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旧地重游



邓尼特这座滨海小镇总有种特别之处,使它仿佛比缅因州东部的其他沿海村镇更富魅力。或者,仅仅是因为熟悉那里的一切,才会觉得它如此让人眷恋,就连那礁石棋布的海岸、幽深黑暗的森林,还有那几幢像锲子、像木钉似的紧紧地嵌入沿岸礁群里的房子,也因此平添了几分趣味。这些房子充分利用着面朝大海的景致,房屋前后那些巴掌大的花园里总是繁花似锦,一派欢欣气象;那些尖角阁顶部嵌着小方格玻璃的高高的窗户,像是洞悉世事的眼睛,眺望着港口和远处的海岸线,或是顺着海岸和它背后的云杉林和冷杉林,一路向北望去。真正了解这样一座小镇和它的周边,就像是与一个人相知相识。就像这样一类故事里一样,你和它一见钟情,恋情来得既迅速又坚定,但真正情谊的培养,却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两三年前的一个夏天,在一次乘坐游艇的旅途中,一位邓尼特海港的倾慕者与它初次邂逅。如今,这位倾慕者又旧地重游,发现这里一切如故:那掩映在针枞林下依然不变的海岸,那仍旧古风盎然的村镇和各种繁琐的传统礼节,那与世隔绝的感觉,那种活在美梦里并幼稚地坚信自己是文明中心的执着。六月的一个傍晚,一位单身旅客从轮船码头登陆上岸。那时正值涨潮时分,观潮的人很多,里头那些年纪较小的观众便兴奋而又拘谨地跟着她,爬上狭窄的街道,来到这座充满海水咸味和白木板房子的小镇。



II. 托德太太



后来我发现,选择这里度夏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完全做不到离群索居。阿尔米拉·托德太太的小房子背朝大街,掩藏在一座灌木丛生、绿意盎然的小花园后面,看去似乎十分僻静,足以远离外面喧嚣的世界。小花园里所有怒放的鲜花,也就是两三棵欢欣的蜀葵和几株虎耳草,都被推向一边,紧贴着铺着灰色木板的墙面。对外人来说,这是一座古怪又令人费解的小花园,因为花儿寥寥无几,绿色植物却铺天盖地。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托德太太是一位狂热的草药爱好者,不论是野生的还是家养的,她都一视同仁。从房子远端低矮的窗户吹进来的微微海风里,不仅充盈着蔷薇和香蜂花的甜香,还有香脂草、鼠尾草、琉璃苣、薄荷、艾蒿和苦艾的清香。如果托德太太得空踏进她那块草药畦最深的角落,她就会重重地踩在百里香上,使百里香也像其他植物一样释放出芬芳的味道。托德太太非常丰满,那一棵棵柔弱的花茎即使没被她踩踏,也会被她那多褶的裙角扫倒、压折。即使是在半梦半醒的清晨,你也能分辨出她又到花园去转悠了。再过几个星期,连她在花园的哪个角落,你也能凭着经验准确无误地推断出来。

草药畦的一旁种植着一些土药材,置身于那些平凡的草药中间,它们堪称奇珍异宝。药材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辛香,仿佛能唤醒人们对远古的某种模糊意识和记忆。有些药材可能还参与过一些神圣玄妙的祭祀,而且继承了某些几百年来代代相传的神秘知识。但现在它们只能委屈地出现在托德太太厨房炉子上的小锅里,常常和糖浆、醋,还有酒精放一起,熬制一些平凡的药剂。药味散发到生病的邻居家里,他们就常常像小偷似的晚上造访,带着自家各式古旧的玻璃瓶来讨药。有个秘方据说叫做印度疗法,但只卖十五美分,而且客人们经过窗边时,我总能听到传授用法的窃窃私语。至于大多数药剂,买主们无需聆听医嘱,大可以直接离开厨房,因为托德太太很明智,不喜欢多此一举。但对于某些小瓶装的药剂,托德太太则会堵在门口叮嘱用法;还有些其他的药,她会一直陪送到大门口,并长篇大论地低诵着用法,从头到尾表情都非常神秘、庄重,仿佛要应付的不仅仅是人间的小疾微恙,即使连爱恨情仇,还有海上的狂风暴浪,都能在托德太太园子里这些古怪的植物中间找到对症良药。

