再次袭,来并把我带到了海水中央。 我开始疯狂地往岸上爬,边爬边想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家人和朋友了,我忏悔,还是个小男孩时我该对我的小妹妹好一点。我正准备放弃希望时,大浪又突然退去,把我像海星一样晾在沙滩上,我爬起来回头看,才发现自己刚才为了逃生而拼命游离的海水只有两英尺深。我跳着脚穿上衣服,爬回了家,还不得不假装自己很喜欢这活动。

目前这个情况,我们谈起话来好像每早都会长距离泅渡似的。乔治说清新的早晨在船上醒来,再一跃跳进清澈的河里,真是再好不过的体验。哈里斯则说没什么比早餐前的游泳更让人食欲大开了。乔治说要是那会让哈里斯吃得比现在还多,他就应该反对哈里斯河水浴。

他说,逆流行驶的时候,满载着哈里斯食物的船将难以前行。

我则劝说乔治,尽管如此,和干净清新的哈里斯同船将会愉快得多,那么即便要多带几百公斤的干粮也是值得的;在我的提醒下,乔治撤回了对哈里斯洗澡的反对。

最终我们决定带三条浴巾,这样谁也无需等待。

衣服方面,乔治说带两套法兰绒套装就行,这料子很好洗,脏的时候自己在河里就可以洗干净。我们问他,之前是否试过在河里洗法兰绒衣服,他答道:“没啊,我没洗过;不过我认识的一个家伙洗过,可简单了;”哈里斯和我当时鬼迷心窍,居然相信了他,三个体面的年轻人,既没地位,又没权势,更没洗衣经验,怎么可能在泰晤士河里用半截肥皂就把自己的衬衫和裤子洗干净呢。

数日后(但为时已晚),我们才知道乔治是个可悲的骗子,显然他是打肿脸充胖子。如果你后来见到了我们洗的衣服——不过,像廉价的悬疑小说里常说的那样,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乔治提醒我们,要带一套换洗的内衣和许多双短袜,以备翻船;手帕也要多带些,可以用来擦东西,带船用鞋的同时还要准备一双皮靴,翻船时可以派上用场。

注释

[1] 杰罗姆(J.):作者名。(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