镇上的乡村医生和这位博学的草药学家交情最为深厚。这位好大夫料想到某些药剂会出现副作用,需要想办法去消除,所以他偶尔会顺路造访,并隔着尖板条的栅栏和托德太太互致问候。草草寒暄几句之后,二人的交谈马上变成了专业切磋。这位医生会站在那里,一边将一段芬芳的幼枝在手指上缠来绕去,一边含沙射影地开着托德太太的玩笑,可能是取笑她过于执着地提炼某种贯叶泽兰酿制的万应灵药。我的这位房东太太曾经坚定地宣称过这一信念,态度之决绝,有时真让人担心那些尊贵的邻居会有性命之虞。

六月底造访这座最为安宁静谧的海滨小镇时,恰逢忙碌的采药时节刚刚开始,托德太太的古法云杉啤酒[1]也才迎来第一波酿制高峰。经过托德太太长时间的反复实验,这种清凉提神的饮品已经臻于完美,并在当地收获了无上的赞誉,它时常供不应求,需要不断补给。因为种种原因,在这愉快的世外桃源,我所追求的那种隐居生活和清静无扰的日子反而变成了奢望。我和房东太太达成了一项两全其美的协议,中午可以吃一顿简单的冷餐,但晚上得准备一顿丰盛的热饭作为补偿,如此一来,在有些傍晚,人们就会看到我们的房客举着一条青鲈匆匆出现在路上。很快,我还发现这样的安排为托德夫人大开方便之门,使她得以慢悠悠地在树林里和草原上采草药。炎炎夏日里购买云杉啤酒的顾客络绎不绝,此外还有些顾客需要购买各种镇定心神的糖浆和药酒。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就因为好奇认识了这些东西,现在看来是不明智的。一旦知道托德太太是位寡妇,除了指望这桩收入菲薄的生意和一位嗷嗷待哺的房客支付的租金度日以外,再无别的经济来源,你就会迫不及待地把你的精力甚至兴趣投入这些琐事中去。结果呢,一到天气晴好,她就会到野地里去,而她的房客就得应付每一位急躁地敲响侧门的客人,这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托德太太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会和她一起散散步,长长见识;在她频繁出门的日子里,我还得充当她的商业伙伴。就这样,我发现七月转瞬即逝,直到有一天晚上,当对着当天入账的两美元二十七美分倍感自豪和满足时,我突然记起了计划中的一部长篇小说,如今进度迟缓,顿感十分沮丧。我已经习惯了托德太太温柔地拍着我的肩膀叫我”亲爱的”,习惯了偶尔晚餐时的惊喜——一盘刚上市的蘑菇,也习惯了一天赚进两美元二十七美分的自豪生活,要拒绝所有这些,并从这些愉悦的体验中抽身而出,的确需要不小的决心。我因为写作任务充满不确定性而非常烦恼,直到最后,耳旁对文学创作的愧疚之声终于盖过了鹅卵石沙滩上海浪的拍打声时,我才对托德太太讲了些不近人情的话,要求退出。结果,在我坦白地告诉她,不能再享受 “会会朋友们”这种快活日子时,她的脸上只是露出比以往更温柔忧伤的表情,看起来和我预想的一样很失望。我觉得自己对整个镇子的人都非常残酷,因为我的缘故,托德太太无法在这个黄金季节抽身去收割各种野生药草,而这些药草对缓解他们冬天的风湿痛又是那么的至关重要。

“噢,亲爱的,”她伤感地说道,”你在的时候已经帮了我很多忙。这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像今年夏天这样丰收过,因为没有像你这样值得信赖的帮手。你只缺一点点资质,但时间久了,等你有了一定的判断力和经验,就会在这一行做得非常出色。我敢向任何人打包票。”

我们生意上的关系虽然变了,但我们并没有生分或疏远,相反,一种更亲密的情感似乎开始滋生。记得那天深夜,露水刚刚降下来,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凉爽的风从海边吹上来,园子里不知道飘着一种什么草药的香味,沁人肺腑。面对此情此景,托德太太突然想找人一吐为快,而我又非常愿意洗耳恭听。于是,我们就像中了魔咒似的,她一会站在窗台外面,一会跑到我的房间,将心底埋藏的话尽数吐出,或是当天发生的最为稀松平常的新闻,或者是某个迷蒙夏夜里的故事。就这样,我第一次知道了她原来一直爱着一个和她身份悬殊的男人。

“啊,亲爱的,我说的这个男人可能早就忘了我,”她说,“当年我们相爱的时候,他的妈妈就不同意这门婚事,总是千方百计地要拆散我们。后来我们各自结了婚,人们也都觉得我们很美满,可这都不是我们最想要的。现在,我们又都孤身一人了,又有机会永远地拥有彼此了。但他是个海员,比大多数人都成功,有钱。他出身高贵,而我却注定是个劳苦命的平头百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我想,他已经忘记了我们那些年少懵懂的爱情。但是,女人心和男人心到底不一样。那些感情总会在你以为事过境迁的时候涌上来,就像春天一样,去了又回。而且他的消息总会有各种渠道传到我的耳边。”

托德太太站在一块编织地毯中央,在暗淡的光线下,地毯上那些黑色和灰色的流苏仿佛盘旋在她的脚边似的。一种神秘草药的异香从小花园飘进来,她那副高大魁梧的身材站在低矮的房间里,烘托得她像一位伟大的女预言家。




[1] 云杉啤酒:用云杉之叶或细枝的液汁酿造成的啤酒。




III. 校舍



此后的几天里,托德太太的顾客们在我的窗前往返不息。收割的季节将要接近尾声了,陌生的面孔纷纷从内陆的村庄来到小镇,慕名求医。有时,我会看到一个苍白的小家伙,就像是一朵错过了花期、拖到仲夏才孤零零开放的白色银莲,一张小脸被肺结核染上了绯红和忧愁的颜色。不过,大多数时候,我看到的是两个体格健壮、劳作辛苦的农妇结伴从农场过来,用愉快的大嗓门向托德太太详述病情,又因为可以趁机享受友好的闲谈而显得心满意足。她们似乎也还向托德太太贡献了一些自己积累的药方。这时,我才开始知道,原来是生活这所学校培养了房东太太的天赋。不过,她的头脑永远是发号施令的一方,她的命令总是最后通牒,“抓一大把牛膝草(或是别的什么草药)”,而对方总是恭敬听命,绝不多问一句。一天下午,托德太太正和人热火朝天地讨论一个私人话题。因为耳朵里没塞棉花,想不听也不行。我听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会儿,又继续听,手里握着一只无所事事的笔。这时,我突然起身抓起帽子,随手将吸墨稿纸和其他东西一股脑儿夹在腋下逃出去。我决心逃离更多的诱惑。我经过散发着芬芳的绿色园子,踏上了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小路一直通到山上。走了一会儿,我才停下来,转身回望。

潮水涨上来,宽阔的海港被黑暗的树林环拥着,那些小小的木房子矗立在海边,近得好像抬脚就能到码头。托德太太的房子坐落在通往内陆的那条路上,在最靠里的位置。礁岸的灰色脊背上大多爬满了厚厚的草皮,草间丛生着浓密的月桂和野玫瑰。我甚至能看到地势略高的内陆村庄和稀稀落落的农场。山崖边矗立着一幢低矮的白色校舍,一副久经风吹雨打的样子,那是出海的人们的路标。站在校舍门口,可以观赏到最壮阔的大海和海滨。这时正值暑假,不过,我发现有扇门没有锁紧,便走了进去,贴着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户向外眺望了许久;接着,又找了块月桂丛边的庇荫处沉思了半晌;最后又回到镇上的商业管理处,在两位市镇管理委员也就是登尼特·兰丁市长兄弟饶有兴趣地关注之下,以五十五美分一周的价格租下了校舍,直到暑假结束为止。

这一举动似乎很自私,但这种隐退的生活却有诸多益处。我在那里度过了许多无人搅扰的清净日子,只有海风从高高的狭窄的窗户吹进来,把外面那几扇沉重的百叶窗吹得前后摇摆。我像个小学生似的,把帽子和午餐篮挂在进门处的钩子上,但又像个威严的老师似的坐在讲台上,对着面前一排排胆怯的空板凳。时不时会有一只闲逛的绵羊走过来,站在门口向内观望半天。直到日落,我才郑重其事地踏上返程,下山回到镇上去。通常,我还在半山腰时,就能闻到托德太太做的热乎乎的晚餐的香味,而不是她家花园的味道。如果当晚需要托德太太出席什么会议或公共活动时,我们就得早早地吃完茶点,这时,我就会像久别的稀客一样受到欢迎。

托德太太偶尔会出一两趟远门,直到很晚才会抱着满手满围裙的东西回家。这时,我就会趁机找借口待在家里,不去学校。现在正值普列薄荷成熟的时候,珍贵的半边莲花事正浓,土木香也即将开放。一天,托德太太亲自来到校舍门口,多半是因为对我的勤奋感到好奇又好笑,但她却借口说是因为家附近的艾菊没有学校这边的鲜嫩。的确,这些艾菊遭受了一个春天的踩踏,仿佛更加茁壮了,就像是有些人,必须在年轻的时候经受些坎坷,才会在生命结束之前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



IV. 教室窗外



一天,我因为出席了一位熟人也是邻居的葬礼,很晚才到小学校。我早就听说她的健康每况愈下,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医生和托德太太都曾试图为她减轻病痛,但都徒劳无益,真是让人难过。葬礼一点钟开始举行,但现在才两点一刻,我就已经站在教室窗户的后面,目送着送殡的队伍沿着底下紧邻海岸的一条路前行了。即使是在远处,我也能凭他们凝重的脚步辨认出队伍里的大多数人。贝格夫人生前德高望重,死后也有一大帮朋友为她送行。她是在附近的一个农场长大的,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见面时,她都会抱怨对小镇生活的极度不满。她总觉得邓尼特的人们住得太近太挤,她也始终听不惯无休无止的海浪声。贝格夫人前后共有三个当海员的丈夫,但都先她而去,她的房子则装饰着他们随着满载木材的轮船远航时带回的西印度的奇珍异宝、海螺贝壳和精致的珊瑚。托德太太把我们这位邻居的故事全说给我听过。她们是少女时代的密友,用她的话来说,“曾经患难与共过”。站在窗口,我可以看到托德太太高大、悲伤的背影。她突然放缓脚步,送殡队伍便从中断成两截,她又紧走两步,让队伍的后半部重又跟上去。接着,她又将一只手帕举到眼前,看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痛,深知她的悲伤不是假装的。

走在她旁边的是一个陌生的、和其他人没有瓜葛的人,我费了好大劲才认出来。这个老人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我可以看到他那削瘦、微驼的身子,穿着一件瘦瘦的长尾外套,拄着拐杖,和高处被风吹折的树一样,有些“弯向背风处”。

这人是利特尔培基船长,我只见过他一两次。他总坐在一扇紧闭的窗户后面,苍白而衰老,而且从不出门,除了今天。我曾经问过托德太太,托德太太总是面色凝重地摇摇头,说上一句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仿佛利特尔培基船长已经被列入她的机密档案似的。他的故事就像一种生长在花园里某个鼻涕虫出没的角落里的草药一样神秘,不管怎么问,托德太太都不告诉我它的用途。我曾经看到过她在月光底下切这些草药的叶子,它们有点像宽阔又略有些枯萎的血根草叶子,但看她那幅架势,仿佛她切的不是药材,而是某种符咒。

我看得出托德太太在努力跟上老船长轻快的步伐。他看起来就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蚱蜢,但又带些奇怪的人类特征。跟在他俩后面的是一个不耐烦的矮个子女人,是船长的管家,但她管家的方式在托德太太和其他人看来一点也不妥当。在熟人之间的窃窃私语中,她总被称为那个“毛总管”,可一旦和她面对面,他们又会惶恐不安却又彬彬有礼地招呼她。

海湾怀抱中的小岛和一望无际的大海一直向南方和东方延伸,直至遥远的天际,使得眼前走在礁岸旁的小小队伍显得如此渺小无助。这是七月上旬阳光灿烂的一天,天空高远而澄明,万里无云,大海也非常平静。麻雀们不停地歌唱,仿佛是因为拥有让人愉快的长生不老的秘诀,因而鄙视那些关心死亡的渺小的人类。我一直站着往下观望,直到殡葬队伍绕过了底下的一个土坡,像突然钻进了洞穴似的,消失在广袤的海岸下。

一个小时后,我又投入到繁忙的写作中。时不时闯进来一只蜜蜂,把我当作是假想敌似的攻击。好在讲桌上摆着一只万能的教鞭,我拿它轻叩着讲桌,像教训不听话的小学生一样让蜜蜂规矩点,或者是挥着教鞭,把墨水上方乱飞的蜜蜂赶走。墨水是从海港的小店里买的,用时才发现散发着佛手柑的清香,仿佛是为了慰劳心急如焚的抄写员。那天,我们这位心急如焚的“抄写员”感觉十分无聊。一只小绵羊闹钟在一旁滴滴答答,使她那纷乱的思绪亦步亦趋。笔下的文字再也无法抓住这些漂亮的夏日节拍。我第一次希望有个伴,希望听到从外面的世界传来的消息,而这些消息都在我半梦半醒之间忘记了。观看葬礼让人心里很痛苦。我开始后悔是否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去送殡,而不是在葬礼快结束时匆忙走掉。这种糟糕的心境,或许是源于这身为葬礼而穿的星期天礼服,而不是因为我使自己和朋友们都深深地铭记,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邓尼特人。


我叹了一口气,又把思绪落到写了一半的那页稿纸上。